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 喜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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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喜相逢》第十五章.雪落锦官城(五)谜底未必都需要揭开,差一点意外比明天先到来…

(2020-08-27 18:03:11) 下一个

太平洋百货正门出来,左手一拐便是春熙路夜市入口。彼时夜市开张不过三年,正是人气最红火的时候。天一黑,两边摊档亮起通明的灯火,夹道向前数百米,里外几圈摊位,大多经营服装皮具和双城骆阳们最喜欢的成都小吃。白炽灯下,一排排刷了油的卤水鸡翅、麻辣鸭脖、泡椒凤爪、灯影牛肉、五香胗肝、椒盐里脊,还有碳烤的羊肉兔头,干煸的黄鳝泥鳅,香炒的洋芋田螺,油酥的苕饼糍粑,淋上辣油的豆干藕片、海条鱿鱼……更不消说沿着春熙路一溜儿林立的老店:钟水饺、龙抄手、沈米线、廖排骨、棒棒鸡、担担面、韩包子、赖汤圆……双城骆阳下班出来,买个鸡片锅魁垫垫底,再挨着摊子逛过去,这个来一两,那个来五毛,油汪汪的塑料袋儿扎紧了往包里一塞,宵夜早餐也都齐了。

再往里走,人潮汹涌,挤得看不见路。每隔几步,就有小贩踩在塑料凳上,举着电喇叭吆喝,声音太大,很难听清在说什么,不过彼此斗着嗓门吸引路人罢了。拐角摊子上,小山似的堆着包装粗糙的电影光盘和流行卡带。双城停下脚步,拿起一张光碟说:“《阳光灿烂的日子》……要不买回去一块儿看?宿舍的VCD我还没用过。”骆阳瞄了一眼道:“这片子我看过。再说,这儿的碟质量太差,根本放不了,老卡。”双城随口问:“不是鸡叫出,鬼叫回吗?还有时间上电影院啊?”骆阳稍稍一愣,也不作答,顺手拿了盒磁带,走开付钱去了。  

早过了饭点,龙抄手老店仍然满座,几口汤锅热气腾腾地翻滚着,整个店堂都沉浸在雾气蒙蒙的浓香之中。双城要了一碗招牌抄手,汤浓而不腻,皮薄而透亮,肉馅松嫩而不结,撒上一把胡椒葱花,连吃带喝,顷刻间饱足妥帖,浑身暖和。因说起即将开张的分店,骆阳道:“调我去骡马市管新店,巴心不得,早上可以多睡会儿,又不用和叶丹杵一块儿,只可惜吃不着夜市了。”讲到这儿,她抽出纸巾抹了抹嘴:“那谁俩人又和好了,你知道吗?”双城点点头:“眼下人少事多,她也算个帮手。”“什么帮手,到店里来穿得象个白领,蹲都蹲不下去,还怎么收秤,怎么验货?跟老板们开会,才两次就露了马脚,几层楼的人都拿她当笑话讲。喏,学给你看……”骆阳扳直了身子,翘起二郎腿,手往太阳穴那儿轻轻一扶,嘴里解说:“这人也不近视吧,还弄了付平光戴着。”说着她掏出圆珠笔,往桌沿儿上一敲,学着叶丹的腔调,作势道:“我觉得现在这个阶段吧,太平洋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控制老鼠!”

双城一口汤差点笑喷出来:“她真在会上这么说?”“那可不是么!这就是人家琢磨了好久的提案,连朱天祥也笑场,把阳光与海的面子都丢尽了。”听骆阳这一说,双城方觉江南对叶丹之用情早已超过了用人的藉口。

当晚睡前,两人裹着棉被,再灌个汤婆子搂着,耳机一人戴一半,并头听那新淘的磁带。双城自开了恋爱的先河,从前不以为然的情歌统统象到庙里开了光,一句句直撞在心上,隔着录音机,早和那李宗盛做了知己。骆阳竟也听得十分安静,刚洗过头,她湿漉漉的长发披散着,遮去了过于硬朗的下颌,侧脸的线条愈发显得精雕细刻。骆阳的眼眶微凹,聚着幽幽的光,沉默时显出一种平素少有的惆怅。在双城看来,正是这点惆怅放大了她的美貌,象挂在博物馆墙上的油画,无言中藏匿着忧伤……曾几何时,没心没肺的骆阳也有了忧伤?

