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想从阳台翻回房间,才发现门从里面扣上了,有钥匙也打不开。两人只好赤着脚湿漉漉地穿过酒店大堂。众目睽睽下,江南牵住双城的手,走得气定神闲,任由身后留下两行潮湿的脚印和细碎的白沙……直到关上房门,两人才笑做一团。
双城站在浴缸里,拿着淋浴喷头弯腰洗脚,浴室门开着,江南也跟了进来。双城笑着用莲蓬浇他,江南湿了一身,不躲也不说话。空间这样狭小,她感觉到他呼吸变得粗重,看她的样子也有点凶……她收敛了笑容,惴惴中见江南夺过莲蓬挂到壁上,报复似的,顺手将水量拧到最大。大雨倾盆而下,双城瞬间湿透,长发贴在脸上,样子有点狼狈,她想躲起来,但没有动。江南一言不发就去解她领扣,发现那枚别针,歪了歪嘴角道:“用这个,就想把我锁外头?”几下动作,湿透的衣裳就被卷成一团,重重扔到了角落。双城的文胸只是薄薄一层棉布,纯白,没有图案,简单到寒酸。出发前她想过要去买一条蕾丝的乳罩,但她又哄自己应该用不着。
雨太大,连那层棉布也被冲了去。双城垂着的手慢慢攥成拳头,她克制着不去遮掩,不看江南也不看自己的身体,只死死盯着浴缸一个角落,好象那里隐藏着什么。江南抬起她的下巴,在暖雨中吻她,空前地温柔,等她卸下了恐惧,才带领她的目光,顺着瀑布的方向,一起看去……热水让她的皮肤格外柔软,小小的两朵粉红,晶莹得象珊瑚珠。他曾拥抱、抚摸过她的身体,但从未象现在这样,纤毫毕现,袒露眼前。她比他想象中还要苗条,比他想象中还要丰满,比他想象中还要妖娆……江南不曾料到,她身上竟藏着如此美景,他拾得珍宝,不禁欲念如烧。
她想靠进他怀里,却被他轻轻撑开,执意要保留一段距离,好仔仔细细地观察那乳房如何在他的塑造下柔软变形,那蓓蕾如何在他的触摸中茁壮而起……当这一切发生时,那动人的小脸又如何变得虚弱、迷离,惹尽怜惜。热水似乎带走了双城体内所有的氧气,她即将昏溃,摇摇欲坠。江南这才从架子上扯过一条宽大的浴巾,将她一裹,捧出浴室,轻轻放在了大床中央。
“这是怎么了?”他正用毛巾吸干她身上的水渍,忽然指着她大腿内侧问到。那片莹白如雪的肌肤上,印着一小片暗红色的蛛网。双城急忙并拢双腿,脸红道:“是热水袋烫的。冬天冷,我坐着复习,就把热水袋夹在腿缝里。夹久了,就变成这样,医生说是毛细血管扩张,慢慢会褪掉的。”“这么用功,就是为了来见我,对吗?”江南胸中百丈千山次第消融,汪洋万顷荡漾生波。她的双臂举过头顶,被江南一手摁在枕上,控制得如此轻易。他的手掌滑过那平坦得几乎微微凹陷的小腹,沿着一条幽深的线路来回巡梭,耐心搜集她细微的反应。双城象个不擅说谎的孩子,所有想隐藏的弱点,都在被触及的刹那暴露与他:她涌动得象一池涟漪,就在那涟漪的中央,江南的手指毫不迟疑摁了下去,嵌入她的皮肤里,开始耐心而坚定地研磨那个水落石出的秘密……双城置身雷电的中央,被一阵连一阵的霹雳击得粉碎一地,她的脸就清清楚楚仰在那里,每一下失控的颤栗,每一丝悲哀的表情,都吸纳进江南冷静至冷酷的目光里……双城想叫,可身体给出的反应,只是大口大口地吸气,在光线渐暗的房间中,在隐约可闻的涛声里,她无望得象一条搁浅的鱼。
突然,江南的动作停止下来,手离开了她的身体。在他摊开的掌中,有一抹绯红的血迹。“例假?”“原本应该再晚几天的,可能期末考太累的关系。”双城嚅嗫着伸手去抓被单,却被江南一把挡开。他重新俯下身来,将她搂到怀里继续爱抚,动作变得愈加小心。“你这不是害人么?”双城听到他在耳边呢哝,不禁哼了一声,将脸贴紧他赤裸的胸口,听得里面心如撞钟,每撞一下都令她爱到生痛……她再度开始扭动,波涛起伏,即躲避又迎合,直到被江南重新固定住:“望着我,不许闭眼,望着我!”江南摁捺着怒火,声音干燥得有了裂纹。双城半睁开眼,微张着唇,身体不自觉地绷成一把拉满的弓。她喉咙里有一种咝咝的声音,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蚂蚁潮水般爬上她的身体,从脚尖到头顶……蚂蚁密密麻麻聚集到她火焰的中心,噬咬着她的神经,她难以忍受地抬起头,弥留之际看了他一眼,唤了声“你——”便阖上双目,面向一侧倒了下去。
