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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父亲

(2013-07-12 16:05:18) 下一个
        追亲 
 
     一直想写一篇追忆父亲的文章。
 
      今年616日,恰逢父亲节。身在异国他乡的我,被当地商家的广告和这儿中国传统家庭气氛的影响,深深地感受到人们对父亲节的重视和对父辈的敬重生平第一次不由地怀念起逝我而去50年的父亲……。近几天来,眼前叠映的是父亲那平凡而伟岸的身影,心田折射的也是他坚毅与执着的目光,萦绕我脑海的都是那些令人肝肠寸断的思绪。自己那思念感动的泪水,常常情不自禁地悄然而下,有一种无法言表的情感促使着我提笔写下了这些。

对父亲的遗忘是可悲的

 我10岁那年,父亲逝世了,他享年77岁。父亲一生命运多舛,晚年孤独凄凉,他没有给我们后人留下一点纪念的痕迹。很多人在小时候就喜欢自己的父亲,可是我没有这样的感觉,倒是从小就以父亲的不优秀,不称职为由,讨厌他,甚至背弃他。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老很老,是我同学爷爷辈年龄的人,我都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年纪?在那特殊的历史时期(60年代),一份有着“家庭成分”的表格,让我陷入深深的困惑和苦恼中,父亲的历史是不光彩的,在户口簿的家庭成分登记栏里明明白白地写着——旧军官兼地主,这在当时家庭成分划分中应该夺得“魁首”了。我甚至曾痛恨父亲,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历史的罪人呢?为此,几十年来,人前我很少提及“父亲”, 父亲埋下的种子,让我们后辈尝尽了苦果,家庭成分使我们饱受委屈和歧视。就我成长时期而言,不能参加文革期间的“红小兵”、“红卫兵”,失去了上高中、上大学的机会,更不要奢望得到入团,入党、参军、提干等政治待遇了。虽然父亲给了我生命,但要说爱父亲是假的,说感恩父亲也是不情愿的,这是为人子女的我的悲哀。都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多少年来对父亲似乎还是遗忘了,可父亲却总是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就象现在,不管我愿意与否,还是挤进了我的记忆里,浸湿到我的感情中。
 
重识父亲,心动无限

父亲的一生对我来说,始终充满着无穷的诱惑,在他约八十年的风雨人生中有着太多的谜团,让我难以破解!退休后, 自己有了充裕的时间来了解和追寻很多关于父亲的事迹。最值得庆幸的是:母亲旧房拆迁时,我们发现了一些破旧不堪的教材和书籍、发黄和边迹缺损的证书及一些信件等,是五、六十年前或更早时候父亲心爱的东西。其中的一本书,是民国十三年四月上海泰东图书局发行的“復滇錄”,此书记录了昆明著名的“重九起义”,第3页上确实有父亲的名字和一段记录。十几本像是教材类的书,是关于剑术、拳术、棍法、刀法及汽车驾驶技术等等的课程,应该是当年讲武学校的教科书。还有民国二十四年八月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昆明分校编写的《國术必備》;手抄的《陸軍講武學校手簿》和署名父亲编写的几本教程;世界书局的《寫真少林棍法》、上海大东书局的《三義刀圖說》;商务印书馆的《萬有問庫叢書》;张之江先生著的《國術与國难》。一本保存较好的《再造共和唐會澤大事记》,书中人物唐继尧的几幅像片清晰、威武,并详细记录了唐继尧的生平事迹,这可是我爸生前最钦佩的人。二十多本装订成册的“訃告”中,留有历史名人的笔迹,如蒋中正的题词,分别是“懿範長留”、“ 桓孟清芬”;孙科的题词“懿渠流芳”;孔祥熙的题词“翟弗遗徽”,及龙云的长篇题词等等,体现了各名人的书法和文学功底。其他还有:民国二十六年九月发行的一张还本付息五万万元的救國公债、民国二十五年五月由昆明市中医公会颁发给父亲的《行医证书》、民國三十一年九月由云南省卫生实验处颁发给父亲的《成药登记证》。让我最为惊叹的是父亲在民国二十至三十年间创办的“昆明市國術分館”资料,如完整的教学档案:“招生简章”、“教职人员名单”、 “国术馆组织大綱”、“ 國術館組織章程”等。
在昆明翠湖西路的“昆明陆军讲武堂“,我查到了有关父亲当年任职技术教官的事实。有史料载明,父亲1928年是讲武堂第十九期术科教官。接着, 我上网搜索了大量“讲武堂”、
“护国运动”、 “云南重九起义”、 “蔡锷”“、 “唐继尧”等有关信息,得到了上百篇与父亲相关的文献。这些宝贵的资料,对我来说是些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文字,或许以前这些历史在我的眼中如同教科书般枯燥无味。可是,此时我却感到是那么的珍贵,稀罕!
我逐一保存、认真阅读、细细思考,并定要对父亲的生平有深透的了解!何况,自己也应该对那段历史进行补学和探究。
忘却父亲是可耻的!忘却历史就是背叛历史!我不得不一头扎进回忆里,每天翻阅着父亲留下的手记,闻着纸张霉腐的气息,要把与父亲有关的记忆拾掇起来,用心串成最能表达我心意的文字。每当我面对电脑屏幕,打开一个个文件阅读时,好象从上面看到了父亲的整个人生!
此时,我泪水潸然,那个枯瘦面庞的父亲顿时浮现在眼前,我的手抚摩着键盘,除了止不住的眼泪,半天也打不出一句话来。难道只能用眼泪来诉说父亲的人生吗?不!我要自己动笔用心写出此时对父亲的感受。这时,我眼里又仿佛
闪出一道自豪感,心酸涩难忍,实实在在地后悔!惭愧!自己的情绪已经完全融进了对父亲的追忆之中。
 