“骆阳,这份工你做得开心吗?”“第一份工作嘛,要求不能太高,积累些经验也好。”“江南呢?好相处吗?”“他对我挺好,沈小姐也不错,还教我做帐。江南其实挺年轻的,内心很爱玩,也会玩,有时候闹起来,比我们都疯。”双城想起沈碧茵口中的江南,与骆阳的形容大相径庭,嘴上便说:“看来我不在成都,错过不少活动!”“你有什么可惜的,你来日方长。”双城不再接话,两人复又沉默下来,倾听那录音机里传出的歌声,此时无声胜有声。

在成都的最后一天,双城早起打扫了宿舍,收拾完行李方和江南告辞说这就要回重庆去。江南象是才想起这个冬天对她的亏欠,忙拦住说:“吃了晚饭再走,我送你去五桂桥。今年梅花开得迟,找地方看看去,当我送你一程。”

浣花溪畔百花潭,春节已过,公园里人不多。隔着百花潭水,有座旧了颜色的仿古画楼,题着“晚香阁”的匾额,底层屏风门都敞开着,两三桌老人就着瓜子饮茶聊天。楼前如虹临水一弯马鞍型拱桥,桥边几株杨柳,丝丝缕缕还挂着旧年柳叶,在清冷的北风中看去一树缥缈。沿河边粉墙走了几步,钻进月洞门,是一处安静的花圃,满庭红梅吐艳,开得正好。

双城先前只见过校园里花瓣单薄的腊梅,而这红梅枝干虬劲,每一棵均有碗口粗细,梢头花朵满覆,皆吐着金丝般的花蕊,着实生机蓬勃。双城低头拨弄那繁复的花瓣说:“可惜雪融了,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这花的美应该是白雪皑皑才能衬托出来,现在这么看,倒和桃花差不多,次了一等。”说完她忽想起自己与叶丹之比,一念闪过,面上未露痕迹。江南只道:“你就是爱挑剔,也会挑剔。万事万物端到面前来,都逃不过你一个错字。这梅花兴兴致致地开了等你来,竟然还是有错,我都替它们鸣不平。”双城知他是为自己抱屈,只淡淡一笑,也不分辩。

园中两侧抄手游廊,围拢中央三间厅堂。堂中朱漆圆柱,青砖铺地,并无任何陈设,只墙壁上一路悬挂着书法和国画卷轴,无碍乎富贵牡丹,吉祥鲤鱼之类俗套。双城看不出门道,只随江南一幅幅掠过,慢慢往里间移步。忽而一幅墨迹浓重的意形篆书挡住去路,双城见满纸鬼画桃符,一字不识,只觉无趣,江南却停下脚步,细细辨认起来。不一会儿,他理出头绪逐字念道:“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原来是这首。”双城想说这张牙舞爪的样子与词句实不相符,因想起江南才刚嫌自己扫兴,只得换了口气说:“这象甲骨文,画图记事。”

江南点头:“比起上古人类结绳记事,到底进了一步。”双城问:“结绳记事,时间一长,疙疙瘩瘩一大堆,哪里记得清楚,半年记下来,就够织一张大网了吧?”江南一笑,想了想道:“那时候的人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只求生存,哪有我们现在这么多事,又要恋爱,又要吵架,吵了架就得怄气,怄完气还得和好……值得他们打个绳结的,大约都是天崩地裂的大变动,或者是一次令人恐惧的地震,大地开裂,瞬间吞噬了所有牲畜和族人;也或者是某个夏夜里,突然星辰坠落,漫天陨石流星划过,森林燃起熊熊大火;又或者是白昼里,一场部落间的鏖战刚刚拉开序幕,不料日食发生,整个世界堕入黑暗,杀戮全都停止下来,直到太阳复现,白日荒荒,众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这仗打不下去,只好化作一个绳结,当成对神诏的解读……”

双城听得眼中一热:“江南,有时候我都忘了为什么喜欢你。”江南稍愣,等明白过来只得苦笑:“看来我得加紧做事了,再这么落魄下去,你真的就不认识我了。”双城垂下头,轻声道:“说的不是这个。”  

出了西苑,又过慧园,突然耳中喧哗,才是前方几蓬茂盛的楠竹下,成都人正摆开一桌桌麻将搓得稀里哗啦。双城一眼望去,不下二十桌人马,老的已是耄耋翁妪,小的还是垂髫未笄,各自吆三喝四,其乐融融,不禁感叹如此阵仗在重庆从未见过。江南也说:“这地方,真是一个闲字无所不在,难怪总说少不入川,不过对我很好,成都成都,成事之都,我在重庆折损的运气,来这儿倒是找回不少。”

顺着这话,江南说起近来没法陪她,概因忙着和太平洋签新约,两个月之后,他将在南京开张新店,接着,更有计划挤进生意爆棚的上海太平洋百货。“未来上海必定成为东亚商业中心,底子在那儿摆着,位置也独一无二,马可波罗号没能开到上海,搭乘太平洋这艘大船进去也不迟。一年半之后,希望能在上海做出点样子。餐厅虽然是我擅长,可我不想把生意仅仅局限于此。将来我想往酒店业方向试试,当然不会是豪华酒店,而是那种快捷酒店、商务酒店、背包客酒店,甚至情人钟点房。这些类型在国外非常普遍,但大陆还是空白。我预测中国经济会持续发展,那么市场需求势必猛增,这是大趋势,只是看到的人太少。我能看到,可惜缺乏财力,所以靠阳光与海累积资本对我非常重要,希望这次天能佑我,希望一切还来得及……只要每一步不出差错,就一定来得及……”

