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嘉陵江,河水澄清了不少,变成一种半透明的瓦灰。河道狭窄,裸露出嶙峋的河床。“双城,下来吧,别老坐着!”骆阳喊了不止一次,双城只是摆摆手,独自坐在高高的岩石上,望着河滩上的骆阳和同学们七嘴八舌地商量怎么把风筝升起来。她刚病好,不该这样坐在风地里,可昨天到现在,突然间纷纷扰扰,太多的欢悦和遗憾堆积在脑子里嗡嗡作乱,很需要被这秋风理个清爽。时间太仓促,她有一百个一千个问题,统统被江南闪电式的出现和退场封杀在了肚子里。才一句“罚够了没有”,几个月来的决心便土崩瓦解,连她自己都觉得荒唐,如此轻易就原谅,那么那些深宵独坐,泪流满面又有何重量?
河滩上传来一阵欢呼,五彩缤纷的大蜻蜓终于攀住一阵风爬上了高空,一阵颠簸后,总算平稳下来,骆阳用白纸剪成一个圈,小心翼翼套进线轴里,一松手,那纸圈便打着转儿,沿着风筝线一路爬上了青天。“看呐!双城!这叫‘寄给未来的信’!你也来寄一封吧!”骆阳挥着手,为自己的浪漫感动不已。看着那“信笺”越升越高,直到远成一个小小的白点,双城也禁不住鼓起掌来。
临别的时候,江南留给她一只厚厚的信封,那里头当然不是情书。他说他依旧付她工资,更高的工资,但她唯一的工作就是念书。从现在开始,她不必再靠家里养活,江南那里给她建立一份基金,考得好,就拿走,考不好,就一直攒着……他问学校什么时候放假,双城说得明年一月。“那差不多又是三个月,”江南搂紧双城,埋首嗅着她的体香:“三个月就三个月,估计到时候马可波罗的事也有个了结了。你安心读书,把功课补上去,寒假我们去旅行……你想去哪里?”双城迟了几秒才回答:“去一个你不急着接电话,不急着赶飞机,也不急着去开会的地方,哪儿都行。”江南听罢,又再吻她:“你还没见过大海吧?那咱们就去海边,就我跟你两个人。”
双城走下河滩,从骆阳手里接过一张“信笺”,用圆珠笔写上“海边见”,再照着样子套进线轴里……白蝶翩跹,盘旋而去,转眼便消失在风筝线的尽头。
双城突然发奋图强起来,无论是来自淘沙还是骆阳的活动邀请,通通推掉,除了上课,她总把自己关在三楼小屋里学习,密密麻麻的稿纸写满一本,扔掉,又写第二本。为了集中精力不分神,她嘴里总是大声念着,不是单词就是课文,一天下来,常念到喉咙沙哑,却只觉痛快。渐渐的,不用朗诵,她也能充分理解她所阅读的内容了,外界的嘈杂和内心的骚动不再能够打搅她。她没再给江南写信,如今天下大乱,写了也不知寄往哪里;再说上一次江南并没有回信;再再说,自她收下那只装钱的信封,就不知该写什么好了。说爱,不说爱,都不合适,只好埋头念书,一想到江南,就大声朗读,把所有的尴尬和疑问,都留给未来去修补。他又一次音讯渺无,她只好收起羽毛将头埋进沙堆里,假装忘了自己奋发图强的理由。
好几次双城趴在书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深夜。窗外老树掉光了旧年的叶子,余下一付骨骼显露出来,才见满树麻雀和高高低低的鸟巢,如一幅笔墨凄清的枯木寒鸦图。透过这一树屏风,对岸人家灯火未眠,这一年来似乎又密了些。浓黑的部分依旧是乡野,伸展到快要看不见的地方,便出现了一段沿江公路。转弯处有一盏路灯,细雨迷蒙的夜里,那点灯光和地面反射出的亮,融成湿漉漉的一团桔黄。在那舞台追灯般的光团里,每隔一小会儿,便有车辆飞闪而过。隔着玻璃窗和嘉陵江,双城默默注视着那团光……她想江南会不会就在某一辆车上,眨眼之间,便离自己近了一步。有时她索性熄灭台灯,趴在窗口上,慢慢放虚了焦点,透过那一树清奇的轮廓,让灯光在眼里浸润开来,放大成一颗颗宝石,闪烁在枝桠上,成了她的圣诞树。“江南,圣诞快乐!”她在心底默默地说。
冬天长江枯水停航,静融终于回来了。双城一见她,被她的风韵吓了一跳。静融的长辫子打散在背后,烫成了一头蓬松的波浪。原本单薄的身材添了两分丰腴却未失苗条,皮肤有说不出的鲜亮,笑眼清灵,波光荡漾。“那谁,小邓,我和他好了。”静融宣布时带着一点傲娇,她知道双城不以为然,所以也象是宣战。
