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厅设在主甲板的船头,虽然已近深夜,仍然灯火通明,聚集着兴致正浓的玩家。马可波罗公司的人正围在中间的一张桌旁玩着扑克梭哈。女孩们拿牌,身后各一位男士撑台,输了有人掏钱,赢了直接揣兜里当红包,都是票面一百的美金结算,场面自然是莺啼燕咤地好看。双城要寻的人正坐在叶丹身后帮她看牌。叶丹明显是今晚的大赢家,在双城倒头昏睡的这一阵子里,她赢得盘满钵满,容光焕发,一扫连日来脸上的阴霾。下首坐着胡主编和杜鹃,两人谨小慎微地经营了整晚,勉强维持在保本上下。再往下数是吴社长陶沙和黄董米拉两对鸳鸯,不知什么由头闹的,这俩女孩众目睽睽下,竟都横坐在两个男人腿上玩闹。双城走近的时候,吴社长正输得一塌糊涂,嘴里直嚷:“情场得意情场得意啊,都是沙沙害的!”身边的黄董,一只胖手不停在米拉背脊上摩挲道:“拉拉不要学老吴,输这点就哭爹喊娘,我们拉拉手气旺,来来帮干爹摸一票大的!”唯卓然不言不语,独坐一方,见双城进来,微蹙的眉头跳了一跳。
双城连眼角也不往江南叶丹身上扫,只笑道:“辛辛苦苦跟着跑了一路,好不容易等到分钱的时候,就没谁想到叫我一声,真没一个信得过。”吴社长忙打着哈哈接话道:“双城你太冤枉人!你冤枉我们不要紧,不该冤枉我们卓先生嘛!我们这一晚上找你找得,就差把船底翻过来瞧了,也不知道江先生把你这块宝藏到哪儿去了,搞得我们卓先生整晚形单影只,萎靡不振,大家看着都心疼啊!”
双城听他话里伏着讥诮,便反唇回道:“社长您明明看到江先生在这儿给人指点江山,面前这一大堆,赚得风生水起的,哪有功夫管我去?倒是你们卓先生,也不知受了谁差遣,生怕我过来赢钱,偏这会儿功夫赶着给我送了本书去,我脑子转得慢,当真老老实实捧着读了一晚,这不,什么发财的好事儿都给耽误了!”众人隐约听出点名堂,又不甚明白里究,只笑着拿卓然打趣。卓然脸上由惊转喜,乐得还有回旋余地,连忙搬了椅子请双城上座,将一把筹码全推到她面前,自己凑在旁边看牌打点。
双城不爱算数,向来连麻将都很少摸,玩扑克更是一窍不通。但这跌宕起伏的一天下来,她心里象种了颗火球,需得要寻个发泄口,又见叶丹声势嚣张,透着示威的意味,知她还惦着那顶草帽的恩仇,便一股硬气上来,决意要赢尽这晚的彩头。她凝神跟卓然看了一轮,也亏得聪明,一会儿功夫便学了个半通。这轮叶丹上来就捏一张黑桃A,先叫了一百美金,双城打量她朝江南邀功的神色,猜她或者拿了一对A,而自己起手方块Q加梅花J,还算不错,便跟了一百。陶沙整晚手霉,眼下又牛头不对马嘴地抓了一张方块A和梅花6,扭着身子跟吴社长撒娇说命不好,姓吴的在她屁股上佯装拍了一掌,便替她关了牌。米拉吵着要翻本,黄董就由她跟了,倒是杜鹃拿牌给胡总编瞧了瞧,居然笑着也跟了。
跟着双城拿到红桃Q,也叫牌一百,桌上三人都跟了。到第四轮也真数叶丹气旺,又给她抓到一张好牌,斜睨了双城一眼,叫了声两百,胡总编往桌上扫了一遍,终究还是摇摇头关了牌。米拉面前亮着5、6、7三张牌,嚷着要做同花顺,黄董又让她跟了这把。双城笑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少一家就不好看了,便轻轻扔了筹码出去。