江南说着说着,渐渐变成了自言自语。过了一阵,注意到双城全无反应,才笑着揽住她道:“这两年听我这些发财梦听腻了吧?没办法,你男朋友归根结底只是贩夫走卒,满身铜臭是不是?”见双城不答,江南又道:“如果一切顺利,你毕了业,直接去上海帮我好吗?对了,南京和上海的店,我想用你的名字注册,现在我已经没了债务的问题,我这么做,只是让你安心。当个小老板娘,感觉怎么样?”拿不准是好是坏,双城便未置可否。听到江南的安排,双城猜想他是希望未来一处一座行宫,将自己安放到上海,才能保全叶丹在成都做个绝色惊艳的蜀夫人。她失望太多,已经习惯于怀疑江南口中的幸福。

“要真是那样,我们将来就只剩下谈生意了。”“生意做不大,才总是拴住人,等有了规模,我就能抽身。我也蛮想象小男生一样,接你下班,吃个饭,再一起看场电影,替你补上那些没人陪的时候。”双城心中一动,接口道:“是啊,有部电影,想跟你一起看来着,始终没有机会。”“什么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拿过奖。”“哦,那部我看过,女主角挺漂亮,鼻子高高眼窝深深的,象个印度人。”“漂亮吗?我倒觉得样子有点粗。”“还不错啊,不过和你不是同一类型,有点象骆阳对不对?”双城心中一颤,也不看他,只缩紧了身体道:“我们回去吧,时间不早了。”

凯斯鲍尔大客车渐渐驶出成都,晚班车人不满,双城戴着耳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歌词钻进心里,反反复复,与她商量了一路。彼时成渝高速刚刚开通,路面上还有农民在懒散行走,深冬的郊野望去雾气蒙蒙,龙泉驿的桃花在阡陌间开成一片香雪海,粉色云朵不断闪现,她象乘着歌声,从梦里驶过。

成都这些日子里,身体上精神上积压的负荷,包括那双始终如芒在背的叶丹阴郁的眼睛……所有这些此刻都已卸下,双城感觉轻松了许多,而离开江南,前面又是几个月沉沉不见光的等候,这让她觉得心中空茫,无所着落。矛盾交织在脑子里,欲睡不能,欲醒也不能,昏昏沉沉朦朦胧胧之中远离了成都。

突然一个急刹车,双城猛地被弹到前面椅背上。车停了,昏暗中,乘客们发出口齿不清的咒骂和惊呼,接着听到司机开门下车的声音,再一阵,他回到车上打开了照明灯,大声宣布:“前面撞车了!好几部车怼到一起,稀巴烂,肯定死人了!救护车都来了,在等交警出现场,这下有得堵!”不一会儿,双城从看热闹回来的乘客口中得知了现场的惨烈。“好嚇人!也是个长途车,还不是成都出来的,半边都撞瘪了,就在前面一点儿,百米都不到哇!”

双城想如果早一点从五桂桥出发,她或许就会搭上那部车,或许已经受伤,或许更糟……如果是那样,江南又会怎样?会因此内疚吗?那么内疚又会持续多久?如果一切突然结束,她这短暂的一生,不过谈了场牵扯不清的恋爱,别的一无所获,又怎会甘心?如果是那样,叶丹会庆幸吗?还有骆阳呢?她想起灯光下骆阳美丽的脸庞……“你现在这样崇拜他,多半还是接触的人太少……没谁能真正吸引我,我可不象你这么容易心动……有风就能放,江边风大!”画面飞闪而过,双城胃里猛地翻涌了一下,她急忙捂住嘴,用围巾把头裹上,起身下了车。

堵塞的车队绵延到看不见的地方,对面车道空空,没有一辆驶过。客车都开了门,好让憋不住的乘客去路边解决问题,也让僵了腿的人下车走走。这象是靠近内江的一段郊野公路,四周一片漆黑,不见灯火。头顶晴朗的夜空中,星河璀璨,闪闪如流。这一次,双城仰望星空,难得没有去怀念三峡的夜泊,而是想起天上每颗星照映世上一个人的说法,不知哪颗渺小而不被注意的,才是属于自己那一颗。

随着稀稀拉拉散步的人群,双城默默往前走,步伐越来越快,几乎要在队伍中奔跑起来,冷风刮在脸上,针刺般生痛,但这从头到脚的清醒给了她新生的力气,好象又一次失而复得找着了她的北极星,那颗倔强不熄,百年孤独的小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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