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放不下的武器》上篇

(2014-10-28 14:08:03) 下一个

蔡永彪杀过人,不止一个。

他曾经是广州军区某师侦察兵,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1979217日正式开战前,他所在的侦察小分队乘着月黑风高,潜入敌后,悄悄地进村,开枪的不要,获得价值很高的情报。他胆大心细,点子多,被战友们称做“小诸葛”。

战斗进入第二阶段,我军挥师南下,重兵围困越北重镇谅山,痛击越军,蔡永彪手持的冲锋枪终于发出愤怒的吼声,击毙一个越南兵,击毙一个越南百姓——他认为是民兵,评到了二等军功。庆功会上,团长跟他碰过杯,夸他爱动脑子,是块当兵的好材料。

他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退伍,到老家的省手扶拖拉机厂做事,担任厂保卫科干部,可以携枪,没机会开枪。进入八十年代后期,祖国的东西南北线皆无战事,上下一心搞经济,搞得到处莺歌燕舞。我军军费逐年增加,军力倍长,他评估了国际国内大势,得出结论,咱这辈子中国不会再打仗, 这辈子自己不会再杀人。

想不到,他得破杀戒,地点远在美国。

他跟妻子依亲移民美国。在广州领馆面试,签证官见他服过兵役,问在哪里当兵。那时候,办美国的签证可不容易,形形色色的高手指点过他,要从领馆排队进去,站着出来,切记:沉默是金,万万不可多嘴。

签证官这么问他,哪里可以沉默?

他老实交待参加过越战。签证官大感兴趣,说他的哥哥68年被征入伍,从泰国坐直升机进越南,上战场的第一天就阵亡。蔡永彪说,我的战友,也有第一天就阵亡的。签证官说,我们对付过一个共同的敌人,美国大败,你们呢?

蔡永彪不好回答。

我们的报纸上说,我军如何了得,凯旋在子夜。他位卑人轻,掌握不到战争全貌,他知道的是,他的侦察班,十二个人出征,回来的只有六个。战死沙场的六个,都是亲兄弟一般的战友,冬去春来,长眠地下。对他们,大捷又如何?

他回答,打仗会死人,打仗不好。签证官说,你还不到35 ,成了美国侨民,要向当局登记,一旦开战,要做好被征入伍。

他想,到美国还有机会当兵?帮美国人打仗?这算什么事?他沉默不语,签证官伸出手,热情地说,欢迎你移民美国。

他的签证经历,听者没有一个相信的。

他们选在洛杉矶地区安家。他们先住公寓楼,妻子找到看护老人的工作,他从四处打零工开始,慢慢地专注于帮住户小修小补,成了Handyman。他手巧,工钱不宰人,干活埋头苦干,不多讲闲话。不久,他的口碑建立起来,只要想做,总有活儿等着。

两口子早出晚归,辛苦,踏实。妻子是个难得的贤妻,每个月底清理好家中财务,喜欢问蔡永彪,这个月还不错,该存的钱存了,给你买一样东西吧?他摇头,说,我好好的,不缺吃,不缺穿,还要买什么?

一次,妻子说,换一副皮带吧?从国内带过来,一直系,快磨断了。他又摇头。妻子说,要不,换一双皮鞋?中档的总可以吧?他说,我是打工仔,穿那么正规干啥?

妻子记在心里,圣诞节的时候,皮带皮鞋两样东西一起买,还拉他到照相馆拍了正式夫妻照。妻子说,我的老公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随便打扮打扮,瞧瞧,多帅呀!

蔡永彪想说,你老公要才没才要貌没貌,怎么打扮也白搭,多没样子呀!

妻子一片好心,他的心底暖暖的。

一年之后,妻子生了一个胖小子,跟蔡永彪长得极像。将母子从医院接回家的那天晚上,蔡永彪暗地发了个誓:他要让妻儿过上体面的生活,再苦再累都不怕。

他报名选修社区学院的英文课,勤奋读书,风雨无阻。英文过关后,他参加加州建筑商执照的考试,先后考三次,终于过关。

妻子辞了工,一心带儿子。后来,她经公寓邻居引荐,周日开始上教堂。妻子去,他不反对,自己去,他认为心灵修炼还不到时候。

在教会,妻子的人缘极好,他们的儿子也是兄弟姊妹们的宝贝,人见人爱,小脸蛋老是被人摸,摸得妻子担心,怕儿子面部感染。

得知蔡永彪考到了建筑商执照,教会的人纷纷向他祝贺,其中一位,唐将军,给了他第一单生意,在后院加盖一间健身房。

唐将军祖籍广东梅县,客家人,解放战争末期,随战败的老蒋退到台湾,一直在国民党空军服役,官拜中将,是国军。蔡永彪当过解放军的侦察兵,属共军。风云际会,他们在美国相遇,十分投缘,用唐将军的话说,这是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蔡永彪夸他是儒将,他谦虚道,别说客气话。老蒋的军官开口都能讲几句唐诗宋词,留德留日的将官一大把,洋文说得比鸟儿都溜, 结果呢,兵败如山倒,给大字不识几个的共军打败,吃了有文化的大亏。

蔡永彪想想,真是那回事儿。

唐将军说,移民美国,我们还是外人,身份上,感觉上,起码要给自己降三级。

蔡永彪说,你是将军,降三级还是我的上级。

唐将军说,降三级,就是将军,校官,尉官都拿掉,降成士官。

蔡永彪说,照你的降法,我得打地洞,潜海底。

唐将军家的房子气派,接近豪宅。熟悉之后,蔡永彪问将军,你的房子贵得很,谁给买的?将军说,当然是我自己。蔡永彪有点不信,说,我知道你是将军,退下来,待遇不错。可是,台湾的钱小,美国的房子贵呀。将军半开玩笑说,国军腐败,我难独善其身。所以,我们打不过共军。

蔡永彪将信不信。

唐将军说,开玩笑的啦。我到台湾,二十刚出头,军阶低,娶不上老婆。几年过后,我晋升少校,好心人在基地附近,给我介绍了一个本省籍的女孩。她家是地主,有好多地。嫁给我,当时她算交了好运。我吃官饭,空军是老蒋的宝贝疙瘩,是有身价的人。台湾经济起飞,她家的地被国家征用,赚得钱淹脚。我呢,算交了晚运。

房子虽大,唐将军跟太太单独住,女儿和女婿住同一个城市,有自己的房子。蔡永彪见过他女儿几面。她细细长长,气色不佳,对二老特好,一来就是帮忙打扫,关照老人的起居。跟将军的女婿,蔡永彪打过一次照面,只看到侧影。他恰好在后院做工,女婿进后院,跟唐将军讲了几分钟的话。他好像对蔡永彪不屑一顾,始终没有正面瞧他一眼。

女婿长得英俊,说话温和,对将军客气过头,不像是一家人。将军看他的目光,缺乏慈爱,不太耐烦。蔡永彪对女婿的印象不好,觉得他阴柔有余,阳刚不足。

完工之后,蔡永彪跟唐将军保持联络,有机会就一起泡个台湾高山茶,天南地北地聊,最喜欢的话题,是军旅生活,是国共两党的是是非非。他们都超脱,对历史有清醒客观的看法,不至于为两党的纠葛争个脸红脖子粗。将军特别关心大陆,喜欢交大陆来的朋友,跟大陆人交流,熟练使用大陆的语言,用他的话说,他的广东国语快变成大陆国语了。