父亲的生平(1886-1963)
 
我父亲的原名:杨秀靈,字纯澄。30年代以后的姓名:杨纯澄。父亲是在我10岁时因病去世的,那时父亲几岁呢?按理母亲应该知道的,可母亲却一无所知。母亲说:“他从来不提自己的年龄,根本就不想让我知道他多大年龄”。前几天,母亲突然回想起父亲曾经有一次和朋友闲谈时,无意提到自己是属“狗”的。我立刻查了属相和年代的资料,给我一个惊奇!父亲是1886年生的,父亲和母亲的年龄差距竟然是35岁。接着,我又在一本书中发现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一信函,是父亲写给堂兄楊秀瑄的信, 精美的信笺上有着父亲隽秀的笔迹,它是那么地熟悉,就像看到了父亲的性格、品质、思想和能力。就我的古文水平, 还不能完全看懂信中的内容,但信中有一条最最重要的记录,父亲告诉堂兄,他是在光绪丙戌年(1886年)5月29日卯时(早晨5-7时)出生的。那我父亲今年应该算是127岁的人了,那我就是在父亲67岁时出生的,真不可思议!
在一份 “家谱”中,记录了父亲的父辈以上的家庭成员名单,他们是湖南凤凰县人,父亲的家族世代显赫,家庭成员庞大复杂。很多人的身份是太学生,有三名举人、两名知县、一名候补知县…。值得一提的是:和这份“家谱”同放在一起的一份名叫“楊秀瑄”的简历,杨秀瑄应该是父亲的同辈人,有这样一段记载:
楊秀瑄 ……湘水校经堂岳麓书院……”。
湖南鄉试卷 光绪壬寅补行庚子辛丑恩正倂科中式第三十一名舉人”,也就是说杨秀瑄是在1902年中试的举人。而父亲简历中明明写着没有兄长,名字辈又同于父亲,再细细查看,果然有记录,此人是父亲的堂兄。

