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桓几日后,江南又带双城去了南京。当时铁路尚未提速,沪宁两地距离五个小时交通。进了软座,江南将两瓶饮料放到桌上,又拿出一本印刷精美的新书递给双城:“上次回台北,去了诚品书店,一坐就大半天,临走为你挑了这个,近来非常火的一本书,不晓得你现在读,会不会太早。”双城见墨绿封面上独一支苍白的马蹄莲,幽暗的底色中书名写着:《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轻》。后来她才发现书本末页藏着一行清秀的字迹:“最喜欢的书给最喜欢的人。”她一直在想,他没有用“爱”这个字。他当然是爱这本书的,配不上这个字的,是她人。
许多年以后,双城还清楚地记得上海开往南京列车上的这一幕:在车厢恰到好处的摇晃中,江南坐在她对面,目不转睛读着一本叫《成功属于偏执狂》的著作。他用食指搭在嘴唇上方,感受胡髭轻微的摩擦,眉头紧蹙,更显得轮廓深刻,长睫毛的阴影间,窄而高耸的鼻梁象一座冷峻的山峰……与此同时,他的裤腿却在桌板底下和着火车的节奏,无意识地轻轻摩擦她裙摆下裸露的肌肤。江南的田野在窗外飞驰而过,绿意盎然却略显单调,餐车传来饭菜的味道,广播播放着沪剧《罗汉钱》的音乐,还好声量不大,随着文字展开一切都逐渐隐去。
双城钟爱读书,心潮跌宕自是常有,但从来没有一次,从来没有任何一本书中的任何一个段落象此刻这样突袭了她。一声洪钟在头顶撞响,简直就是炸开,轰的一声弹片四射,瓦砾纷纷从天空撒落下来:“我们都绝难以接受这种观点:我们生活中的爱情是一种轻飘失重的东西,假定我们的爱情只能如此,那么没有它的话,我们的生活也将不复如此。”连上标点符号一共六十四个字,双城记得非常清楚,她反反复复读了许多次,直到把这两行字深深刻进她二十二岁的身体。在以后很多个象贝多芬一样阴郁的日子里,她无数次默写这六十四个字,或者用键盘敲打出来,狠劲有力,象要砸破自己的手指。在那响亮的敲击中,她聆听内心对这一咒语的大声宣读,急急如律令,一针针扎在胸口,流血,刺痛,然后起死回生。每一次都象第一次在开往南京的火车上那样,使她滚滚泪流。
车停苏州,江南从阅读中抬起头,这才见双城书本遮住半张脸,眼泪涔涔而落。她无声无息,不停擦去下巴上的泪珠,柔美悲戚,全无半点做作。江南心叹双城果然颖悟,不由将她一只手握在掌中轻揉。如果铁路可以无限延伸,他希望这班车永远没有终点,至少,再多给他几个相安无事的春天。双城于专注中惊醒,朝他抱赧一笑,挂着两行泪,只说“好书!”在内心那些不可言说的境地,也只有江南,是她唯一的知己。
黑色蝴蝶盘旋在主人翁戛然而止的生命上空。双城合上书页,感觉列车正缓慢下来,徐徐驶入下关西站。她泪痕始干,从魂梦中苏醒过来,疲惫地望着江南,寻思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你不该送我这本书。”江南笑得很无奈:“送不送都一样,它属于你,你终究会读。”双城将书本扣在胸前,交叉双臂紧紧搂住,凝视江南再无一语。急不可待的旅客们未等车停稳,就吵吵嚷嚷地取下行李,拥挤着越过他们,朝车门涌去。
