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米拉叫住她的时候,双城正徘徊在行政楼前的花园里。天暖后,校园里第一拨迎春花已经轰轰烈烈地开过,到这个礼拜,正是樱花盛放的季节,尤其这一处的八重樱,粉嫩娇融,如云似锦,又与坡下的广场分隔开,偷了几分清静。双城最近常泡在图书馆准备毕业论文,回家路上总是多绕几步过来赏樱,生怕辜负了一季花事。
听得有人叫,隔着花枝繁茂,双城看见一人体态臃肿衣着花哨,正兴冲冲朝自己走来,定睛一瞧,才是米拉。上次见她,已是两三年前,后来虽有耳闻米拉与黄董的瓜葛,但终究没放在心上,眼下乍见,竟比印象中那个顾盼生姿的小花旦整整膨胀了一倍,模样也长了五六岁,直发烫成小卷,还染了酒红色,火焰似的一大团顶在头上,甚是刺目。“好久不见,染头发啦?”“昨天刚染,没弄好,额头这儿一圈头皮都给我染红了,洗也洗不掉,他们都说跟挨了枪子儿似的!”双城听了笑起来,感觉近了一些。
“你真是越来越有气质了,我远远看见就想除了双城,没谁有这个身段,哈!果然是你!”米拉说着拍了拍自己微微隆起的肚皮:“看我现在肥的,跟母猪一样……这里头,四个月啦!”双城惊得合不拢嘴,忙问是男是女。米拉带着几分骄傲答道:“儿子!他们说我这性格,肯定生儿子,嘿!果然!”双城想起米拉和何敬东在教室里打打闹闹的情景,仿佛只是昨日,如今她就要做人母亲,不免唏嘘,但嘴上只管恭喜着,打听孩子父亲是谁。
“你知道的呀!”米拉这么一说,双城倒有些恍惚,脱口便问:“是黄董?”米拉愣了愣,随即大笑:“莫要胡说,怎么会是他!你听谁嚼的舌头?”等止了笑,她又道:“也没什么好瞒你的,我是跟姓黄的谈过一段,可那不是闹着玩嘛,谁会当真呢?他有老婆有孩子的人……再说那时候,我不是跟我们家那位闹别扭嘛,也就是呕个气……算了不说了,总之他终于离了,我也和黄董散了,兜一圈回来还是他,真没劲。”“想起来了,是警察,送玩具熊那个,挺好的呀!”米拉呵呵一笑:“交警,交警,穷光蛋一个有啥好的。不过,我命里该他的,这之前我还为他流过一个,疼不说,一刮完就拼命长肉,我跟你说,这事儿真得小心……”双城听着不对路,只好打断道:“你们还都年轻,钱可以慢慢挣,日子长着呢。”
米拉依仗继父的关系,如今在航空公司卖卖机票。“也好,一起挣钱一起花,过起日子来,该吵就吵,该闹就闹,谁也别委屈谁,不象那班台湾人,妈的小气得钱没给几个,架子倒摆得不小,真拿自己当大爷……不过,有时候想起我们几个在三峡游轮上的事来,那会儿真是开心,就跟做梦一样。我现在讲给同事听,说我以前跟什么老板,什么明星一块儿吃饭,人家还以为我吹牛皮……唉,好汉不提当年勇,我就是那小老百姓的命,老老实实跟着家里那位混吧。女人嘛,也就这么几年可以蹦跶蹦跶,运气好,抓住一个兴许就上去了,没那狗屎运的,掉下来,生孩子结婚,该干嘛干嘛,各走各的一条道儿。不是那块料,就得服!”
双城想说白头偕老也是福分,却被米拉抢断道:“……不象有的人,天生就会傍,能爬能钻又能舔,逮着根稻草能翻天。陶沙傍上了朱江渝你知不知道?”见双城茫然,米拉来了劲:“环宇朱胖子记得吧?总跟何云鹏走一道那个?冯志凡动手术那阵,何云鹏抢班夺权……”双城不解:“什么时候的事儿?”米拉叫道:“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年都哪儿去了?冯总不一直是个病怏怏的药罐子吗?后来恶化了,说是半年就得挂,只能上北京做个什么搭桥手术,成功的机会只有一半。他一走,何老头就趁火打劫,拉上朱胖子想篡老冯的位。你说他惦记老冯的船也就罢了,这老色鬼,还惦记老冯的女人!没几天,那朱丽就挎着何老头的膀子到处走了,哎呦喂!看得环宇上上下下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何老头到处跟人说:朱丽现在是我的女人了,你们要象以前一样配合她。笑死人!猖狂了没几天,你猜怎么着?冯总手术成功又杀回来了!他一到重庆,朱丽马上就翻脸回到了老冯身边,据说都是走前设好的局,猜到老东西肯定背后捅刀子,留下朱丽稳着他,吊着他,关键东西一样都没让他摸着……几个月功夫,当着大家面,朱丽来回倒腾了一轮!多好的戏,你错过了真可惜!”
