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那个与我无缘的人
2013年早春,我因养父突发重病住院而匆匆办理回国手续。还好养父吉人天相,等我一路奔波从加拿大赶回地处边远的老家时,他已经病情稳定,出院在家休养了。
回到老家吃第一顿晚饭时,我一直紧张的心情总算有所放松,和养父还有他后来娶的老伴(我叫她阿姨)随意聊了一些轻松的话题。当他回卧房休息后,阿姨突然有些犹豫地对我说:“你那边的那个,十天前肺癌病故了。”我心里一惊,抬头望着她。那一刻,我想我的表情如果不是千变万化,就是一片空白,因为阿姨接着说:“不告诉你吧,又觉得你该知道,告诉你吧,你看你又这样子。”
“那边的那个”是我的生父,一个在我出生之际因有外遇而导致我和哥哥姐姐家破人离的人。然而也是他,在我生母抢走了我哥哥而置襁褓中的我于不顾时,坚持为我找了一个好人家,并将我放在他视线下成长。在70年代的边陲小镇,那一场婚变是如此的轰轰烈烈,我被领养的过程也人尽皆知。我就那样地在人们善意或非善意的好奇中成长起来,并在长成后一路背井离乡,最终远走加拿大。
对于生父,我的内心一直都很矛盾。曾经,在我将近40年的人生里,无论我愿不愿意,他似乎无处不在。而现在,当他已不在这个人世时,我发觉自己对他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对他记忆清晰的片断也只留下这么三个:
童年时,有一次从他家门前路过,他正好站在门口,于是要给我一个新买的梨子。年幼的我懵懵懂懂地知道他的善意,却倔强地一口回绝,似乎那时候很幼稚地认为这就是骨气。走出很远,我依然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我身后跟随。
工作第二年春节回家探亲,正赶上姐姐出嫁,我和生父一家同去参加婚礼。当我坐在台阶上等接我们的车时,他背着双手站在我前面,我无意中看到,他的手指和指甲长得和我的一模一样。那一刻,我的感受几乎可以用震撼来形容:无论我如何地不愿意,我没法阻止遗传的力量让我越长越像他。
2009年回国时,多年飘泊孑然一身的我已是身心疲惫,消极逃避所有无法释怀的往事和故人,包括我的生父。可是他知道我回乡后,让我姐姐带我去见他。见面时,我吃惊地发现比养父小十多岁的他竟已如此衰老;头发稀疏,消瘦不堪。他问了我的近况后我们便无话可说,沉默像一潭死水包围着我们,让我窒息也让我悲从心起,我于是暗下决心从此不再见他。
这次回去,我也在考虑该如何找借口见我姐姐而不去见他。谁知,他在我到达前10天与世长辞了,不曾给我犹豫的机会。我在得知消息后第二天找到了我姐姐,据她说,他死得很痛苦,癌细胞从肺部迅速扩散到脑部后,他就不能说话不能动了。他死得也有些冷清甚至有些凄凉:临终时,只有我姐姐和同父异母的弟弟在照料,而他的现任妻子在他过世后没几天就借故远走几百公里外的一个城市。这让我不得不想到因果报应善恶好还:当年他为了这个女人抛妻弃子,而这个女人甚至连他的葬礼都不参加。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一直想让我喊他一声爸爸;我也一直都明白,虽然当年婚变起因于他,但他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可终其一生,我没能做到,他没有听到。近年来,我曾不止一次想过,他临终前是否会问起我,我又该如何应对。可上天没给我这个机会,他们甚至没有想到要通知我他的死讯。只是机缘巧合,我不算晚地在当地得到了他的死讯,还来得及让我姐姐代我致哀。由于和我养母的祭扫日冲突,我最终没有参加他的葬礼。
“逝者长已矣”!也许于他而言,一切随着死亡烟消云散;于我而言,我出生的那个夏天依然是我的“罗生门”,我一生摆不脱的烦恼 ,治不愈的痛。随着当事人一个个的离世,我已不可能也不想再追问什么了。对于我的生父,我能确认的只有两点:第一,当年是他有外遇而抛妻弃子;第二,是他谨慎地为我选了个好人家并且始终在周围观看着我的成长。如今的我走过很多路,碰到过很多人,也听到过很多故事,渐渐接受了“人生亦有命,安能兴叹复坐愁”。我不恨他让我对家庭的感觉支离破碎,虽然有些怨他让我今生心事重重,同时,我又有些感激他让我得以成长于一个良好的家庭,让我始终学业顺遂。这样的心情曾让我纠结之极,可一切就这样突然结束了,他也许带走了他的遗憾,而我也终将带走我的不甘。
如果说,百年可以修得今生的姻缘,那要做什么才能修来今生作父女的缘分?我与生父就这样在这个世界擦肩而过,彼此都带着满腹的心事。
愿他在另一个世界不再有忧愁!
(2013年7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