只有两个人原处不动,象舍不得散场的观众。双城忽然发现心有灵犀的感觉,竟是隐隐一痛。
阳光与海处处红火,单开在新街口这家生意平淡,据说是风水欠佳,财源受阻。好在上海徐汇店盈利丰厚,总体算来仍相当可观。既然不忙,江南便得空引双城四处观光,去完中山陵,再游玄武湖。这日天阴,褪了几分暑气,泛舟桑泊,水色天光,烟波浩渺,二人一路谈笑,不觉抛却了身外之扰。尤其江南兴致甚高,也是天道酬勤柳暗花明,不过一年多,双城亲见他从一败涂地,发着高烧躺在招待所,却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奋力游出漩涡,直到元气恢复又变回了当初那位江先生。双城想起沈小姐说的话——“没有什么能真正困住他”,心忖这个男人身上蕴藏的坚韧早已超过了他浮在表面的潇洒迷人。
弃舟登岸,便上了不远的古城墙。玄武门到台城这一段,洪武年间始建至今六百余年,经历战乱无数,已青藤铺地满目疮痍。“砖上有字!”双城俯身指着脚底一块残破的青砖,上头模糊不全地刻着大清朝某某年间某某州县又某某瓦窑某人制造的繁写字样,“是古董!”话音刚落,她发现自己正踏着另一块同样的旧砖,忙抬起脚来,往后跳了一步。江南说当时留下凭据,是为了监督质量,层层追责,又说再怎么固若金汤,也逃不过一次又一次城破人亡。于是抚着墙头苍苔,讲起了曾国荃如何攻破太平天国,唐生智怎样失守松井石根……双城安安静静听着,眼含湿润,神游春秋,遂把那一腔儿女情愁都化在了六朝故都大江大河的沧桑之中。
一阵香火味远远飘来,双城移步墙头,去赏那依山叠嶂的古刹。鸡鸣寺亭台秀美,屋宇玲珑,象蓬莱仙阁凌驾于南京绵延无尽的灰色城郭。微云浮动,天色欲雨,江南将双城拥入怀中,贴着她耳朵吟了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双城触痒,偏了头笑说:“我倒在想另一首:白骨青灰长艾萧,桃花扇底送南朝。不应重做兴亡梦,儿女浓情何处消。”江南怀抱佳人,正值心动,忽听她提起侯方域和李香君,又记得昆曲唱词中有句 “牵衣握手神前告,怎知道姻缘簿久已勾销”,一时心情浮沉,言语难表。
下午又乘缆车上紫金山,俯瞰明孝陵巍巍朱墙,天文台银色穹顶,紫霞湖一池碧波,灵谷寺万顷松涛……高处岚重,双城缆车上吹了风,不禁打了一串喷嚏,江南便说晚上吃炭烤鹿肉驱驱寒气。双城笑说哪有七月里驱寒的道理,三伏天进补,小心鼻血止不住。江南黠道:“去火方法多的是,得看你肯不肯听我传授。”鹿肉经火慢烤,肥美鲜香,双城不由多吃了几口。她本就体弱,又着了风寒,这一夹击夜里便胃痛起来,只觉磐石压胸,五脏六腑全都紧在一处,江南陪她折腾到半夜方才好些。日后她颠沛劳苦,积成了炎症,回想起来,竟是这一口鹿肉埋下的病根。
第二天江南取消了夫子庙的行程,午餐后喂双城吃了药,留她在酒店休息,自己则约了人谈生意。也是年轻,双城一觉醒来,身体已清爽无碍,耳听得窗外鸟雀喳闹,一丛树影被日光摇晃在窗帘上,看来已是下午辰光。江南还没回来,她懵懂了一阵,起来慢慢梳洗化妆,见浴室镜子里自己单着一条白色睡裙,微微透明的绉纱底下,一天比一天鼓胀的乳房高高隆起,显得出其不意。双城每到夏天,会更单薄一点,这样的丰满与纤细的身体不甚相称,却格外撩人。她不禁暗想,眼前的画面若给江南瞧见,又该作何反应?