唐将军有个军界的老朋友来洛杉矶玩,他介绍给蔡永彪,三人相谈甚欢。老朋友说,好久没有机会摸枪,手痒痒的,问唐将军,附近有没有实弹射击场? 唐将军说有,开车不到十五分钟。

三人结伴去,租了小口径的手枪,买了子弹。多少年过去了,蔡永彪重新摸枪,感到十分亲切。当侦察兵,要学会用各种武器,站着能打,趴着能打,跑动中能打,他的枪法练得奇准。

现在,他戴起耳罩和保护镜框,双手握枪,颗颗子弹出膛,颗颗击中靶心。耳畔响起的,是越北的阵阵枪炮声。如果有人问他,此时有何感想?他会说,像听好听的音乐。玩过武器,轻易放不下。

两位老人十分钦佩,夸他是个天生的军人,天生的好枪手。

蔡永彪听了,不往心里去。玩玩可以,可别真的动枪。他以为,美国是个稳定的国度,自己只要努力,只要不触法,按部就班,日子只会越过越好。

他想错了。

儿子开始呀呀学步,妻子在家闲不住,说要练开车,等儿子入托之后,她还要出去工作,起码打个半工。蔡永彪反对,说,我做就行了,养你们养得起。妻子不听,说,我工作惯了,在家会憋死的。

蔡永彪没法子,再买一辆二手车,陪妻子练车,考驾照。

妻子考上驾照,带着儿子遛弯。先是在附近转,然后开往华人聚集的朋友家。蔡永彪一再说,就在马路上开,别上高速。上高速的话,还是我来。

妻子上了高速,带着儿子经过十号高速公路。他们遭遇车祸,当天母子身亡。肇事者逃逸。两个好心的证人留下来,一直等到警察。据其中一个讲,肇事者是一对男女,开车的不是喝过酒就是吸过毒,车开得摇摇晃晃,车速飞快,频繁换道,估计时速超过90 英里。十号公路的车限速只有65英里。

蔡永彪是独生子,父母在他幼时双亡,他被寄养在大伯家,受够了寄人篱下的气。当兵的时候,军营就是他的家,要不是没有军校文凭,无法提拨当军官,他愿意一辈子呆在部队。他结婚生子,妻子和儿子成了他全部的希望。

妻儿双双走了,走得那么凄惨,他心灵遭受的打击真的描述不出来。

打能记事,他只哭过两次。头一次,他大伯托人,把他的年龄改大一岁半,让他报名参军。得知部队收他,蔡永彪借了邻居的自行车,在小城里穷转悠,一路笑,一路哭。比他还高兴的大伯怪他,说,大喜的日子,哭成这样,还当自己是出壮丁呀?

这次,母子说走就走,丢下他一人。他开车到海边,坐在杭廷顿海滩,对着汹涌的太平洋,一个人哭了很久。他甚至起了干脆投入进去,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转而一想,要不要把那对狗男女收拾掉?他无法行动。那对男女逃之夭夭,到哪里找?

教会的兄弟姊妹给了他慷慨的精神支援,陪他度过最伤心的日子。唐将军几次来他住的公寓,问寒问暖。一次,唐将军小心地问,你还是上我们教会吧?多少有帮助。

蔡永彪还带着情绪,说,太晚了。他们不在,我无所求。我自己将来怎样,无所谓。

唐将军不再提起入教会的事。

蔡永彪决定搬家。在洛杉矶的东南角买了一幢小房子。妻儿走之前,他们已经存够了首付的钱,两人开始看房子,还没来得及选定城市。他将所有的旧家具处理掉,母子的照片等等物品统统烧掉。他不愿意睹物伤心。他想斩断与教会的所有联络,想来想去,还是给唐将军留了新电话。对唐将军,他有父辈般的尊敬。

他们通过几次电话。唐将军说要过来拜访,他说,不用不用,有空,我去看望你。

他们的联系慢慢中断。

蔡永彪加大了工作量,周日都难得休息。受妻儿过世的影响,他做工的动力不足,时常出错,一个愤怒的客人威胁要到州政府告他,吊销他的执照。他猛然惊醒,觉得不能再接建新屋加楼层的大工程,重新做Handyman,赚小钱,细水长流。

忙活了一段时间,他自问,既然要活下去,不能把自己当机器,还得做点别的。

他抽出时间,到学区办的成人学校学电脑。老师是个印度人,口音重,语速快,一堂课下来,不知所云。正好,同学中有个罗马尼亚人,来美前是电脑工程师,念成人学校是想考微软的证书。他成了蔡永彪真正的老师。蔡永彪学会熟练操作电脑,还学到几招黑客的功夫。罗马尼亚人说,他的祖国是世界上最大的黑客生产国,高手如云,得以发财的人数不胜数。蔡永彪问他,那你为什么不照着做呢?他说,顶级高手还是在美国。我得先了解清楚再说。

罗马尼亚人教他网上钓鱼,钓到秘码后侵入别人的电脑,从中获取信息。如此容易,如此具攻击力,他为此激动了好几天。自己没有读过正规大学,谋生靠的是一双永远洗不干净的手,有罗马尼亚朋友带入门,一跃成为掌握邪门技术的一员。

后来,罗马尼亚人找到一家好公司,劝他别在网上钓鱼了,不然,良心上过不去。蔡永彪想想也对,决心做一个规规矩矩的网民。罗马尼亚人承诺,说以后蔡永彪有需要,比如弄一个十足的恶棍,他可以帮忙。他自己天天战斗在网路技术最前沿,没有什么难得住他。

再有时间,蔡永彪上本地的一个实弹练习场。打过几次,他觉得靶子长得太中性,缺乏激励性。他脑中掠过一些影像,让它们当靶心如何?他摇摇头,觉得没意思。不料,将他妻儿杀害的肇事者跃入脑海。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他们的影像模糊,只有大致的人的轮廓。他的手突地增力,眼睛如穿孔般的敏锐,子弹飞出,带着仇恨。

恨不好,恨太久不好。道理他懂。他无法原谅那对男女,一对杀害无辜的男女。 

一天,记得是个礼拜六,快中午的时候,是他出工的日子。做到半途,他想起忘记从家里带一份报价单。头天晚上,他拿到餐桌上看,为第二天见客人做准备。

拿到报价单,正要出门,家里的电话铃响,差点惊他一跳。他平时用手机,装了座机,几乎没用过,知道座机号码的人很少。电话铃响,对他,是稀罕的事情。

电话是唐将军打来的。久未联络,老人找他,他不太好意思,主动说,我一直想跟你联络,想去看望你老人家。

唐将军说,不要客气。然后,他讲起他女儿自杀的噩耗。

蔡永彪有几秒钟讲不出话来。一个活生生的熟人死了,而且是用那种方式,怎么听,不像是真的。他问,葬礼安排在什么时候?我一定参加。

唐将军说,谢谢。不用来。两个礼拜前已经办过了。

他们沉默了几秒钟。

蔡永彪小声地问,为什么?

