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底,我再次赴朝,任务是轮训230名初中文化夜校的教员。校首长命我当组长,率语文教员戴君和数学教员汪君一同前往。戴君以前是我的业务指导,常听我的课。他虽然知识功底扎实,但是南方口音较重,北方籍学员听起来有些吃力。戴君历史上不太清白,平时沉默寡言,性格倔强。肃反运动以后,他又添了个啃指甲的毛病,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这次领导没有选他当组长,估计还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至于汪君,比我也大个四五岁。此人生得眉清目秀,气质高雅,祖上是有名的书画家。他虽未继承家学,仍然喜欢舞文弄墨,好写旧体诗,这在数学教员里是绝无仅有的。汪君天性孤傲,但业务上是把好手,讲课条理清晰,语言生动,很受学生欢迎。按照我的年龄和资历,要带好这两员大将是有困难的,可自始至终他们跟我配合默契,从未给我添过麻烦。
入朝后先去军政治部报到。领导对我们的到来颇为欢迎,当下商定了计划,以师为单位开展轮训。那时部队已建有营房,不再借住民居,但条件仍然相当简陋。有的营房没有桌椅,我们就只好趴在被褥上备课。作为组长,我负责教学规划,兼授语法课。由于时间仓促,要按初中夜校的课程完整过一遍,只能是蜻蜓点水。好在听课教员的水平都不高,加之我参加过南京集训,知识准备上还不至于捉襟见肘。这些来自基层的文教吸收了我们从国内带去的教育信息,并掌握了一般的教学方法,回去之后就知道该怎么干了,所以他们都反映收获不小。
三个师再加军部,一共是4个集训点,我们花两个月转完一圈,算是大功告成。军长对轮训效果相当满意,在小灶食堂设宴,款待我们一行三人。部队等级森严,一军之长是大人物,却能如此礼贤下士,让我们受宠若惊。那天陪同军长就座的还有几位首长,制服颜色特别,质地上佳,看上去像是用战利品改做的。他们言谈举止随意,但并不粗鲁,对我们尤为客气,与基层领导的作派大不相同。
这次在朝鲜执行任务,总的来说挺顺利,但其间出过一档悬事。我们完成第三师的培训工作后,准备返回军部。临行前师长告诉我们:昨晚这里有情况,下属某团一名战士在站岗时被敌特摸走了,生死不明。他建议我们早点上路,天黑就找个地方住下来。我们一听都有点紧张,但又装得满不在乎。要知道,知识分子在工农干部跟前是挺要面子的。
师长似乎看透了我们的心思,命警卫员送来一支“五一”式手枪,让我路上带着,以备不测,到军部后再上交。这反而让我心里更加打鼓。我们三个秀才兵,谁都没有实战经验,一把手枪能管什么大用?再说特务在暗处,见三人当中只有我一人持枪,肯定要首先干掉我,所以我的危险比另两位都要大。但现在琢磨这事有什么用,谁让我是组长?
三人上路后,各怀鬼胎,没心思说闲话,只顾埋头往前赶路,争取在傍晚之前赶到军部。可是不巧又走错了道,绕了个大弯,天擦黑才走到山脚。这山也不算矮,上下20里,翻过去才是军部。我握着枪走在最前面,戴君和汪君拎着木棍,依次跟在后面。我叮嘱两位:各自拉开5米间距,不准讲话,不准打手电,注意互相保护。
山路很窄,一侧是深涧,另一侧是丛林。如果丛林里窜出个敌特来,我们稍一闪躲,就可能掉到深涧中。所以我不停地提醒自己:若有情况,一定要站稳脚跟,绝不能惊慌失措。快到山顶时,我看到前面有个岔口。正犹豫该走哪条路时,眼前忽然闪过一道火光。恍惚中有个人影向我扑来,迅捷如鬼魅,惊得我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扣动扳击。“镗”的一声巨响,枪口蹿出一道火舌,来人应声倒地,手中火把飞出老远。汪君和戴君冲上前去,举棍就打。这时我已看清那人穿着老百姓的衣服,急忙叫二人住手。
我拎着手枪,过去细瞧。那人两手捂头,体若筛糠,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我用朝语喝令他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戴君从一旁拣起火把,让我看清此人模样:原来是个20多岁的朝鲜青年,脸上挂满鼻涕眼泪,粘着枯草树叶。我不敢掉以轻心,仍用枪指着他。汪君的朝语比我好,和他叽哩咕噜半天,总算问明情况。小伙子说自己住在山后村庄,因老父得了急病,去请医生。为了赶路,他从山顶斜穿过来,正好和我们撞上。我一枪上去,吓得他魂飞魄散,就地卧倒。汪君搜了他的身,没发现武器,我这才把枪收起。幸亏我平时不曾好好训练手枪射击,子弹打偏,让这小子捡了一条命。他背上虽挨了两棍子,不过并无大碍。
我掏出烟盒,递给他一支,表示歉意。他抖抖地抽了几口,就举起火把,急冲冲地赶路了。这时我才发觉后背全是冷汗。要是一枪把他打死,那可就闯大祸了——军长的小灶肯定是吃不着了,弄不好还得上军事法庭。】
2009-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