父亲与云南陆军讲武堂
 
父亲自幼聪慧,勤奋好学,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八月考入云南武備学堂,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九月毕业。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讲武堂肆业,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三月毕业;四月考入陆军学兵营步科排长,宣统□年□月毕业。毕业即奉委七十三标二营右队三排长。光绪三十二年(1906年)三月蒙云贵总督丁振铎以剿匪立功,奖给五品顶翎。 在父亲的经历中有记载:民国四年1915年)十一月奉都督唐继尧令派往两湖谍查员并任联络事,主要负责上海、长江一带联络起义事宜,民国五年1916年)一月回滇。二月奉令委任步十七团第一营长;八月奉令到广西百色接运由日本购办枪械万余箱;十二月奉令以滇省首义拥护共和在事出力奖给二等紀念章一枚;民国六年(1917年)二月一日蒙大总统(黎元洪:中华民国五年六月(1916年6月)至中华民国六年八月(1917年8月)在任)颁到以首义在事出力功绩卓著应晋给二等银包奖章一座;二月改编为步八团第一营长;三月十八日奉都督唐继尧、大总统令以二年首义拥护共和应分别奖叙给予五等文虎章一座;民国七年1918年)六月奉委陆军兵站总监本部运输科科长;十一月奉令奖给拥护共和二等奖章纪念章各一枚;民国八年1919年)七月兵站部裁撤奉令调任谘议处少校处员。
父亲的出身是云南武备讲武堂毕业生,后任云南陆军讲武学校技术教官、主任技术教官。1931年成立“中央国术馆昆明分馆”时, 父亲就参与筹备昆明市国术分馆。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昆明市国术分馆第一次董事会议举行,讨论议题,并推定父亲任副馆长。在当年的《昆明市国术分馆成立大会特刊》上,有父亲的<昆明市国术分馆成立献词>文章刊登,后父亲升为正馆长兼教务。父亲授课的内容也是沿用讲武堂使用的教材,还集录了许多自己的手稿,作为教学用的武术教程。父亲的事业称得上是步步高升,可谓功绩傲人
 
父亲的行医生涯
 
 1935年,父亲对中医很感兴趣,还曾到过什么地方学习中医。从父亲留下的书籍中,《伤寒论》、《金贵要略》、《医学金鉴》等保存完好。如果要论中医派别,我想父亲应归属于张仲景伤寒派了。父亲积累了大量的中医诊治手稿,中药的秘方和单方。父亲是1936年取得了昆明市中医师公会颁发的《中医师证书》的,并多次得到重审认定。其间,父亲在中医中药研究方面也取得了成就,他的中药秘方“伯霸丹”也有着“云南白药”的功效,并在1942年也获得了由当时云南省卫生实验处颁发的《成药证书》。父亲还为战伤救护研制了《跌打损伤药酒》等。父亲的遗物中有印刷精美的《伯霸丹药方使用单》,上面有我父亲的近照、“伯霸丹”的主要成分、适应症、用法和剂量等详细说明。据母亲回忆说:那些日子里,父亲在昆明宝善街33号的铺面诊所行医,前来就医和买药的人很多,母亲和另一药工整天都忙于碾药,生活还算不错,隔三叉五家里能吃上荤菜。母亲回忆到,我大姐出生时(1940年)父亲用全部的积蓄在瀓江河间铺,买了大片山林,母亲带着哥哥和大姐在乡下生活。以后几年,家里生活很拮据,父亲紧缩了日常生活开支,积攒了行医的收入,又购买和扩大了山地的面积,据说周围几座山都被父亲买下了,同时还买了村子附近的耕地和几间房屋。那时,家里除雇佣了人帮忙外,母亲也要下地干活,地里的庄稼收成刚好能维持一家的米粮和蔬菜,并有余粮堆放。在父亲的遗物中,我们还发现有购买土地时的绵纸契约,上面有当时省府要员的签字并盖有印章。这些财产应是合法的,但日后却成为我们家庭的罪恶依据。
1950年,随着昆明的和平解放,父亲在瀓江购置的土地、山林都归公有,我家也就一贫如洗了。父亲带着一家人来到了昆明,以后几年,在长春路如意巷口,父亲靠与他人合作的诊所里行医,父亲的收入难以维持家中的日常开支,家里生活非常贫困。后来,随着父亲老之将至,家里生活就艰难了。1958年后,父亲再也不能行医了,家里的生活来源主要靠母亲微薄的工资支撑。父亲的晚年生活是凄惨的,穷困潦倒、疾病缠身、瘫痪在床。由于无钱买药,最终未得到医治而在家中过世。父亲晚年心中的无奈、悲凉、愤懑和痛苦,少不更事的我们哪能真正理解啊!更谈不上如何去宽慰他的心。但父亲的一生正像他给自己起的名字那样,是纯澄的!
 
是不是因为我年纪最小,父亲还是疼爱我的,记忆中他从来就没有动手打过我。我对父亲叫“爸”,不愿像哥哥姐姐们叫“爹”,原因是我感觉“爹”是旧时的称呼,我希望父亲显得年轻一些。每当我把考试成绩单给父亲看时,他总是显得很高兴!拉着我的手,每次奖赏我5分钱。记忆中父亲只有牵过我的手,再没有更亲昵的动作,我是在母亲的怀里和背上长大的……。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间太短,这也给我人生留下了很大的缺憾!时至今日,在我父亲离开50年的此刻,我想以这篇文稿代替鲜花,以此寄托我对父亲最深切的怀念! 