唐将军简洁地说,被我女婿逼得。

这话怎讲?蔡永彪不好追问。唐将军主动讲来。

唐将军的女儿是台北著名女子中学毕业的,来美国念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认识现在的丈夫。丈夫比她小好几岁,对她穷追不舍,追回到台湾。将军不喜欢他,觉得他长得太俊俏,说话不痛快,将来未必牢靠。将军的太太对他有好感,觉得女儿不傻,吃得住他。家里一共三个人,母女同心,就他一人反对,他拗不过,只好点头赞成。女儿缺心眼,把这些事讲给女婿听,两个男人从此有心结。在将军面前,女婿还是客客气气,骨子里,又怕又恨。

女儿先在美国定居,拿到公民后,给二老办身份。女儿女婿表示愿意跟老人一起住,唐将军不听,坚持分开住,大家都有各自的空间。

女儿靠台湾家族的财力,在南加州的橙县开了一家工厂,规模不小,赚钱不是问题。女婿在公司挂了个公司副总裁的头衔,基本上是拿薪水不干正事。唐将军很不以为然,女儿觉得没什么,一家人何必计较太多?

一年前的一段时间,唐将军发觉女儿不太对劲,情绪低落,常常走神。他问起原因,女儿推说,不是昨夜没睡好,就是工作有压力。几次三番,唐将军来硬的,说,你知道你老爸是当兵出身,见不得吞吞吐吐的事,你有事瞒着我。你要是不对我讲实话,以后就不要来我这里。女儿没法子,讲了真话。

女婿好色,好色到肆无忌惮的地步,见人就动手动脚,工厂已经有好几个女工向上抱怨。女儿叫女婿住手,女婿矢口否认,他们为此吵过。

工厂生意好,要扩张,选在墨西哥开分号,女儿决定让丈夫过去,让他做做实事,借此反省自己。女婿高兴得什么似的,乐颠颠跑去上任。女婿不是蠢蛋,能力还是有,在他监督之下,墨西哥的生意眼见着有起色。女儿高兴,觉得自己的决定正确,对工厂有利,对自己的婚姻有利。

想不到,女婿的好色改不掉,还闯了大祸。他试图调戏一个当地女工,被女工坚拒,晚上出门散步时,被带尼龙头套的两个男子痛扁,差点丢掉小命。破了脸相的女婿跑回美国,向女儿招认,请求女儿出钱,给他配武装保镖。女儿气极,想彻底甩掉这个男人。女婿苦苦哀求,女儿心软,答应给他最后一次机会,条件是,他必须写一份保证书,在律师面前签字画押,保证不碰别的女性,如违反,他要付法律责任。女婿一口答应。

女儿保持强硬,跟律师见面的时候,主动要唐将军陪同,增加对女婿的威慑力。

正式见律师之前,唐将军留了一个心眼,请教过律师,这样的保证书法律上能不能成立?律师坦率地说,很难,难在界定“碰女性”,难在执行。当然,如果女婿行为出格,触发法律,保证书用不上,法律自会发落。

唐将军想告诉女儿,让她别花冤枉钱。可是,女儿想保住婚姻,除了此招,还能有别的什么法子?就当是威慑,就当是农家赶鸟的稻草人,挡掉几只算几只吧。

当着众人面,女婿签保证书,内心也许感到屈辱,他的脸上,却是莫名其妙的傻笑。签过一份,居然问,就一份?唐将军心里气得痒痒的,手里有枪的话,不扳枪机,至少捶他一枪托。再看女儿,女儿埋头,不敢看人,像是自己做过亏心事。

说到这里,唐将军停下来,久久不语。无须猜,那个女婿没有住手。

这时,话筒那头传来急救车笛声,由远而近,呼啸而去。蔡永彪觉得不太对头,问,你是在家里给我打电话吗?

唐将军说,不是,我打公用电话。

公用电话?打这么长?

唐将军说,听我讲完吧。我带了一大把硬币,够用。

女婿回到墨西哥,不敢再对女工动手动脚,却跟一个工厂外派的女会计搞上了。东窗事发时,将军的女儿刚做过第三次人工流产,还在痛苦的康复中。女儿很想生孩子,身体结构不理想,怀得上孕,保不住胎。女婿不高兴,说自己是三代单传,不能就这样断了血脉。女儿觉得内疚,在男女问题上,多少让着女婿。让女婿签保证书是她最后一招,女婿不理睬,反而走得更远,让会计怀了孕。

会计的老公是橙县工厂的老臣,技术一等一,当即辞职,扬言要把工厂弄垮。唐将军的女儿无论如何想不通,从三楼厂房的楼顶跳下,彻底告别世界。

唐将军没在跟前,讲述女儿的不幸,语气不激烈,蔡永彪还是听得出老人的悲恸,让人心底发寒的悲恸。

唐将军说,如果只是我女儿,我想就算了。她一直有男生追,一个都看不上,偏偏看上他,不顾我反对。我觉得,这是她的命。命不好,怪谁?

蔡永彪想起自己的妻儿。他们那末早就告别世界,告别的方式那么悲惨,难道也是命?怪不得谁?

唐将军接着说,我女儿走了,我女婿得到了一切:他们在橙县的房子,在佛罗里达的度假屋,女儿的工厂,加起来的钱,几辈子用不完。女儿生前做了信托,就是这么安排的。我不怪她。还是那句话,这是她的命。再说,财产都是老人传给晚辈的,哪有晚辈传给老人的?我不缺钱,我跟老婆是风烛残年,我们要女儿的钱女儿的东西干什么?

蔡永彪手中的话筒跟着抖动。

他小心地问,你女……那个男人现在在干什么?

唐将军说,过神仙一样的日子!他甩掉了那个女会计,解雇了厂里的老员工,现在跟马来西亚的一个小女生拍拖。有事找我,自己不出面,让他的律师出面,好像办案子。

这个男人太嚣张。这个男人说到底,是坏事做绝,下场不一定悲惨的人。世界上就有这样的人,而且不是太少。想到这里,蔡永彪同样感到悲哀。

唐将军说,哦,旁边的人等很久了。我要挂了,下次再打吧。

蔡永彪赶忙说,下次我打给你。你家里的电话没变吧?

唐将军说,还是我打给你,这样方便。就这么说定。

他的语气近似命令,不容抗辩。他是将军,霸气永在吧。

公用电话怎么会比座机方便?多花钱,通话质量还不好。

当天晚上,蔡永彪跪在后院的水泥地上,双手紧扣,向在天国的妻子讲起唐将军家庭的不幸。将军的女儿夸赞过妻子,说她是难得的贤妻,夸他好命。

他强忍住,没有让自己哭出来。他想念妻子,想念儿子,太想了!

唐将军第二次来电话,如他所说,又是通过公用电话。这次,蔡永彪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唐将军单刀直入,请他想办法除掉女婿,并以军人的血性担保,事成之后,蔡永彪得到的酬报,两辈子也赚不到。

为什么请蔡永彪呢?