原本已经暗下来的房间突然沐浴在金沙金粉的光芒里,万千只气球被银剪一挥,轰然离去,带着她急升上高空,巨大到惊悚的欢喜:火山、地震、蘑菇云……她听到一串陌生的呻吟,又放肆,又造作,完全不似她自己……她喘着粗气,登上顶峰,然后张开双臂,朝着无边云海,茫茫深处,滑翔而去……天之涯,海之角,世界的尽头就在这里。
双城放任自己休克过去,不知几朝几代,才悠悠转醒。“宝贝……”江南的嘴唇轻轻印在她额头上,结束了这场洗礼。“你把床单都弄湿了,今晚我们睡哪里?”江南的手指沿着床上那滩濡湿的印迹不紧不慢画着圈儿:“你画的地图很象海南岛。”双城嗔了一声,抓过枕头将脸整个埋了进去。江南抚摸她光洁如玉的背脊,嘴凑到她耳边,讲尽了轻薄的话语,直到她连后颈都泛起了红晕,才低头吻着那里道:“你再躺会儿,等下收拾收拾我们吃海鲜去。你这么嗨,这么卖力,可得补补身体。”说完他笑着纵身而起,走进了浴室。淋浴哗哗的水声重又响起,双城这才睁开眼,见日已西沉,天空是一片微微泛紫的深蓝,她面颊火烫,两眼亮得象初升的星星。这是她的生命,美得无以伦比。
三亚日日好天气,刚刚开发的海岛游客很少,阳光下空气清冽透明,一切都鲜活闪亮,包括他们的心情。江南包了一部出租车,几天里带着两人跑遍了山水海滩,黎寨椰林。双城那盒磁带一直在车里反反复复地播放,俩人搂着肩听,握着手听,不管不顾地接着吻听。“舍不得把眼睛睁开,我的心整个被幸福掩盖,微风轻轻吹开一片海,爱是绿色水草摇摆,舍不得把眼睛睁开……”
阳光透过路旁的树影明灭在双城脸上,她甚至将身探出窗外,仰望着头顶无尽伸展的绿荫,想象自己是一只快活的猿猴,荡漾在树梢丛林,多么自由,多么写意。
抵达亚龙湾的时候,太阳才刚升起,退去的潮汐困住了浅水中的鱼群。渔民在月牙形的沙滩上高高低低站成行,不慌不忙地一把把收起黑色的大网。双城看得高兴,跑去站在他们中间,帮着传递渔网,黧黑的男人们也不见怪,都望着她笑。收回的网里有满满的收获:浅灰色半透明的虾蟹,巴掌宽大的银鱼,各式各样的贝壳和蛤蜊……一个赤膊的汉子从里面拣出个儿大的海螺递给双城,她接过来便欢天喜地地举着给江南看。海风拂着她的脸,上面没有一点妆,皮肤柔润得象花瓣,散发出怡人的清香。
亚龙湾此时初为人知,尚未嘈杂,纯净的沙滩上泊着几艘被人遗弃的破船,木板间爬满翠绿的藤蔓。海面平静无波,随着太阳的升高,显现出越来越鲜明的蓝色。江南指着海前方远远浮起的一座小岛:“你看着,我游到那儿去,然后再回来。”说完脱掉衣服,一头扎进了海中。他游的是自由式,速度很快,动作优美,象一尾被放生的鱼,迫不及待地离岸而去。
双城站在海水里,望着江南渐渐缩小的背影,想起缘起情生这一路,她曾怎么彷徨孤独,又如何挣扎无助,而今在三亚的海边,她终于放弃了抵挡的借口,承认自己不过是爱上了江南,女孩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人,就这么简单。这个结论使她泪如泉涌,不禁往前跨出几步,把手罩在嘴边,拼尽全力喊到:“江南——我爱你!”因为太过用力,声音有些破裂,但她毫不在意。江南已经游远,根本不可能听到她的呼唤,但那一刹那,犹如心电感应,那个小黑点停了一停,在海浪中转过身来,冲她挥了挥手臂。
短短几天,长长的时间,他们没有片刻分离。阳光下,三亚的海水清洌得如同淡绿的玻璃,银色的小鱼,不紧不慢在浅滩游弋。江南教双城浮潜,两个人牵手在水下,温暖,明亮,一片安宁,鱼群擦着皮肤经过,他们感觉自己也幻化成其中的一员,被那宁静的水波拥抱着,忘记过去,也没有未来,只两颗醉了的心随浪摇摆。
