【大约10点半,救护车离开医院。小刘在后车厢照看婷婷,我则坐到了驾驶楼里。婷婷当然希望我陪在身边,可这一路要开好几个钟头,天气又热,若遇解手擦身之事,车厢内无处闪避,不如“躲进小楼成一统”。司机老张40多岁,长得人高马大,脸膛黑红,标准的工人阶级造型。我怕这人不好伺候,上车就递给他一包“大生产”,请他多多关照。老张笑呵呵地收下了,把车子开得十分平稳。
我们沿着古运河向南行驶,河水缓缓流动,码头上停泊着几艘货船,装载着木材、沙石和煤炭。一位船家女背着酣睡的婴儿,蹲在船舷上洗尿布,她头顶的绳索挂满大小衣衫,像万国旗似地飘动着。邻船有位驼背老妪正在做饭,炊烟袅袅升起,随风弥漫。
两艘粪船在河道中心行进,吃水很深,船帮几乎与水面持平。一艘拖驳船发出噪杂的马达声,神气活现地从旁边掠过。粪船受到尾浪冲击,晃动几下,好像随时都会沉没。两位船老大却视而不见,依旧在说笑声中摇橹前行。
不一会儿,又过来一行4人的纤夫队列。虽是逆水行舟,但风平浪静,所以拉纤不用费很大力气。他们光着脚踩在青石板上,古铜色的背脊被近午的太阳照得熠熠生辉。我努力在心头哼唱《伏尔加船夫曲》,却发现那低沉雄浑的俄罗斯旋律与明丽宛转的江南景致并不合拍。
车行半个多小时,来到长江边上。附近就是有名的瓜洲古渡,王安石曾作《泊船瓜洲》,诗曰:“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王安石当年虽然诗绪惆怅,却不像我有这样的急事要办,所以字里行间依然优哉游哉。我可没心情凭古怀旧,一心巴望着汽渡能够快点返回。然而放眼望去,茫茫水面上哪有渡轮的影子?不觉烦躁,跳下车来,转到后面去看婷婷。
小刘正在用酒精给婷婷擦拭脖颈,抬头见我,便道:“她又有些发烧,天气实在太热了!”婷婷躺在那里,身上穿着病号服,啥都没盖,可床垫上已经洇湿了一片。我有些担心地问她:“你感觉怎么样?能受得了吗?”她勉强冲我笑了笑:“还行,外边的空气比病房好多了,只是有点晕车。”“那我让张师傅开得再慢些。”“别,这就够慢的了,啥时候才能到啊!”
小刘对我说:“你帮我干点活吧。先把便盆拿出去倒了,再打一桶水来,我趁这功夫给她擦擦身,可别中暑了。”我一切从命,完事后守在车门外抽烟站岗。老张跑到轮渡管理处聊天去了,他似乎与这里的工作人员挺熟。我想过会儿可以从那儿讨点水喝,该吃午饭了。走前带了些干粮,婷婷包里还有几个罐头,小刘老张都不错,总不能让人家饿肚皮……
快到12点,汽渡终于返回码头,又用了20分钟上下客,这才重新出发。慢虽慢矣,毕竟开始过江,我长长出了一口气。上午的事情一件件发生得太快,仿佛上满了发条的钟表,完全不由我控制。我也猜不出吉凶祸福,不知婷婷这一去是否还能回来。到目前为止,我没敢和她讲太多。张主任那番话都快赶上死亡证明了,她要是知道还不得立马崩溃?我只能简单告诉她,是政委安排她转的院。在她心目中,政委的权威比她爹都要高,所以一下子踏实了许多。
政委这回出手相助,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本以为和他的交情,已经在这场反右运动中消失殆尽。老陈那番话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政委还是冒了一定风险,毕竟我现在仍属重点批判对象,若非王露婷病情危重,政委断不能帮我这个忙。蔡处长对我也格外宽厚,居然准了3天假。我想吴青跳楼一事,多少让他有些忐忑,所以这回没有把事做绝。他送的是顺水人情,上面真要怪罪下来,那也是政委做的决定,他不过奉旨行事而已。话虽如此,这三人能在此时相救,也算够仁义了。他们倘若袖手旁观,我就是跳长江也没用啊!
汽渡走得很慢,直如老牛拉破车,有一阵我都担心马达会熄火——真要在江心趴窝,我们还能游过去不成?折腾了大半个小时,总算到达对岸。救护车接着向西行驶,下午4点终于进入南京市区。看着熟悉的街景,我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婷婷要是痊愈,倒可以带她出来转转,这也是我生活战斗过的地方。南京有不少好玩的景点,什么夫子庙、玄武湖、中山陵,晚上逛逛小吃街,或是租上一条船,见识见识“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有佳人相伴,我也能写出美丽文章来……
忽而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愿望,我的一颗心便又沉了下去。】
2011-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