唐将军解释道,他本人年事已高,无力动刀动枪。即使能动,女婿毙命,他将是第一号嫌疑犯,摆脱不开警方的追缉。旧恨新仇,他无论如何咽不下恶气,能做的,就是找枪手。他的好友,不乏能弄枪弄刀的人,信得过的,都和他差不多年龄。到市场上搜寻,是不是能找到是个问题。据他所知,可以干的华人来不了,在美国混的华人枪手主要是逃犯,本身目标大,操守方面又是一个问题。他能想到的可靠精干的人,只有蔡永彪。

唐将军提到蔡永彪的经历,蔡永彪的为人,蔡永彪的枪法,若是蔡永彪愿意,女婿一定可以除掉。只要计划得当,执行得当,蔡永彪一定能全身而退。

蔡永彪的本能,是当场推掉。当杀手,如被抓获,属于死罪。自己好歹过着不错的生活,对唐将军的女婿虽然无半点好感,可是,置他于死地,而且由自己出面,至于吗?

为国当兵打仗,死得壮烈的话,可以评为烈士,可以当成英雄,为后人追思。为钱为利卖命,命没了,换来的只不过是老藤枯树昏鸦。值得吗?

唐将军的话还没有讲完。他说,我是军人,后来信了上帝,这么做,主不会原谅我的。我想,不是主愿意放过这些人间的畜生,是主太忙,总有顾不过来的时候。这时候,像我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办呢?等吧,等着主发出天威? 我不能等。等到最后一天,那个人可能还是活得好好的。他不但伤了我女儿,还伤了别的女生,将来,有更多的女生受伤。我看不下去。我是老人,来日不多,整天想着报仇,整天睡不着觉,生不如死。

蔡永彪理解唐将军的痛苦。可是,他还是不想应承下来。他想说,找别人吧。听说,有一批白人靠这个吃饭,背后有一个可观的市场支撑着。他愿意奉献最大的同情和理解,他不愿意趟入深不可测的黑泥沼。

唐将军说,我问你,当年你的妻儿往生,你是不是想过,哪怕一秒两秒钟的时间,你希望送那对狗男女上西天?到底有没有想过?对我讲实话。

蔡永彪的确想过,不只一秒两秒钟时间,想过多次。他承认道,是,想过。

唐将军说,我告诉你,我这个女婿比那对男女坏好多倍!你要是愿意放过我女婿,你就是愿意放过那对男女,放过世界上许许多多人渣。大陆有个毛泽东,他的为人我不敢苟同,他说的一句话,很有见地。他说,中国应当对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用到现在,用到你我的生活,如果你可以帮忙除掉一个两个三个人渣,是不是对人类作出了较大的贡献?年轻人,我是老了,不中用了,换成你的年龄,我会一肩挑,绝对不求任何人。

这些话具有莫大的说服力。蔡永彪开始动摇。他说,这么大的事情,让我多想想。

唐将军趁势透露他的酬报:事成之后,他会通过其他可靠的朋友,将洛杉矶县北端的一大块空地转到蔡永彪名下,特别聘请的建筑商将以低于成本的价钱,完全按照蔡永彪的意思,在空地盖新房,搭果园菜园。蔬果长成后,当地有很好的消化市场。将来洛县再开与五号公路平行的新高速公路,那里将是必经之路,肯定会被政府征用,蔡永彪将有十几倍的回报。

蔡永彪听了很满意。那个地方现在的房地产并不值钱,他把手头的房子出售,足够买新地买新房子。将来疯长当然是好事,拥有那么大的空间,可以种菜种水果,那样的生活他其实很憧憬。他对跟人打交道渐渐失却兴趣,融入大自然岂不更好?

唐将军的计划缜密,唐将军的能量巨大,只怪那个女婿得意忘形,冒犯了一个愤怒又强大的老人,最终难逃厄运。蔡永彪只是撒开大网中的一个网眼,当然,是最重要的网眼。

他当然没有立马点头,还是说,我再想想。

唐将军马上说,可以。我三天再打电话过来。

蔡永彪没有再问为何不用座机。他们之间的通话,只能天知地知,他们知,谁也不能知。

反复权衡之后,蔡永彪决定答应下来。唐将军的酬报诱惑难挡,不假。他不喜欢唐将军的女婿,这种人,活着对人类是个亵渎,除掉,算是蔡永彪对人类作出较大的贡献。

他再度跪在后院,默默向妻子通告。他不敢抬头,生怕妻子责怪自己。他知道,他走的是不归路,走的是风险丛生的路。他并不怕。妻儿不在,他对人生已经所求不多,怕什么呢? 

大政方针已定,该操心的就是怎么实施。

唐将军从墨西哥黑市弄到了减声手枪和无烟子弹,没有合法登记,正常途径无法溯源。他给蔡永彪送上两万现金,是先期运作经费,事成之后,他兑现承诺,让蔡永彪过上崭新的生活。

通过特快邮包,唐将军给他送来一大包资料,包括他女婿在台湾的户籍誊本,台湾亲属的信息;护照的拷贝件,社会安全号码;他名下的动产与不动产,与他交往女人的姓名及相关信息。资料丰富,蔡永彪一一消化。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女婿的几个电子邮箱帐户。他隐约觉得,电邮帐户是有用的东西。用处究竟在哪里,他一时讲不出来。他使用从罗马尼亚朋友学的几招黑客术,看能不能攻进去,反复试过,根本行不通。自己久不碰,相关技术天天在进步,他跟不上趟了。

他灵机一动,将这几个帐户,混在随意搜来的几十个帐户里面,一并以加密邮件发给那个罗马尼亚朋友。朋友是高手,一直在里面滚打,让他试试,说不定从里面能捞出几个密码,说不定,女婿的邮件大门就撞得开。

他跟唐将军约好:三个月搞定。实在没机会下手,时间可以略略宽限。如果蔡永彪最终下不了手,唐将军表示理解,已付的二万块当辛苦费。

蔡永彪请唐将军放心,他一定可以拿下,成不了,他如数奉还。

活说到此地为止,两人不再谈“如果……那么……” 的话题。他们之间是君子约定,是军人之间的约定,实际上,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蔡永彪独自设计方案,达到目的是最高目标,手段方式场合不拘。除非万不得已,不会主动与唐将军讨论此事。蔡永彪决定采取行动前,唐将军将飞回台湾,权当不在场证明。

蔡永彪问,怎么告诉你最后结果呢?

唐将军说,我自然会知道。

蔡永彪感到自己到底缺乏经验,怎么问这样业余的问题?恶事与好事一样,瞬间传千里,热心的人们自然会义务帮助传播。

摆在蔡永彪面前的,就是操作。

            除掉女婿,最佳的方案,是直接去工厂,闯入他的办公室,拔出手枪,给他脑袋开花。爽是爽,好莱坞经常拍,弄得平头百姓以为杀人没那么复杂。蔡永彪不能这么干,他懂现实生活,只不过,现实生活不对好莱坞的胃口。

        为什么不能这么干?简单地说,目击证人太多。女婿是个人渣,女婿可能得罪天下的人,希望他死,为他的死举杯庆祝可能大有人在。涉及命案,警方介入,出于公民的责任心,出于作伪证所引发的严重后果,证人会讲真话,一个铁证人足够。

            次佳方案,是到女婿的住家,想办法送他上西天。

女婿住在一个新区,都是百万级的豪宅,离405号高速公路只有七八分钟的车程。蔡永彪前去踩点,顿时发现一个重大不便。

            新区四周筑了高高的围墙,南北两个入口,入口有24小时保安把守。访客进去,需提前让主人告知保安姓名。入口处,访客需出示身份证件,保安跟主人联络,确认过后放行。这种戒备,是豪宅的标志之一,是开发商的卖点之一,要不,谁愿意多付钱?主人们怎么睡得安稳?