咽了口唾沫,米拉接着又聊:“事情后来一掰开,不仅朱丽,连朱胖子也是冯总埋下的棋,现在船上烧死了人,冯总新账旧账一起算,让何老头背锅去吃牢饭,这边用朱胖子顶了环宇的二把手。朱胖子这一提拔,就给淘沙盯上了,两人从前就打情骂俏,如今一拍即合,搞到朱胖子老婆抓奸抓到重宾里头,据说一丝不挂堵被窝里了,淘沙那人你知道,整天晃着一对大咪咪,见人就勾,先是吴社长,再是朱胖子……”
双城曾与淘沙相旧,不便听她贬损,便问朱江渝后来离婚了没有。米拉摇头说:“哪有那么容易,人家老婆等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熬出头,怎么肯放手。但淘沙也不介意,里里外外据说老板傍了好几个,捞得风生水起,啥也不耽误!说实话,这方面我倒挺服她,的确有本事!对了双城,你自己呢?还跟着那江先生?依我说,你跟我们又不同,何苦跟叶丹去争?她就只有一张脸,可你看你,要文凭有文凭,要气质有气质,放眼一望,大把男人任你拣,真不用在一棵树上吊死,再说他不是被杨学坚卖了吗?真搞不懂你们图他啥?”
双城没法回答,只能往别处岔开话:“你和叶丹还在一起玩吗?”米拉一声冷笑:“玩什么玩?酒肉朋友玩不长的,我刚跟黄董分手那几天,想找点事儿做,托她给介绍介绍,躲得那叫一个远,避瘟神似的,说话也难听,生怕我乘机勾引了她的江先生,噢不,你的江先生!哎嗨!我嘴笨不会说,双城你别生气!我也闹不清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就觉得你这么高的素质,应该挑个更大的款才是!”
团结广场东面的饶家院,咸丰光绪年间的三进四合院,从沙坪坝的举人老爷开始,住过无数文化名流,乃是全校最早的建筑。从建校时的指挥部,到后来的教工宿舍,女生宿舍……直至双城小时候,这里已变作一处商业中心,生活百事五脏俱全,被学生们称作校园解放碑,每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大门很窄,飞檐下悬一匾额,题着 “一邱一壑”四字行书,双城从小就会念,听大人讲取自汉书,大约是淡泊名利,归隐自修之意。右手门房改作了一间小卖铺,里头的青鸟汽水、雪花蛋糕、冰糖麻饼、奶油杏肉搜走了双城童年好多的零花钱。第一进院落最大,环绕一圈开着日杂百货、邮电局、副食店、文具店、饭菜票的售卖处和她最为着迷的新华书店。院子中央种着几棵中国梧桐,树下有读报栏,戴眼镜的书生们背着手,一站就是半天。
第二进安静许多,很长一段时期,只有角上一间冷饮店,挂着“摇摇冰”的牌子。双城暑假里和邻居姐姐游完泳,总上那儿喝一杯冰镇酸梅汤。手里阔绰的时候,可以叫店家往里舀一个奶白色的冰淇淋小球。中间的大房总是空着,偶尔有校工会卖些打折的桌椅柜橱,床单被褥……
第三进更加冷清,双城恍惚记得朱漆廊柱绿漆窗户,雕梁画栋很是古雅,听说从前用来举办舞会,也曾衣香鬓影,歌舞升平过,后来慢慢被弃用,人迹寥落,成了双城她们小时候玩耍扮戏的场所。
整个大院以一带黄泥墙围住,门外一泓池塘,环种一圈黄桷树,绿荫垂垂,树梢儿只差一线就要触着水面,为了等它再长一点,双城盼了许多年。如今就在这树荫底下,双城仰着头,正仔细阅读着布告栏中最显眼的一幅广告。
毕业的大潮比想象中来得更加迅猛。最后一学期基本没课,论文辅导一结束,同学们便四处活动,开始物色工作。双城一早决定离开重庆,所以按兵未动,等进了五月,果然开始有外地用人单位在饶家院的布告栏中张贴广告。双城细细留意,见招聘职位大多针对理工生,适合文科的去处要么待遇不理想,要么不在她向往的城市名单中……直到今天看到这则署名广州鹏程集团的招聘。
广告说这是一家以房地产开发为主,涵盖物业管理、餐饮娱乐、出版广告、涉外贸易的集团公司,注册资金近五亿,总部设在羊城广州。此次专程来渝,在几所高校的应届毕业生中展开联合招聘,物色房地产销售及文秘公关方面的人才,广告写明只限女生,罗列了一堆身高相貌方面的要求,末尾用加粗加大的黑体字标注着:“薪资福利优厚,傲视行业群雄”。