下午双城和小邓打过照面,那人还是老样子,对静融千叮万嘱无微不至,简直象在表演,但又有一点不同,神态中多了一种宣示主权。除此之外,他打量双城的眼神带着点敌意,双城立刻意识到自己对小邓的评价经静融之口已被他知晓。她之前总以为小邓和自己保持距离是为了让静融宽心,眼下看来却不尽如此,在他们俩彼此靠近的过程中,双城感觉自己成了二人结盟的投名状……而最让她别扭的,是小邓那种割爱暂借的表情。什么时候静融跟她在一起,还得由着小邓高兴?从前跟黄涛一起,说说笑笑毕竟随和,如今这小邓竟是完全不买她帐,静融却因此更加服气,只能对双城抱歉地笑笑——那笑在双城看来,也有得意。她不得不承认一点,小邓对自己的放肆正是源自静融的加持。
天已经冷了,双城刻意要补偿分离,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插进静融的棉衣腋窝里,象她们小时候依偎着上学那样。静融下意识地夹紧了胳膊,好让双城的手更暖和。又闻到了静融身上独有的清洁的芳香,如此安心,令人舒畅,可一想到小邓的脸色,一想到静融对自己不可挽留的背叛,双城便思忖眼下这种光景只会越来越少,一阵酸楚涌上眼角,还好天色昏暗,静融并不觉晓。
还是沿江路上外语系旁那家麻辣烫。还是靠边的小桌坐下,还是一个人就把“耗儿鱼嫩鸭血豆皮藕片……”一一勾上,彼此不用问,都知道要点啥。油锅还没滚,双城握住静融衣袖,皱眉道:“他现在对你千依百顺,总归还是诱饵,没达到目的之前,谁知道是不是假象……”话没说完,静融便打断道:“你别总把他当成坏人好不好?不是人人都象你想的那么复杂,他喜欢我,对我好,是真心的。你知道我来例假的时候会贫血会头晕,天一冷更厉害,这些他都记在心上,到了那几天,他就会打热水过来给我泡脚,泡暖和了再睡觉。不让我沾冷水,洗衣服拖地板就不说了,等我眯一觉起来,几双鞋擦得干干净净,烘得暖暖和和,上了油打了蜡,整整齐齐码在那儿。他说看我在前台从早到晚一站一整天那么辛苦,又帮不上忙,只能把鞋子弄舒服些,算是点分担。说实话,从小到大,还没谁这么疼过我呢。”
据静融说,他们确定关系也就是最近的事。那晚,王朝号回程停靠寸滩码头。除了轮值的几个,船上年轻人都去岸上宵夜烫火锅。下船的时候,静融落在后面,夜里风大,跳板晃得特别凶,她稍迟疑,小邓便回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这一握就再不肯撒开,静融别扭了几下挣不脱,心里好笑,也就任他牵了走。好在黑咕隆冬,河滩上又冷,大伙儿走得飞快,倒也没人注意。后来一班人围炉吃得正热闹,神不知鬼不觉地,小邓的手又在桌下抓牢了静融……台面上依旧说笑不动声色,桌底下却汗津津地十指相扣,那一种紧张、快活,要说销尽人魂也不为过。
双城听着静融甜蜜的述说,想象着冬夜码头上那一桌火锅,因而又想起万县的画舫,巫山的柳叶舟,想起维多利亚号上的种种,想起这一江春水,如何牵动一路儿女情长,惹古今风月,尽付其中……
静融又讲:“小邓以前跟何敬东同屋,那人你知道,徐晓岚的事过去没多久,又开始吊儿郎当,闹腾得他没法学习。后来他把库房整理了一下,旁边隔出一块来睡觉。领导想让他兼了库管的职也不错,夜里急用东西更方便,就同意了。所以一下班,我们就窝在那房里,他复习他的功课,我看我的小说,也没什么可做,但只要呆在一起,就觉得时间容易打发许多。还好有他,否则就这么一趟一趟闷在船上来回跑,叫人怎么熬?”双城也道:“是啊,听说远洋轮的船员,有的还精神失常呢。”静融笑:“倒没那么严重,船靠码头的时候,我们也上岸玩。不过,都是些小地方。停寸滩去烫火锅,到万县就吃烤鱼,靠奉节的话,可以买脐橙回来剥,宜昌热闹些,逛逛码头夜市,买点小东小西。有时候碰上谁过生日,大家也凑份子去唱卡拉OK……”“干嘛花钱唱,船上不有卡拉OK吗?”“天天呆在船上,早都烦了,领导又走来走去,哪还有心思唱?再说,天天都是我们服务客人,偶尔也让别人服务一下我们!”