            这个不便,问题倒不大。他可以制造其它的借口混进去,不是访客,就无从需要主人确认。问题是,新区安装了监视镜头,黑森森的,不只一台,是两台,入口一台,出口一台。蔡永彪可以肯定,监视镜头是选用质量最上乘的,新区买得起,也应该买。保安可以昏庸,保安可以偷懒,监视镜头不会,24个小时连续运转,不叫苦不叫累,只要有人进出,一个也跑不掉。

            蔡永彪编了一个借口,说他是房地产经纪,受客户委托,想看看社区,找合适的房子。保安说,我们这里住满了人,没听说谁挂牌出售。蔡永彪说,我的客户愿意出好价钱,不愿意搬的人可能会改变主意。

保安想想,有道理,正要放行,一个激灵回头,要求蔡永彪摘下漆黑的太阳镜。蔡永彪做不耐烦状,说我的眼睛怕光,医生要求出门就带,千万不能给日光伤着。保安笑咪咪的,就是不让步。蔡永彪没法子,摘下太阳镜,保安走前一步,说,这不就得了?我只是做本职工作,要不,老板会生气的。请进。

            蔡永彪的车开进去,拐了几个弯,找着了女婿的住房。新区里面,这幢房算中档,屋前种了四株棕榈树,一边两株,高耸入云。房子座北朝南,正对着一个微型高尔夫球场。球场上没有人打球,几个年轻的妈妈(保姆?)各推一辆儿童车,边走边聊天,时不时迸发出笑声。现在是上班时间,车辆稀少,几分钟才见到一辆。

           眼前的环境优美祥和,跟谋杀很难挂上钩。他被拍入监视镜头,他被保安拦下,被保安仔细打量过,警方追下去,他跑不掉。警方的职责,是保护公民的生命与财产安全,一个公民被谋害,警方的工作不是先问其人是不是良民,是不是好丈夫好男人,然后决定要不要立案破案。公民被谋害,警方只能全力以赴缉拿凶手。就算公认的坏人被杀,警方还是不会放过凶手,所谓一码归一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所以,蔡永彪必须万分小心。光对付那个女婿不够,还得对付无处不在的警察。从这个角度讲,他与属于坏人的女婿为敌,同时与庞大的警察队伍为敌,哪方更强大,一目了然。思前想后,蔡永彪只能将女婿的住所从实施计划的场地中勾掉。

            那么,改到户外呢?

户外的空间无限大,他的灵活度无限大,逮着机会,说不定就是神鬼不知。机会只能靠找,哪里找?日夜跟踪就能办到。缺点是,他是单兵作战。他可以跟踪,做不到24小时连轴转。就算他跟对了人,场所不一定适合,万难下手。

一时半会儿,他不能完全丢下手头的正当工作,那样,对不起客户,还可能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他又不能请人帮忙,比如私人侦探。

            他一时进行不下去。他不灰心。他受过严格的侦察兵训练,经历过战火考验,他知道,心急做不来杀手,情绪容易波动的人,手上握有致命的武器,只能当亡命之徒。亡命之徒有毁灭性,往往是毁灭别人的同时,自己也跟着完蛋。蔡永彪的愿望毫不含糊:他要灭了女婿,保全自己,搬到洛县以北,过上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

            还有两个半月的时间,机会会到,他需要耐心等待。

            机会不请自来,可以说,是完美的机会。蔡永彪认为,成不成,这次见分晓。

            星期五晚上,他从外面跑步回来,脱下小背心,从水龙头接了一杯水,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用手背擦嘴的时候,他想起来,托罗马尼亚朋友网上捞密码,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星期,那个仁兄早忘掉了,或许一无所获?近来,网上的世界在无限扩展,防止被侵袭的技术也日益精致,哪有那么容易攻进去?

他打开自己的电子邮件,正好收到朋友的捷报。他已经攻破了七个,说,再给他一点时间,他将扩大战果。

            被攻破的七个帐户中,女婿的名列其中。这是他最在意的,对其他人,他没有窥私冲动。

            进了女婿的邮箱,读过几页,他激动得难以自制。女婿跟一个英文名字叫Lucy的女人来往极为密切,一天通三十几个邮件。Lucy是不是唐将军所说的马来西亚女人呢?管它呢,这个不重要。最新的事态,是他们约定去中加州的一个海边小城市过周末。女婿通过网上旅游网站订好了旅馆,星期五加星期六两个晚上,住在可以带宠物的高档旅馆。那个女人准备带一条叫运运的狗同行。她很爱这条狗,她邮件的签字是“运运的妈妈”,给女婿写信的结尾,常常是“爱你的Lucy和运运。”

            他们已经住下,明天是最后一晚,星期天打道回府。他必须马上跟进。

            他给朋友回信道谢,把两人之间的通讯做永久删除。不必赘言,朋友会作同样的处理。如果女婿被害,朋友会不会产生联想呢?不会吧。除非事情闹得非常大。加州地盘大,平均下来,每天要被谋杀几个人。上千个被害者当中,能上电视,能引起广泛注意的屈指可数。

蔡永彪查找那个城市的背景。城市属袖珍小镇,常住居民不到一万人,以退休人员和艺术家为主,地处洛杉矶与旧金山之间的中段,往北走几英里是著名的旅游点赫氏古堡。

蔡永彪立刻找住宿,选中一家普通的汽车旅馆,在小城的最南端,离女婿的旅馆相隔不到一英里。旅馆还有空房间。他不能从网上预订,免得留下个人印记。他打算直接上柜台,付现金。 凭直觉,汽车旅馆的人员素质不会高,管理不善,很可能不会要他出示证件,即使要,他有办法搪塞过去。对他,汽车旅馆是再好不过的选项。

            第二天出发之前,他取出藏在车库阁楼的小口径手枪,到附近的射击场实弹练习。他的枪法奇准,那天当值的射击教练无客人可教,直夸他,说自己年纪已大,正考虑退休,腾出来的位置,他完全可以胜任。

            蔡永彪将枪弹裹在一个白色手袋里,配上五发子弹。两个人,五发子弹,足够。为什么连Lucy也算上呢?他觉得,恐怕难以避免。他们跑那么远私会,只能是朝夕相处,让他没有办法挑选。谁要她在错误的时间,在错误的地点,跟错了一个人?人生就是这样,选择错误往往代价高昂。