拿完最后一张牌,双城并不急看,悄悄一瞄叶丹和米拉的脸色,便知米拉的同花顺泡了汤,那边江南脸上淡淡的,附在叶丹耳边说了一句,叶丹便翻了一张红桃A,气得米拉直敲桌子恨她手气太压人。叶丹便道:“你别怨我,要怨得怨你自己,做什么同花顺啊,昂头掉草帽——望得太高!”双城听了这句,自然懂得含义,看了眼底牌,也不跟卓然商量,抬手亮了张梅花J,身子往后一靠,直瞧着叶丹等她下注,一对烁烁的眸子里,刻薄话早还了许多回去。偏叶丹最是见不得她这双逼人的眼睛,果然将一路的羞恼都勾了出来,脸色微变,咬牙道:“五百,跟不跟?”米拉连忙关牌认输,跟大家坐回一块,乐得看她二人斗气。
这边卓然斟了杯香槟递给双城,俯身在她椅背上,凑近耳边道:“你只管跟,撕扇子千金做一笑。”双城面上毫无表情,心中默算叶丹明牌一对A一对K,的确势重,但台面上另一对A早露了相,猛地又想起胡主编那么小气的人,前面居然也跟了两把,手里当是抓了一对老K,才能有那野心。打定主意,双城一抬头,却见江南正从叶丹身后注视着自己,愈发狠了心,扬眉道:“我跟,为什么不跟。”那边叶丹刚要掀牌,双城却叫等等,跟着转身朝卓然微微一笑:“卓先生,你的扇子,我可就不客气了。”说完轻轻将面前几叠筹码往前一推道:“我SHOW HAND了,没玩过大的,来一把试试。”大伙见状都敲桌子叫好,一旁观战的蒋培军忍不住叉腰笑道:“大家看出来了吧,这帮女孩子里头,真正心野的是双城呐!”众人一起哄,叶丹哪里搁得住面子,嘴里叫着:“我跟你个SHOW HAND!”伸手也推了面前筹码出去。陶沙见状,第一个跳起来翻了二人面前的牌,见叶丹那边不过一张黑桃3,双城手里却赫然是一张梅花Q!
双城拿了钱,不慌不忙沓成一摞,再往卓然面前一放说:“卓先生,还你的扇子。”卓然将那淡绿的美钞两下一叠,塞进双城手里道:“赢了就是你的”。双城笑笑,认真点出本钱来还给了他。时间已过午夜,米拉和陶沙没赢钱自然心不甘,又商量着撤了扑克,叫人换上麻将来转转手气。七手八脚正洗牌,餐厅却送了宵夜过来,点心多是粤式的,光糖水就有木瓜炖银耳,桂圆莲子羹和椰汁紫米露。双城不喜甜汤,只坐着不动,江南便递了碗莲子羹与她,乘势附过身来说:“回舱等我。”双城只拿调羹在碗里搅拌了几下,并未动口,乘众人乱哄哄拿东西吃,便悄悄起身走了出去。
出得舱来,只觉夜静风凉。离开娱乐厅,整条游船皆已入梦,双城沿着船头的楼梯层层往上,并没有停留,更不打算听话回舱,而是一直走上了顶层的甲板。白天热闹的甲板此刻空无一人,船头一盏桔色的电灯在人造草坪的高尔夫球场上照出一圈柔和的光。双城转身再向灯火阑珊的船尾走去,那里有几级台阶,连接着下一层的观光甲板。电灯已经熄灭,黑暗让她格外放松,在台阶中央坐下,先将一双脚从高跟鞋中解放出来,舒舒服服地伸展开,接着她人向后轻轻一仰,就看见了漫天璀璨的星光。
天鹅绒一样深蓝而柔软的夜空,被两岸蜿蜒的山峰镶上荷叶的褶边。没了灯光的遮掩,加上临水相照,每一颗星星都出奇地大,出奇地亮,出奇地近在身旁,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星斗象钻石一样充满了棱角,那些美丽的锋芒在边缘融化开来,浸透到天鹅绒的深处。双城这才发现,原来星星真的会眨眼。这山野里的星星,在清冽的空气中有节奏地明暗着,让整个天幕都生动起来,缓缓流动,喁喁私语,彼此应答无休。
这应该是巫峡连接西陵峡的某个地方,似乎叫做新滩,双城也不太清楚。船离港口大约一里地,那边倒有一簇稀落的灯火,嵌在山坳里,象是天上的繁星太拥挤,不小心漏了一把下去……“闪啊闪的,好等人捡了它们回去”,双城突然忆起这一句,思想这几个月里那人在她心底奇妙的滋长,幽暗中无声地笑了。这时,江面上或是山谷里的凉风从身后甲板吹拂过来,撩起她片片裙摆,轻轻拍打着发烫的肌肤。