静融的面孔在灯下愈发光亮,双城突然悟到一点:离了她的静融并不寂寞。眼前的她如今是王朝号上的公主,有同事围着,有小邓宠着,时不时地,还有客人追求着,离开双城的日子,静融不但没有缺失,反而更加快乐。她们分离的结果只是她一个人的失落。这念头一闪而过,归根结底双城还是愿意静融快乐,更何况,她自己的心思也全系在江南身上。世上的青梅竹马,结局总不过各奔西东。
“刚上船那阵,我心里常发慌,一到夜里就想家,你又不在。犯了错吧,怕丢工作,不犯错吧,又怕一辈子就耗在这船上看不到前途。现在和他有了长远打算,也就有了盼头。你别看他傻傻的,其实心里特别有数,现在考试准备得差不多了,等钱一攒够,他就辞职上岸,脱产读书。”“那你岂不得养他?”“谈不上养,他有积蓄。再说,养,我也无所谓。他的计划,一步一步的,都看得见,摸得着,就算先吃点苦,也值得。”
对岸山丘在夜色里只剩起伏的轮廓,冬天江流平缓,灯光倒映水中,金红、银白,串成一条条珠链和彩带。静融说:“你看那边,建了好些新楼。我们厂也卖了一块地,将来要盖商品房。小邓说等赚了钱,就买一套望江的房子,江风吹着,景色又好。”“天天在船上还没看够?”“他说望着这条江,就会记住我们的现在。”“行了吧,那是长江,这可是嘉陵江,别谢错媒人拜错了祖宗。”静融笑着从锅里捞起两片海白菜,送进双城碗里道:“我知道,我们这种平平淡淡的活法,不合你胃口,给你,你也瞧不上。”双城接过碗说:“什么瞧得上瞧不上,各人有各人的经历,我还羡慕你们耳鬓厮磨心心相映呢。”
店家往锅里添了汤,静融将台面上的东西一股脑全丢进去,低头拨大了火苗。“对了,天还热着的时候,有趟在大宁河换小船,看见江南了,叶丹、米拉,还有一个叫什么……”“杜鹃?”“对,反正是旅游学校的几个。江南和叶丹走得很近,大家都看见了。听说其中还有几个台湾来的明星,隔得远,我也没看见。”双城了解静融说话的风格,她要说“走得很近”,那么别人看上去江南和叶丹便确定是情侣无疑。江南在记者团之后又组织了明星团,继续为马可波罗号造势,这点双城倒听沈小姐提过。如今想来,也是遣走她后,补偿叶丹一次旅行的意思。静融既说“大家都看见了”,双城便可想象众人的反应如何。这恐怕也是小邓眼中轻蔑的来由——他是要把这贪图荣华的榜样贬低个够,才好让静融死心塌地和他粗茶淡饭地厮守。
见双城沉默,静融当她还在为江南费琢磨:“那些事你不打算弄个清楚?”双城放下竹筷,抿了口茶说:“如果不是真的,就没必要审,如果是真的,审也没用。”见静融欲言又止,双城倾身向前道:“我和他的事,跟你们不同。我是打算走远一点,出去看看的,既要出远门,过河我需要一艘渡船,登高我需要一把扶梯,读书不是我的强项,我得找人带路。”话一出口,双城就后悔了,她知道她说的并非实情,至少不全属实。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歪曲,仿佛由得别人误解,反而简单些,好过她的骄傲败在江南手里。爱情突然让双城心虚,她爱的人并不和她站在一起,这使她每每想起,都感到恐惧。
“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爱他?”静融皱了皱眉。少顷,双城方道:“还是爱的吧,否则也太难了。我是说,那样的话,也就不必是他了。”“什么意思?又爱又不爱?听起来好复杂,你做得到吗?” 这一次,双城答得轻快利落:“他做得到,我就做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