            再说,放过这次机会,下一次真的难说。

枪弹放在后车厢,应该很安全。他从院子里抓了几把湿泥土,粗粗涂到车牌和车身上,车牌一时变得难以辨识,等不必要遮盖了,随时可以清洗掉。他给汽车加满油,计划马不停蹄,一口气开到终点。中途停车,不能完全排除遇上警察的风险,给警察拦下,碰上多事的警察,前后作个检查,被涂抹的车牌会被戳穿,未登记的枪弹就会暴露,问题就严重了。

他从橙县出发,走5号公路尚顺畅,接上101号公路就是走走停停,等到过了圣芭芭拉,路况才根本改善。车呼呼赶路,一路望不尽旖旎的海边风光。加州号称黄金州,自南往北,连绵不断的海景,的确不是吹出来的。他无心观景,更不敢找一处观海点,望一望浩瀚的太平洋。如果车速不设限,他巴不得开一百迈,一百多迈,越快到达目的地越好。

接受了干掉女婿的使命,他的人完全蜕变。他从来没有怕过警察,没有在意过警察,现在,警察已经不是他的朋友,他处处得防着他们。他想,干过这一票,从此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不惹是非,对警察的心态自会端正回来。

拐上1号公路,迫近目的地,车道变成对开单道,路两边长满高大的松柏,打开窗,吹进来的风裹胁些许寒意。还好,车辆稀少,隔上一段路还特辟超车道,只是用不着。先后有几辆车开在前头,车速有点慢,他耐心跟着,等他耐心丧失,决定超过的时候,不知怎么的,每辆车都在下一个出口处下高速,无一例外!

难道他们知道他的使命?暗中助他一臂之力?起码,不要档他的道儿?

他知道,这是巧合,纯属迷信。可是,他第一次当枪手,远途奔袭,遭遇堵车是正常的事,被迫超车是正常的事,怎么每辆前面的车不久就让道呢?对他,不相信一点迷信,那要信什么呢?他等到机会,最需要的,不就是好运吗? 

下午四点时分,他的车到了该下去的出口。他右拐下高速,再右拐进该城市最主要的街道,叫“主街”,主街的末端就是他相中的汽车旅馆。

旅馆呈倒L形,平房,泥土色,20来间客房,依偎着一道枯黄的小山丘。站在旅馆正面的话,左边邻居是一个看手相的人家,右面是一条泥石路,蜿蜒上山,山那头,就是太平洋。

旅馆的停车场快满了,停在最外面的是一辆通体肮脏的重型小卡车,翘起的屁股冲着人,委实不雅。瞧这架势,旅馆很不在意自己的仪容,很不懂得起码的迎客之道,这,恰中蔡永彪的胃口。

旅馆登记设在一间小屋子里,装了大玻璃窗,外头看得一清二楚。里面坐了一个人,正低着头,红棕色头发,像是一位女性。

他推开门,门铃叮当一响,工作人员居然还不抬头。他走近。果然是位女性,端着手头的小电脑看什么,聚精会神。他咳嗽,红棕色的头抬起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胖胖的,一脸青春痘。蔡永彪想,小姑娘一副懒散样,要么是老板的女儿,要么旅馆找雇员困难。

很好。很好啊。

小姑娘问,登记住宿的?

蔡永彪点点头。

她报了一个价钱,加一句,连住三个晚上的话,有八折五优惠。

蔡永彪略作思考,说,我先住一晚吧。好的话,住三个晚上,住一个星期。

小姑娘面无表情,点过现钞,放进身下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两把钥匙,问,你要103还是119号客房?

噢,还有选择?稀罕事。

蔡永彪问,103靠里头还是靠外头?

小姑娘说,外头,办公室边上。101102,下面就是103

不用问,119就在顶头。他说,103吧。选119,他得穿过停车场,碰上其他房客的机会多。他不喜欢。

他拿好钥匙,小姑娘交代一句,不住的话,钥匙留在房间,清洁工会收。

他噢噢应承,正要出门,小姑娘喊住他,将一个纸夹子推给他,说,请登个记。

纸夹上的房客登记印制粗糙,已登记的房客一个个写得龙飞凤舞,不知道谁读得懂。要登记的是姓名,住址,还有车型,驾照号码。他照葫芦画瓢,姓名栏,随便填了皮特,其他栏写得龙飞凤舞,连自己都弄不清到底写了什么。

对着驾照号码栏,他停了停。她会一一核对吗?

他握着笔,做沉思状,小姑娘不耐烦,说,填完了吗?

蔡永彪说,快了,我……

小姑娘拿过纸夹,哦了一声,说,记不住驾照号码?随便吧,谁真的在乎呀?

蔡永彪等的就是这句话。她不在乎,他在乎啥?他胡乱编了一个号码。

出门前,他指着前头的重型小卡车,问,那辆是谁的车?

小姑娘已埋下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一句,我的。

他恭维一句,好威风的车。

小姑娘懒得再搭理他。

他衷心希望,小姑娘天天当班。他喜欢她。真的。

放下简单的行李,他梳洗一番,不怎么觉得累。对着镜中的自己,他很满意,非常满意。

父母给他了一张大众脸,一副大众身架,没一处出众精彩。这付模样,招不来粉红彩蝶,有点令人遗憾。但是,它同样招不来不必要的注意。难以想象,那个小姑娘给警察能说出个子丑寅卯,如果她有机会的话。最多,她能说,是个男的,东方人面孔。男的东方人光加州就上百万。他不止一次听美国人发牢骚,说东方人长得一样一样,能分清男女,再分辨,就是向不可能挑战。

他想出门走走转转,一想,枪弹还藏在车后厢,随身带不方便,不随身带,万一出事怎么办?

他只好开车转悠。主街不长,车限速是五英里,开起来像爬行,就这样,整条街开到北端,前后不到五分钟。开到北端,往前就是上高速。他打一个回车,碰到第一个红绿灯,右拐,穿过一号公路,沿路上山。

山上就是好,沿途的住宅密布,地势越高,房子越豪华。越过山顶,太平洋飞入眼底,浩大,沉静,自信。他没有沿陡峭的路下行,左转,经过几栋房子。中间的一个简易的运动场,几个小男孩正在练垒球,穿戴正规,有板有眼。见到他,小男孩们停止练习,好奇地瞪着他。他想,小城偏僻,远离大都市,亚洲人不感兴趣。对小男孩们来说,亚洲人无疑就是外国人,平时不容易碰上,更不用说,在他们的家门口。

蔡永彪向小男孩们招了招手,他们友好地回应。他往前开,路陡地下沉,眼前出现一大块空地。他左右一看,看到一块小牌子,绿色的字体写着某某夏令营地。营地前竖立着一扇成人高的铁门,铁门敞开。他想了想,直接开进去,万一有人阻止,他再折回来。

营地里空无一人。时值秋天,中加州的温度比南加州低,夏令营自然失去吸引力。他将车停在一栋淡蓝色的平房后面,下车,绕过房子,见房子后面有一座宽大的露天阳台,阳台中央装了一台高倍望远镜,往下看,是海滩,海滩延伸,与太平洋融为一体。

他走到望远镜旁,回头看一眼自己的车,车稳稳地停在自己的视线之内。他端起望远镜,黑乎乎,原来镜头是关闭的。他低头一查看,发现需要投币,25美分。他身上带了硬币,投了两个进去,太平洋就无保留地将其风貌送到他跟前。

            秋风拂煦,海浪起伏不大,海浪中间或有鲸鱼翻跃。这是何等美丽的画面,要是儿子还活着,正是对世界最好奇的年龄,看到鲸鱼,他会兴奋得活蹦乱跳,抱着望远镜不肯松手吧?