                                                                2013年7月10日     于LAS VEG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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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7)
评论
巴哥布丁 回复 悄悄话 回复潇湘浪子的评论:
谢谢你给我的安慰!
巴哥布丁 回复 悄悄话 想不到也有和我类似一样经历的朋友!
TBAG 回复 悄悄话 读了巴哥布丁的文章非常感触,笔者文章里有我家庭:我,我父亲和我妈妈的影子,我最能体会笔者的感受。

我父亲是民国十二年的,十六岁被抽壮丁,从湖南开始经广西云南到缅甸越南,后又辗转东北辽宁,被共党收编随大军南下,在家乡湖南脱离部队回到家乡前后8年之久,多次从死亡边缘逃走。很巧我父亲也是随军医疗救护人员,这大概和他多次逃离死神有很大关系。。

回乡后的父亲一直在老家农村,结过两次婚,经历过各种艰辛还好没有人揪他国民党兵的辫子。
我妈妈是地主成分:外公是中小地主(绝大部分解放前的中小地主都是省吃俭用,牙缝里抠下来的钱添的产业),我妈妈的前夫更是因为地主成分被揪斗,最后上吊自杀,一个家庭顿时失去栋梁而坍塌。面临严重的政治经济压力和生存危机的我妈妈,痛苦地把最小的三个孩子送走之后(最小的七哥还在襁褓中),离开我的其他四个年幼的哥哥,改嫁我父亲。

生我时我父亲46,所以我的童年一直到高中毕业都背者类似笔者描述的自卑心理:地主成分,贫困家庭,农村户口,父母年老。。。这些加上瘦弱的身体,对一个孱弱的少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让他一直挺不起胸膛。。

幼时的我对老实又不通人情世故的父亲也一直没有特别的亲切感,发展到少年时对他的各种不满并体现在我的言语里边,让父亲曾经很伤心。。。后来离开老家外出工作,一直到出国。。。等我父亲仓促离世我发现居然我都没有亲自为他买过一条好烟:烟是父亲的唯一嗜好。。。每每想起都不能平静,歉疚这么多年一直伴随着我。。
跟笔者相似的是:父亲几乎没有打过我,唯一的一次就是拍了我一下屁股。。

父亲过世快9年了,今天的我被巴哥的文字触动,终于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这份怀念形成文字,以此追思我的父亲,希望此刻在阴界的父亲生活悠闲而平静,抽着纸烟,听到他儿子的心声,并能够原谅他儿子那些年的年少不更事。

老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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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BAG 回复 悄悄话 这篇文字里有我,我爸爸和妈妈的影子,我最能体会笔者的感受。
我父亲是民国十二年的,十六岁被抽壮丁,从湖南开始经广西云南到缅甸越南,后又辗转东北辽宁,被共党收编随大军南下,在家乡湖南脱离部队回到家乡前后8年之久,多次从死神边缘逃走。
回乡后的父亲一直在老家农村,结过两次婚,经历过各种艰辛还好没有人揪他国民党兵的辫子。
我妈妈是地主成分:外公是中小地主,我妈妈的前夫更是因为地主成分被揪斗,最后自杀,留下我妈妈和7个年幼的孩子。
生我时我父亲46,母亲好像44,所以我的童年一直到高中毕业都背者类似笔者描述的自卑心理:地主成分,贫困家庭,农村户口,父母年老。。。这些加上瘦弱的身体,对一个孱弱的少年是一个很大的负担,让他一直挺不起胸膛。。
幼时的我对老实又不通人情世故的父亲也一直没有特别的亲切感,发展到少年时对他的各种不满并体现在我的情绪里边,让父亲曾经很伤心。。。后来离开老家外出工作,一直到出国。。。等我父亲仓促离世我发现居然我都没有亲自为他买过一条好烟:烟是父亲的唯一嗜好。。。每每想起都不能平静。
跟笔者相似的是:父亲几乎没有打过我,唯一的一次就是拍了我一下屁股。。
鸟忆高飞 回复 悄悄话 感动。
潇湘浪子 回复 悄悄话 写的情真意重!你父亲在九泉之下一定很欣慰。
对于10岁以前你的无知,你不必自责。这年纪就是我们无知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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