“广州……南方。”双城嘴唇轻嚅,涌过一阵悸动,马上又被慌张摄住。江南正在上海等她,那里十里洋场精致繁华。换作四年前,她该有多么渴望名正言顺地回到江南身边,回到宴席、酒店、游轮和一切水晶鞋的世界里面……然而,现在她有了新的打算,上海再好,她也不甘就范,那儿对于她,与其说是一个新鲜的开始,毋宁说是一个还说得过去的结局。她所联想到的画面里,满脸写着胜利的人,是江南,而不是自己。
鹏程公司的面试地点就设在饶家院第二进里面。冷落已久的庭院忽然被闻讯赶来的学生们挤了个水泄不通。里面一圈应聘的女生,外面一圈看热闹的男生,喧闹得仿佛一锅滚粥。考官都聚在中间的堂屋,人事部的工作人员穿梭在门里门外,手拿着厚厚一摞报名表,高声喊着应聘者的姓名编号,同时以电报文一般节省的措辞不耐烦地回答着学生们杂七杂八的问题。其中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三十来岁,浓眉大眼,妆容艳丽,面颊上泛起的油光将脂粉浮托起来,额头和鼻尖亮得有些刺目。仅管如此,双城仍注意到她衣料的考究,皮鞋的品质,以及她一直保持笔挺,不带丝毫松懈的身姿——“或许真是家大公司呢”,双城这样琢磨。
大学毕业理当隆重,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双城从自己小小的积蓄中拿出一笔,逛遍整栋富安百货,选定了一套价格不菲的职业装。裁剪合体,质地挺刮,勾勒出她亭亭玉立的好身材,当真分毫不错,带一点橘调的大红最是她得心应手。身披战袍往人群中一立,双城明艳轩昂,一眼望去分外出挑。不时有人从旁打量她,待她一回头,对方却移开了目光。双城微微一笑,明白自己已经赢了第一场。
高个子女人再一次从门里走出来,肩膀用力拨开迅速向她聚拢的人群,直到站定在院坝中央,才用凌厉的眼神迫使学生们后退几步,清了清嗓子高声说到:“时间已到,报名截止。我来念一下最后一批面试名单。听到名字的同学请留下等候,没听到名字的同学,对不起,那表示你们已经淘汰出局,请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尽快离开。”“还没见着人呢,怎么决定哪些留下,哪些淘汰呢?”一个女生从人群后面问到。女人扬起了下巴,带着严肃的表情说到:“公司对各位的身高气质有一定的要求,才刚大家递交表格的时候,已经接受过第一轮的筛选了。”这话让女生们面面相觑,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女人见再无异议,便开始宣读手上的名单:“一号,四川外语学院,孙婷婷;二号,西南师范大学,张珂;三号,重庆大学,郑小琳……”双城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虽是意料之中,到底舒了口气。
女人宣读完毕,转身又往屋里走去,大伙儿回过神来,一下炸了锅。素日满怀自信,今天却不战而败的女生们一时承受不了竞争的残酷,纷纷质疑起选拔的公正性。一个为女朋友作陪的男生,飞身过去抢在门口拦住那女人,急切道:“麻烦您再给看看,是不是漏了什么人?四川外语学院白雅琴有吗?不可能没有啊!”双城听那名字觉得耳熟,转头见一个皮肤白皙的女孩涨红着脸,咬紧了嘴唇,站在那男生后面,娟秀的脸蛋窘得就要哭出来。却是她一位高中同学,当年成绩优异,人也骄矜,与双城话不过三句,眼下竟成了竞争之敌。
女人于是停下来,也不查看手里的表格,只拿眼角将白雅琴上上下下扫了两趟,便转向她男朋友决然道:“不会弄错,确实没有她。很抱歉,她不符合我们的要求。”说完闪身进门,扔下那位白同学眼泪夺眶而出,也不搭理男友的安慰,飞似的冲出了人群。旁的人见她受此奚落,俱都不敢再自取其辱,纷纷散去不再勾留。