            他推开望远镜。他怀念儿子。他不喜欢自己的伤感,尤其是现在。当杀手,心非得像冷藏的枪膛一样冷,来不得半点儿女情长。

            这是第一票,也是最后一票。他又一次提醒自己。

            他平静下来,加投了两个硬币,镜头对准下面的海滩,扫视海滩的周围。左手边不远处,是一家州立公园,为柏树掩映,没看错的话,里面也是空无一人。他想起来,女婿订的旅馆就在海滩边,从阳台就可直对太平洋。他将望远镜大幅度度旋转,找到了一座像是旅馆的建筑。旅馆离海很近,中间摆了几张太阳椅,无人享用。

            如果女婿和Lucy正好躺那儿,他从这儿射击的话,角度不错,是狙击手向往的角度,他可以从容退出。他下意识地摸摸腰际,手枪不在那儿。啊,想起来了,他带的是手枪,不是步枪,射程太远,手枪不管用。           

        肚子饿了,该吃晚餐了。开过来的路上,他印象中,餐馆有几家,都是西餐,门前排队的人数不少。他不太习惯西餐,那几家餐馆生意太好,他不想凑热闹。吃顿快餐倒是不错,可以开车点餐,还管饱。

            回到主街往南开,他仔细看商家,发现,一家快餐店都没有。奇怪,麦当劳,汉堡王们席卷全球,无孔不入,单单放过这座小城?

            快回到他住的汽车旅馆,再走,就是商业区的尽头,没得挑了。他停在一个十字路口,等着两位老人步履艰难地过马路,发现交叉街的角落高挂中餐馆的招牌,叫北京楼。

有人吃饭的地方,必有中餐馆,何惧天涯海角!

就吃这家了。

            餐馆的门和窗漆成朱红色,是中国人的吉利之色。他想,是家老字号,敢于在这里开店,生意不知如何?

            走进餐馆,一个高瘦的女人迎上来,把他领到屏风后的一张双人桌前。餐馆生意很淡,客人加起来十指可数,互相不交谈,听到的只有餐具与碗盘的相互敲击声。蔡永彪没有坐下,指着窗户,说,我能坐那儿吗?

吃顿饭,用不着挑座位。靠窗坐,他可以看到自己的车,让他安心。

            女人挤出笑容,勉强地说,行。跟我来。

            坐了一会儿,一个年经偏高的男招待过来,问他要喝什么?他说,冰水就好。男招待问,讲中文?他摇摇头。招待重复说,冰水,就一杯冰水?冰水要付五毛钱。

            蔡永彪一愣,水还要收钱?

            招待解释道,我们这里缺水,一年难得下雨,用水控制得很严。

            蔡永彪马上说,可以理解。

            招待说,走几步就是太平洋,海水永远用不完,我们还缺水,好笑不?

            蔡永彪不觉得好笑,没有表态。

            冰水端上来,蔡永彪点了三鲜炒饭,加上一句,能不能快一点,我要赶时间。

            招待说,没问题,保证误不了事。来这儿旅游的?

            蔡永彪点点头。

            招待说,就一个人?

            蔡永彪不动声色,答道,跟一个团。他们在前面吃西餐。

            招待手里握着写单子的圆珠笔,他用笔尾巴敲着单子,说,做得对。西餐不好吃,比不上中餐,等会儿你就知道。我们这儿吃饭讲究,快餐不让进。你来的时间对,游客少,去赫氏古堡不用排队。去过了?

            蔡永彪摇头。

            招待说,倒是。看过古堡,你们就直接走人吧。这儿真没别的东西好看。不过,你知道吧?

        招待凑过身子,一付要托管军机大事的神色,低声说,情人们爱来这里。我见过几个很有名的人物,两个人来,不是夫妻,我清楚得很。这里这点好,地方小是小,见过世面,别人想从从我们这儿打听八卦,很难。治安呢,没话说。出门家里不上锁,小孩到处跑,安全得很。当然,长得好的女人得上锁,不是防小偷,防男人。明白我的意思吧?

            招待爱讲话,英文还不错。听就好。

            三鲜炒饭端上来,就猪牛虾肉的成色,都不太新鲜。刚到美国,他做过许多不同的工作,餐馆是必经之路,他知道是咋回事。

            他嘣出一句,上得真快。

        招待说,你不是说过要赶时间吧?我说误不了,还记得吗?我这人就这脾气,答应的事,一定办到。我是老臣,厨房的人听我的。

            蔡永彪点头。

            对眼前的炒饭,他没有抱怨,埋头吃,只是不碰肉跟虾。

            外头突然涌出一大群人,一色的东方人。他们进了餐馆,大声交谈,没错儿,是大陆人,同胞。餐馆一下给填得满满当当,人声鼎沸。生意能做到这样,餐馆还担心什么?

        等吃饭的时候,几个游客出去拍照,照相镜头对准窗口,蔡永彪本能地侧过身子。他的确得赶时间,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回到旅馆,天色已晚。他将后车厢的东西取出,拿回房间。他仔细想过,手枪还是随身带更稳妥。他将枪弹换到黑色的手提袋,袋子一下变得沉甸甸的。

提着袋子,他走出旅馆,沿主街北行,碰到第一家杂货店就进去,买了几样食物,当明天的早餐,餐馆什么的就免了。

他一切就绪,静候女婿。           

           他睡得熟,第二天起床时,感觉体力十分充沛。他双手撑地,脚抵床沿,一口气做了几十下俯卧撑,弄得汗流浃背。

            吃过早餐,他拎着黑色手提袋,戴上深色的太阳镜,出门,朝女婿的旅馆走去。

            走了几百尺,他看到街对过有个临时搭就的商业骑马站,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带儿子骑马转圈圈。儿子并不乐意,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啃。当妈妈的比他劲头大得多,一会儿要他笑,一会儿要他看爸爸。当爸爸的最忙,手揣照相机,跑前跑后,蹲下后仰,为儿子寻找最佳拍摄角度。牵马的打工妹很年轻,浑身朝气蓬勃,就是笑起来显得勉强。

            蔡永彪站在那儿,时间过久。不知怎么的,他又想到儿子。如果儿子还在,骑马的换成儿子,提着照相机忙个不停的,就是他蔡永彪了。如果他儿子还在,他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又儿女情长了,不好,不好。

            他拔腿就要往前走,抬头看见一对东方男女朝自己走来。男的搂着女的肩膀,女的身高腿长,脑袋依偎着男的,手里牵一条白色的小哈巴狗。狗带了粉红色的耳铃,小腿跑得欢,耳铃叮当作响。

蔡永彪的身体一紧。谁想得到,他们会在这里窄路相逢?