深夜,一岛皎洁的月光,海面、沙滩、酒店皆笼罩在清辉之中,泛着淡淡的银白。海岛静谧,唯有双人床上喧闹不已,他带领她寻幽探密,领略世上最美的风景,在那个看得见大海的房间里……海滩涨潮了,“哗——哗”一波一波几乎拍打到枕头上,初时声音很大,听得久了,慢慢柔和起来。双城累了,蜷在江南怀里,安心嗅着他身体的气息,听他轻声解说:“……海水受到月亮的引力……午夜便会有最大的潮汐……”潮水真的漫了上来,漫过白天徜徉的沙滩,漫过江南的声音,漫过双城意识中最后一点零星。这一觉她睡得极沉,潜入海底,无梦,无光,无声。
离开前的一晚,仍旧去附近夜市吃海鲜。江南发现双城爱吃虾,却不会剥壳。“重庆人不吃海鲜,”双城为自己辩解:“河虾就只这么一点点,再剥壳就没有了。”她用指尖比划着笑了。江南细心替她剥去虾壳,用牙签剔掉虾线,再蘸上酱汁一只一只递给她吃。大排档周围吊起白炽灯泡,灯光下双城穿件海魂衫,光溜溜绑一根马尾在脑后荡漾,既俏丽又帅气。江南端详着她说到:“我赌你三十岁以后,会更美。你是那种只会越来越好看的女人,你有自己的理解力,不光靠昙花一现的年轻。但愿我有那个运气,可以慢慢欣赏你。”
双城被赞得有些不好意思,换了个话题问他那晚遇到向鸣,为什么介绍自己是台湾人。江南笑说向鸣素来谨慎,现在沾了事,更添心虚,在广州见面就为图安全,突然钻出个重庆人来,恐他疑心。双城又问现在见向鸣还有何作用,江南抿了一口手里的啤酒,眯眼说的确无用,肉到了狼嘴里,除非开膛破肚,否则什么也追不回来。“不过这次是应他邀请,他还想把戏唱下去,假装通风报信,好把事情都推到杨学坚身上。肉咽到肚子里,渣总得吐点出来。”
据江南说,为防要挟报复,杨学坚根本一早就与香港的老婆悄悄离婚断绝了联系,如今大隐于市,彻底消失在江南的视野中。另一面和泰股东们得了消息,急起来只拿江南是问,追不到钱,他便无法在台湾出现。“所以,篡权窃位也好,引咎离职也好,事实上我已经跟和泰没有关系了。重庆那边,如果向鸣的报告属实,那么现在环宇、银行、政府,都乐得跟杨学坚重新搭台,分赃发财,谁也不会再认识我。一开始我小看了杨学坚,如今想来,他要的不仅是钱,而是整个替代我。”
江南用手轻轻刮蹭着下巴上的胡茬,望着远方黑色的海平线,缓缓说起杨学坚从前在香港经营发廊,生意不错,但不知怎么沾上了赌博,葡京酒店一个来回就成千上万地输,直到把好好一份家业全顶当了出去。双城听到这儿,险些脱口而出“原来不是股票失利”,话到嘴边才踩了刹车。这边江南继续说败光了家产的杨学坚如何被大耳窿追债追到老婆闹离婚,有家不能回,赤条条跑去台北投靠在他门下求援。江南不但帮他摆平了高利贷,还收留他同吃同住在一个屋檐下,渡过了杨学坚这辈子最落魄的几年。戒赌如断命,实不容易,因发现他悄悄再犯,江南甚至有回动手将杨学坚揍得躺进了医院……就这样,当有一天江南终于相信跪在他面前感恩流涕的杨学坚已经浪子回头洗心革面,以为自己驯养出了一名可以信托的家奴,殊不料世道人心,几年的恩义没抵过冯志凡的策反和唐小姐的枕旁风。末了江南一声长叹:“大恩如大仇,我忘了他最恨的,正是他报答不了又无法抹掉的人。为这一天,他等了很久。”
双城早听得心惊肉跳,耳畔滚滚而过那晚的雷声——“你会看到的,双城,你等着。”双城放下筷子,手心里都是汗。杨学坚阴郁苍白的面孔就在眼前,那个始终被轻视的男人,正在央求她等自己翻身。
双城的脸色没能瞒过江南的眼,他偏过头,漫不经心问到:“杨先生这样诀绝,也是因为你,对吗?”双城忙道:“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男人要做点事,无论好事还是坏事,胆气无非来自钱和女人。三千万摆在那里,诱惑了他,而我抢走你,又刺激了他。前一条算我疏忽大意,后一条怪我对你,情难自已。你看,我在重庆泡了这两年,搞了几千万,想弄一艘马可波罗号,结果一场空忙,倒为杨学坚做了嫁衣裳。要说唯一的收获,就是你。”双城低眉道:“我可背不起这罪名。”江南便笑:“冲冠一怒为红颜,古有吴三桂,今有杨学坚。要做陈圆圆,唐小姐和小鱼儿都不配,你倒可以。你身上藏着不同的脸,只有会变的,才是妖精。”