叫到双城的时候,已近中午。老建筑没装空调,只靠两把吊扇,几位考官都热得没精打采,只等着收工,唯其中一位青年,自她走进房间,便精神为之一振,先笑着点了点头。“请介绍一下你自己,”那青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一脸和善,又生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让人颇有好感,似乎很值得信任。双城侃侃而谈,那青年听得目不转睛,竟似有些发呆。双城好笑,眼中稍微发力,将那团小小的火苗轻轻一拨,迎了上去。青年象被她灼到,连忙闪开眼睛,佯看资料低了头去。
当天下午双城就收到了面试通过的好消息。鹏程集团果然豪气,最后一轮总经理面试定在广州总部进行。入围决赛的十名女生将搭乘飞机前往广州,第一天市区观光,第二天考察公司楼盘,第三天接受高层面试,当场宣布结果,只录用前两名。所有酒店交通、餐饮娱乐均由公司买单,简直就是一次好吃好喝的免费旅行。可惜出发时间和双城最后一门考试撞了车,她不得不放弃集体活动,一个人单独前往广州。
等到了酒店,参观归来的女孩子们正意犹未尽,热情地拉了双城一起聊天。双城这才发现,入选的十人中,久不碰面的小童也在其列,两人相见自是欢喜。面试她们的青年名叫何唯,重庆建筑工程学院土木系毕业,来广州发展也不过三年,因为重庆人的缘故,从工程部借调过来协助招聘工作。这两天,他奉公司之命,同住酒店,好照应女生们的起居生活。
本来就不宽敞的房间,一下塞进十个姑娘,立刻显得拥挤闷热。何唯一边调低温度,一边从冰箱里拿出饮料招呼大家。他人年轻,又生得和蔼秀气,两天下来,早和女孩们混得十分亲近。双城新到,与众人不熟,只含笑倾听,旁观他们聊得如火如荼。她细瞧这九位女生,虽说都是百里挑一,但容貌身段比起叶丹骆阳之流还差着一段距离。若论起来,十人中除开她和小童,得算川外的郝敏、孙婷婷,西师的施蕾,这三个略高一筹,竞争对手只在其中,余下都是陪跑的角色。郝敏高大艳丽,衣着前卫,体恤领口两个丰满的半球夹出一道深深的乳沟,甚是性感。那施蕾正好相反,生得十分清秀,说起话来也有几分怯怯的娇柔,两排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象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的人物。
“何老师,你说我们十个当中明天谁最有戏?”“对!快说说吧,我们也好学习改进,兴许还来得及!”“来得及什么呀,十个里头只留俩,再怎么进步也得淘汰八个!”“就是,不如直截了当问问何老师,觉得我们当中谁最漂亮好不好!”“好!好!”女生们离了学校管束,又仗着人多,不免放肆起来,围着何唯纷纷起哄,非要他点名不可。何唯脸色绯红,愉快地答说:“我觉得好有什么用?明天做主的是许总,他的眼光我可吃不透!”那郝敏从床的另一头一个翻滚蹦到他跟前,双肘撑起下巴,仰着一张俏脸打趣说:“可我们这会儿不怎么关心许总的胃口,我们今晚呀,就想知道何老师的心事对不对?”大伙儿又是一阵哄笑,齐齐点头。何唯作势往屋内扫视一周才笑着说:“我个打工的,能有什么心事?把你们好好地带来,再好好地送走,完成任务就算了事。不过,人事部几位女同事都觉得咱们施蕾不错,又清纯又文艺,就象一本琼瑶小说。”那郝敏听得不是自己,立刻嘟起嘴佯装赌气:“何老师不要拿女同事打掩护,喜欢施蕾就直说。施蕾,你还没有男朋友吧?何老师快加油!”于是女生们一起喊:“何老师加油!何老师加油!”倒把施蕾闹了个大红脸,赶紧缩了头,藏到婷婷身后。
何唯于是解围说:“所谓公司高层,拍板的其实就许总一个,你们只要征服了他,就算赢。这次公司在重庆、大连、芜湖共设三个招聘点,买的都是报纸整版,招聘头条,声势如此浩大,的确是因为发展太快,人才供不应求。其他两处的学生已经面试结束,重庆是最后一场,所以姑娘们,需要加油的是你们自己,早点休息吧,明天好好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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