七点前,酒店送来了晚餐。面孔稚嫩的服务生将小推车停在床跟前,揭开半球型的金属盖,说了声慢用,便退了出去。里头是一客浇上酱汁的烟熏三文鱼、几根烤芦笋、一小份蔬菜汤和一小碟蜜瓜。鲜橙汁盛在高脚杯里,另有一朵黄玫瑰开得娇艳欲滴。江南连她的胃口都计算得如此精细,看样子,他是不会早回了。
床头留了一摞书,显然也是为她着想。双城随手拿起来,有名人传记也有天文地理,跟着一本短篇小说,还有什么禅宗揭秘,最底下是一本手掌大的册子,封面艳丽,竟是一具半裸的女性胴体,旁边两行日文,夹杂着“少女、调教”的字样。双城一惊,待要放下,却忍不住翻开读了起来。其中淫秽又细致的描写象滚烫而滑腻的触角,伸出来缠住了她的身体。读到一半,她突然意识到江南的故意,象导演预先给演员布置的剧本,带着一种旨意。
双城紧张起来,丢下书,缩回被窝里……所有滋味,复又浮现……天色已晚,房内一片昏暗,洗手间的射灯从半掩的门后照进来,在厚厚的地毯上燃起一团火苗似的光圈。双城眼望着那团光,感觉内里开始肿胀、发烫。江南究竟是什么人?怎会对自己布下圈套?在他优雅的面孔背后,到底藏着怎样一颗她所不了解的内心?她怀疑自己有点发烧,也怀疑江南喂她的药,她没有喝酒,五脏六腑却翻起热浪,她想去茶几上取水喝,想站起来扣上两间房当中的门锁,却因为某种预感而手足瘫软。与此同时,她又开始猛烈地盼望江南近在身旁,这躁动让她气恼,但她不管他有多么狡猾多么阴险,她只希望他立刻出现,好得到他身上藏着的,她的解药。
江南搂住双城的时间,也是计算得刚刚好。没有任何过渡与铺垫,她也不记得他进门后是否还说过别的话,他们就已经纠缠在一起了。压抑了好多天,终于释放。房间很暗,双城无意识地抵挡,也无意识地欢乐。一切毫无准备就发生了,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象行刑队提拎着囚徒,直奔刑场。在他猛烈的进攻下,在那些暴风骤雨的间隙里,双城只模糊地意识到一点:决定权从来都不在她手上。
意识象沙滩上画出的图样,尚未成形,就被下一波巨浪抹掉。没有任何仪式,纯粹只是一场突袭。双城筋疲力尽,忍着不去看江南撕去面具后暴变的原形。那些有意无意的精心,绣有蕾丝的内衣,甚至没来得及被江南看一眼,就已远远扔在了一边。她平躺在断头台上,等待着命定的结局。
忽然,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江南一把掀起,她看不到他的脸,恐惧再度来袭,她用力昂起头,想释放出嘴巴讨饶或者呼救。但江南没有理会,他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这一时刻至关重要,对他来说,她没有尊严没有思想没有任何发言的必要……他手上加了几分力,将她的脸按进柔软的枕头里,除了绝望的呜呜的声音,再无任何嘈杂来分他的心。时间暂停了几秒,紧接着,他匍匐下来,象是聚集了全身力气,却又小心翼翼地控制着速度,身体往前一次俯冲……双城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在她身体里。
幻想破灭。她手里还攥着那张梅花Q,却惊觉全盘皆输,一念至此,眼泪夺眶而出。
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挣扎,只记得耳边满是江南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着极大舒畅的声音:“嘘……嘘……别叫……宝贝别叫……嘘……”双城整个被掩埋在轰炸后的废墟之下,泪水混合着黑色睫毛油和红色唇膏,黏住了凌乱的头发,惨不忍睹,一塌糊涂。这是她一生到此为止,最最难看最最不堪的时候,她深埋着脸一动不动,再也不要看见那个变了卦,负了心,欺凌了她的男人。江南吐出的热气呵在她耳朵里:“别怕,没有关系,我这也是为了你。”那声音柔得象唱歌,风停雨歇之后,他又变回了一个好情人。 “你本就该是我的,迟早也是我的。舍不得,也得要,不甘心,也得给。”
离开南京时,双城脖子上多了一条项链,细细的金链坠着一把水晶锁。锁头鼓鼓的,表面切割出复杂的棱角,日光一照,便反射出一道道彩虹般的光芒,在墙上来回摇晃。当着她的面,江南郑重其事地将小锁上的一把钥匙取下,放进了钱包。意思不言而喻。双城勉强笑笑,心里只想一把扯断链子,连着那锁,砸到他得意洋洋的脸上去。她一直是错综复杂地爱着他,至此又多了一种洗不去的仇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