双城被他说得心虚,只问他下一步计划如何,江南答到:“商场上尔虞我诈,跌倒爬起是常事,对我而言,既非头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当然,我需要时间复原,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安心念书。你乖乖呆在学校,我才能全神贯注。重庆的事,只能先放下了,接下来具体做什么,我还在考虑,但无论做什么,第一步都是相同的:得先弄到一笔钱,凡事才能起步。山水有相逢,这也是为什么我还不能和向鸣撕破脸。难以置信吧,你这个男朋友其实已经囊中空空,我说过,这实在不是恋爱的好时机,我怕我委屈了你。”
双城沉吟道:“我记得公司账上的钱,你表弟陈先生也有份管的,难道就没保住一点?还有那部凌志车呢?也值不少钱。”江南开了第二瓶啤酒,砸了砸嘴说:“你有听过树倒猢狲散吧?冯志凡是地头蛇,我拿他没办法,杨学坚虽跟我多年,毕竟还是外人,但陈少飞是我表弟,是我用来牵制杨学坚的人,可事到临头亲戚又怎样?你说得对,账上还有钱,那部车也值点钱,眼下陈少飞回了苏州,说是姨父生病需要照顾,可电话打过去根本不接。他是早就在重庆呆不住,根本无心帮我,只想赚笔快钱回家抱老婆,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杨学坚开走了车,陈少飞拿走了钱,说不定两人还吃了顿庆功宴。眼下上清寺那边已经人去楼空,铁门一锁,马可波罗这场梦算是告一段落。”听到这里,双城方知他这几日心境复杂,原不似自己无忧无虑,不由负疚:“难为你,这样还来陪我。”
“我答应过你呀,大事砸了锅,这点小事,不能再搞砸吧?何况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算我输了生意,赢了风流,也不错!”江南笑着往椅背上一靠,微微伸了个懒腰:“你看,我炒了你的鱿鱼,他们又炒了我,这下咱俩扯平了。”
新建的凤凰机场在三亚北面,候机厅巨大的玻璃穹顶搭成贝壳的造型,双城穿件薄薄的白毛衣,亭亭玉立在穹顶投射进的一束阳光里,在江南眼中,正如贝壳含着的一粒珍珠。已然做了一半女人,双城芳泽柔艳又与来时不同。“回去好好念书,不要象我母亲,为了恋爱荒废学习,到时候唠叨一辈子,我可顶不住。”听到一辈子三个字,双城既甜蜜又心酸,千言万语盘桓心头,只定定瞧着江南,眼波流转诉尽离愁。
江南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样东西来。“那天在白天鹅看见有人画丝巾,工笔花鸟想你一定喜欢,就替你选了个花样。”那是一方叠起的白丝巾,角上画着一枝玉兰,粉嫩清香,花叶娉婷,极是雅致,正是双城当日所见之物。江南调笑道:“原本想仿效戏文里头,跟你花好月圆,海棠落红,拿它做个纪念。谁知你金牌护身,送我一场空欢喜。只好你先存着,我跟它后会有期。”
飞机升空后,先侧飞了一圈,再调头北去。双城紧贴舷窗,注视着窗外三亚湾的海面渐渐变成了一汪碧蓝的弧形。她想起早晨悄悄塞进江南行李的那封信,写在餐巾纸上的信,不知何时才会被他发现;想起大东海的夜晚,银白的月光照着不肯入睡的双人床;想起江南象鱼归大海游向远方,在他身后,她第一次说出了“我爱你”,却无人聆听……
“天涯海角”,双城手指在玻璃窗上画出一颗心,然后望着无尽蓝天,喃喃说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