            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太阳镜,等他们挨近,微微侧过身子。他认出女婿。女婿认不出他。他们唯一的一次见面,他在唐将军的后院做工,女婿进院子,跟唐将军寒暄几分钟,没有望过他一眼。

            蔡永彪停住脚步,翻起手腕,佯装着看手表。他在盘算,他们要干什么?自己要不要跟着?现在就动手?这里动手,风险太高。

            他陡地感觉到手提袋的分量。

            女的在讲话,嗓门偏高,是大陆北方口音。看来,女婿又换了女人,马来西亚女人是又一朵过眼烟云。

            女的说,看,有骑马的。

            女婿说,对呀,临时搭的台子,运马的拖车就停那儿。

            女的说,我们带运运去坐坐吧?

            女婿不太情愿,说,马是给人骑的,哪有让狗骑的?我们走吧,Lucy

            Lucy坚持道,运运灵得很,比人还聪明,你又不是不知道。试试吧。

            女婿还在犹豫,Lucy用力推他一把,说,去问问哪,多付钱总行吧?

            女婿跑过去,蔡永彪适时搭上话,对Lucy说,你的狗很可爱,马会喜欢的。

            他需要多站一会儿,找人搭讪才显得自然。

            Lucy飞快看他一眼,心不在焉,嗯嗯着,眼睛盯牢女婿。

            女婿小跑过来,兴奋地说,搞定了,价钱加五块。我们得一直看着运运,出任何意外,我们自己负责。

            Lucy说,好好。我来抱运运,你照相,别忘了,多拍几张。

            女婿点头应承,说,哦,忘记了,相机还放在车上,我去拿。等一下去公园,还要用。

            他疾步回走。一百米处,停了他的越野车。蔡永彪看到他打开车门,从里面取出一架大照相机。

            蔡永彪知道,他该走了。

            他折回旅馆,仔细检查一遍枪弹。枪体发出浅浅的蓝光,卧在掌心,冷冰冰的。他想,今天就要用你了,发发热,明天再休息。

            他将房门钥匙留在床头桌上,拎起包,钻入停在房门口的汽车。他左右一看,没有一丝人影。

            左拐出旅馆,他将车停在骑马站斜对过,相距不到五十米。他没有开窗,透过茶色玻璃,他看到运运不时从马身上滑下来,Lucy搬回去,一会儿,蹲下身子,捂着嘴巴,身体笑得发抖。女婿像刚才那个年轻的父亲,捧着大相机,满地忙,脸上堆满笑容。

            运运下了马鞍,女婿和Lucy头挨头,看刚刚拍到的照片。牵马的女孩脸上泛出真挚的笑容,蹲下身,抚摸运运。运运的尾巴一摇一摆,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很满意。

            Lucy将运运拥在怀中,不断低头亲它。他们朝越野车走去。

            越野车启动,蔡永彪跟着启动。

            车不多,跟他们容易。越野车北行,左拐,冲上一号公路。南行五六分钟,车拐入一处观海点,轮胎撞击着沙石地,啪啪作响。

            蔡永彪进来,停好车,发现他们两个已经下坡,正坐在海滩的一条长椅上。椅子的靠背是一截枯死的松柏树,经过人工略加修饰,绳子系至椅脚,俨然成一件木雕。拿枯死的树当靠背,当装饰物,美国人有他们的想法。中国人恐怕不喜欢,枯死的东西带丧气,实为不祥之物。

            小狗运运不见踪影,许是留在车上。让它在海滩肆意奔跑,真不知能窜到哪里。

            他拿起自己的小照相机,假装拍照。镜头中,Lucy回过头,向他的方向招手。他回顾四周,这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每隔几分钟,背后的1号公路有车经过,全是呼啸而去。从车上望这边,角度小,只能看到海,看不到长椅。

            他放下照相机,手指指自己,Lucy点点头。他走下去,Lucy朗声问,能不能帮我们拍几张照片?

            他走得很近,听到Lucy对女婿介绍说,刚才我们见过面,对,骑马那会儿。

            女婿回过头,立身,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女婿将大相机交给他,简单解释应该怎么聚焦,怎么按快门。蔡永彪说,现在会了。要怎么拍?

            他们摆好姿势。两人互相搂着,拍正面,拍背面,每个景,蔡永彪按三次快门。他想,活儿干完,照相机得带走,找地方处理掉。

            他将相机还给女婿。他们察看一遍,相当满意。女婿问,你是哪儿来的?

            蔡永彪说,旧金山,陪朋友过来玩。

            Lucy说,我们是从洛杉矶过来的。有机会去那边玩玩?

            蔡永彪说,一定,一定。

            他爬坡上去,他要去取枪。

他再次下来,找到他们斜对过的一张长椅,打开手提袋,取出一本书,翻开。

Lucy回过头,向他打招呼。他扬起手上的书,埋首,做深读状。她是个友好可爱的女孩,可惜,跟错了人。

他屏住呼吸,让耳朵捕捉任何细微的声音。他们在交谈,谈什么,听不清楚,听得到的,是Lucy迸发的朗朗笑声。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五十英尺,移动几步,朝他们的背部射击,只要射中要害,他们就没有生还机会。

茫茫天地与大海间,只有他们三个人,一号公路传来的车轮声隐约可闻,显得遥远而不真实。他们头挨着头,舒展着肢体,享受着男女之浓情。这是一个充满情调的画面,这是一个宁静舒心的画面,尽管枯死的松柏躯干有些煞风景。

蔡永彪取出枪,倒提着,走前几步,正对着他们的后背。他的耳畔吹来清风,听到细细的嘶鸣。他开了两枪,噗噗两声,他们的身体只是轻微地跳动一下。他等了几秒,他们没有回头

他走近,喊一声,我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没有回应。再也不能回应。

他转到他们正面。他们死了。他确定。

越南战场上,他见过不少死人,各种面部表情的都有,永生难忘。女婿的大相机放在椅子脚下。要是被抓在手中,扳下来可是要费尽功夫。

他发动车,南下回洛杉矶。走了几英里,天空突然飘下雨丝。雨越下越大,他得将雨刷调到最高档。

见到雨,小城的居民一个个欢欣鼓舞吧。奇了,在缺雨的地方遭遇到雨,还是大雨。大雨之下,女婿和那个女人被发现的时间只会望后推。大雨过后,他的车在观景点沙石地上留下的车轮痕迹将完全被冲刷。警察看到的就是一个没有任何线索的现场,会成为永不能破的案例。

但愿。

几天后,小城的枪杀案曝光。警方说,正积极工作,不放过任何可疑线索,并希望知情的公民打热线电话。媒体分析,小城几成世外桃源,一下两个人同时遇害,百年不遇,使她的旅游业蒙上阴影。另分析,凶手可能是随机犯罪,在观景点小憩的时候,恶性发作,得手后扬长而去。

唐将军慨然兑现。蔡永彪搬进洛县以北的城市,拥有一大块地。这里没有青山绿水,这里没有高楼大厦,这里,让他心旷神怡。

对新的家,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打算一一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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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和园 回复 悄悄话 Roger写的故事一如既往的吸引人,文笔细腻,情节曲折。只是觉着老蔡为这点钱,这点破事杀人,不值。
soullessbody 回复 悄悄话 好文笔,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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