大概是赌桌上喝了卓然递给她的那杯酒,这会儿双城心窝里象捂着一簇小小的火苗,那暖意流淌到全身上下,一种莫名其妙的欢愉笼罩着她,要不是抿紧了嘴,几乎就要笑出声来。那裙子那长发就这么周围飘啊飘,她感觉自己轻盈得象个肥皂泡,只要松开手,就会整个人从甲板上飞升起来,往上,再往上,一直融进头顶辽阔的星河里去……她是全心全意地满足了,幸福了,那些漂亮而优雅的男人,都爱上了她,而所有光鲜华丽的女人们,都深深地妒嫉着她,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礼物?她的人生一旦上演,竟有这样童话的开场,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辉煌。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似乎有人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双城倾听着那声音,并没有回头……无论向她走来的是江南,是卓然,还是别的什么多情男子,她都决定答应他的爱情,花开堪折,这么完美的星夜、游轮和旅行,她不能没有一场恋爱可谈。
“原来躲在这里看星星。”江南停在她身后,在高出她一级的台阶上坐了下来。昏暗中江南峻峭的棱角显得柔和了许多,总有些扑朔迷离的眼神此时也澄净下来,他看着她,不说话,一切都真相大白。这惊天动地的沉默让双城无法招架,她也不懂自己为什么就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有些星星早死了,我们看见的,是它们的余晖。”
“所以宇宙的刹那和永恒并无分别,比如你看那颗最亮的星星,”江南抬手一指,双城顺着他的方向一起望过去,一颗灿烂的冰蓝色的星宿正闪耀在天际。“假设它离地球有一百,一千或者一亿光年,那么一百年,一千年或者一亿年后,如果有人站在那颗星上,朝着地球凝望,那么他所看到的……”江南说着顿了一顿,将目光收回到双城皎白如玉的脸上,“那么他所看到的,就是你我这一刹那。”说完这句,江南的脸从星空的背景上降落下来,覆盖在双城微微仰起,似在倾听,又似在迎候的脸上。在他的嘴唇还能发出声音的最后一瞬,双城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在那个温柔而漫长的过程里,双城的印象却是一片空白,和卓然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刺激相比,任凭她后来怎样搜索自己的记忆,都不能拼凑出任何关于江南那一吻的信息,包括他柔韧的嘴唇,裹紧她的双臂,发烫的身体,火热的呼吸……这些统统都没有,象海浪拂过沙滩,一切了无痕迹。她所铭记的,唯有深蓝天幕上璀璨的星空,唯有午夜拂过甲板扑打着裙角的微风,唯有墨色的长江上泊着一艘梦一般晶莹的航船……这画境中,她整夜徜徉在他怀里,嘴唇里,爱抚里……星河无声流淌,任它今夕何夕。
这一吻的模糊逐渐扩大,以至于后来双城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她爱上了江南,才会有此一吻,还是因为甲板上这一吻,她才从此爱上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