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在王家吃饭，碟盏满桌，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我多喝了几杯酒，兴致盎然，不觉提到自己那篇得意之作。本来我没想在二老面前显摆，可老丈人似乎很感兴趣，不断追问细节，于是我便和盘托出，把原文照背一遍，其间添加了若干背景介绍。老丈人听罢，却不喜反忧，沉吟半晌对我说：“小烟，我觉得你这篇文章有些过头。你批官僚主义可以，但别搞得危言耸听，什么‘千千万万个蛀虫’，共产党一共才多少人，叫你这么一说岂不全成了蛀虫？”我有些不快，觉得老丈人过于咬文嚼字，便反驳道：“这只不过是虚指，属于文学修辞范畴。这么大个党，出几千、几万个官僚主义分子，也谈不上什么危言耸听。”

王父不高兴了，把筷子往桌上“叭”地一拍：“你咋这么犟？我活这么大，连‘千千万万’啥意思都不晓得？我小时上私塾，四书五经也念过，写出的文章先生也夸过，要不是后来家里破败，我也能成读书人。什么叫‘千千万万’？那是极言其多，数不胜数。形容咱们党，我只听过‘千千万万革命烈士抛头颅洒热血’，没听过‘千千万万个蛀虫啃咬社会主义大堤’——对了，还‘夜以继日’！蛀虫也得睡觉不是，哪能一天到晚啃个不停？你也太夸张了吧！这是在说共产党吗？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说国民党！”

我感到十分恼火。说实在的，对这个老丈人打一开始我就没瞧得起，只不过因为婷婷的缘故，我尊他一声“爸爸”。一个开药铺的，也跟我谈论文章，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在速中号称“铁嘴”，没人辩得过我。谁要攻击我的文章，就像骂我的孩子，我岂能不反击？当下正欲发作，婷婷急忙在我腿上拧了一把，让我顿时哑了火。

饶是如此，我脸上的不满与不屑也暴露无遗，引得王父大光其火。他仗着酒劲，更加口无遮拦：“小烟，我招你当女婿，是觉得你好学上进，政治上有前途，婷婷跟着你也能沾点光。可现在你居然敢骂共产党！共产党是你能骂的？先搞清楚你肩膀上扛了几颗脑袋！谁骂也轮不着你骂，别忘了你家是什么成份。要不是共产党宽洪大量，你在部队能有今天？你骂共产党，叫做不知好歹、忘恩负义！”

我气愤已极：从小到大，我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当下一跺脚站起来，迈步就往外走。婷婷急了，在后面扯我的胳膊，被我甩了个趔趄。丈母娘见状害怕，直骂王父：“你这个老头子，一喝酒就撒疯，咋能这样说小烟？”王父没想到我会暴怒，大概也有点傻眼，一时吭不出声来。

我气得连自行车都忘拿了，大踏步走出院门，婷婷在后面急急惶惶地追我。小巷灯光昏暗，路面高低不平，走出几十米，忽听背后“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只见婷婷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两只拖鞋都摔飞了。我心中痛极，赶忙跑回去把她搀起。婷婷伤心地哭道：“烟雨蒙，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怎么能这样狠心，说走就走……呜呜呜呜……”我愧悔不已，把她搂在怀里，像搂了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口中不住地说：“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怎会把你伤了？是我不好……”

婷婷哭了好久才慢慢平息，我扶着她一瘸一拐走过去把两只拖鞋穿上。丈母娘也赶了来，相帮着把她弄回小屋。婷婷坐在床边，仍不住抽答，膝盖和胳膊肘都磕破了。我赶忙打来热水，为她清洗伤口，涂抹红药水。丈母娘看没什么大事了，就告辞离开：“小烟，你多陪她一会儿。我去教训老头子。他现在也知道说得不对，自己躲在屋里不出来。”我吃软不吃硬，忙对丈母娘说：“是我不好，害得婷婷受伤。您先替我向他道个歉，赶明儿我再向他赔不是。”

丈母娘走后，婷婷开始数落我：“订婚没几天，你就和我爸干起仗来，以后还咋办？你就不能忍一忍？我爸把你这个上门女婿当儿子看待，说你几句有啥不可以？他骂起我来，比骂你难听多了，我还不都得受着？谁叫他是一家之主！你入了这个门，就得认这个理儿。他刚才喝多了，管不住自己那张嘴，你干嘛和他一般见识？我掐你一下，就是让你冷静，谁知你还是炸了。我以前咋没注意到你是个炮仗，沾火就着！”

我对今晚的失态感到非常后悔。好好的一天，最后全叫我给毁了，先前买的那一堆大包小件又有什么意义？当下无比愧疚地对她说：“我也不知怎么了，控制不住自己，只觉得你爸的话句句都像刀子似地扎我——可能因为我也喝多了，可能因为我从小就没了爸爸，不会跟爸爸打交道。总之是我错了，害得你也受伤，我得去向他赔罪！

正说着话，她爸倒是来了，后面跟着她妈。一进门老头便向我道歉：“小烟，今晚是我不对，我向你赔个不是。我这人酒后无德，你千万莫怪！”当时我眼圈都红了，扶着老丈人的肩头哽咽了半天。婷婷在一旁替我打圆场：“他刚才已经认错，正准备去找你道歉。你们两个大男人，以后都少喝点酒，吃个饭把我和妈搞得心惊肉跳！”】

2010-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