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马可波罗号
一间没有冷气的阶梯式小礼堂里,几把吊扇徒劳地拧着身体,发出催眠的噪音,底下的人却感觉不到半点凉意,摇扇子、扇报纸的声音响成一片。双城人已经站到了讲台上,脑子却没完全清醒,闷热的天气,让她感觉有些恍惚。“注意!我要讲话了!”她掐了掐手背,给自己提个醒,眼睛开始迅速地在台下搜寻,想找一个可以注视的目标。她擅长演讲,从小熟谙此道。目标不能太难看,否则她会笑场,也不要太好看,免得让她走神。最好是个男人,他们乐意回应她的眼神。对,一个男人。
于是,有一个人映入眼帘,就在前排贵宾席的中间。这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在他的长相:有点象外国人,瘦削的脸颊,高挺的鼻梁,眉毛眼睛微微上扬,又有点象古代人,古铜色的皮肤在颧骨那里显得有些紧绷,嘴唇周围留着一圈淡淡的胡髭,让双城想起那些画报上的男子……也陌生在他的打扮:酷热的天,还穿着长袖衬衫,窄脚西裤和绑带皮鞋,从头到脚的样式不仅在重庆街面上没见过,就算在双城常翻的杂志里,也绝不会显得过时……更陌生在他的气质:周围的人都燥热不安,用力挥动着扇子,杂志,或是一叠报纸,唯独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带着闲适的表情,仿佛活在凉风送爽的另一个世界……此刻他正望着双城,连那种眼神也很陌生:既专注又慵懒,既热情又冷静,既低调谦和,又高不可攀……坐得满满的礼堂内,他仿佛是窗外投进的一束光。
“尊敬的来宾们,老师们……”双城的嗓音琳琅悦耳,这是她的另一笔财富,她很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声线吸引人们倾听。龚老师直到开会前几分钟才找到双城,说是游轮的投资方正好在学校洽谈合作,临时决定出席这个原本无关紧要的导游班开学典礼,甚至连校长也一同陪了来。这架势,怎敢潦草,班主任龚老师马上调整程序,增加了学员发言的环节,她素知双城伶俐,点她上台露脸,既争光彩,又添生趣。
事先毫无准备,双城只能动用她的声音和眼神来引住观众,掩护自己放慢语速,好在脑子里赶紧编写下面的内容。“有人说,世界好比一本内容丰富的大书,从不旅行的人,只看到了这本书的封面……”之前在别处读到的话,这会儿恰好派上用场,“那么我想反过来讲,如果从不读书学习,缺少铺垫的旅行,也就是换个地方不停走路而已……”双城说着,目光回到那个“陌生人”的身上,他对她微微一笑,带着夸奖和鼓励的味道。刚才因为埋头打腹稿,双城错过了仪式前的嘉宾介绍,她不知道这个派头十足的人究竟是谁,但他的身份显然非常重要。
大概因为这人身上隐约的高傲触动了双城,她索性把目光锁定在他脸上,一路朗声说到:“……能够把读书和旅行,甚至将来的职业联系在一起,这对我们在座的同学,都是难得的机会……”她几乎是在对他一个人讲,全神贯注望着他,释放着眼中的能量,讲的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在他强大的气场中坚持住自己的表达。
“……接下来还有六个月锻炼、提升和选拔的过程,那么请各位把祝福和掌声留给半年后幸运的我们!”说完这句,双城鞠躬下台,礼堂里响起热烈的掌声。回到座位上,她感觉白T恤背后汗湿了一块。身边的静融用手肘碰了碰她:“讲得真棒!”双城嘴角一扬,心想不管那人是谁,她都赢了这次较量。
仪式最后总是拍照。一大堆领导嘉宾乱哄哄地彼此拉扯、谦让,女孩子们站在后面做布景,双城个儿高,排在中央。摄影师叫了声:“注意!往这边看!”站在她前面的人,却突然回头,正是那个“陌生人”,目光炯炯,三十多岁模样。“你讲得很好,”他朝双城一笑,醇厚的中音,优雅的国语,听上去更加陌生了。“谢谢,”双城刚回答一句,那人便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说是台湾来的什么董事,”散场后静融试着回忆。“样子有点怪,”双城笑笑说:“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转眼就是九月,新生活扑面而来。
双城打量着大学班上的同学们,刚刚燃起的热情不由熄灭一半。那些她一直想摆脱的,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高中同学,放佛换了一张脸,尾随她又走进了新的校园。女生们通过寝室联谊,或根据籍贯口音迅速结成同盟阵营,双城睡不惯宿舍,仍旧在家住,这就使她和同学之间有了距离,加上她气质打扮确实和大家存在差异,一没了静融作伴,很快便在班上落了单。还好导游培训班在同一栋楼里授课,一有机会,她便串门过去,依旧和静融坐在一起,心里大感慰籍。
培训班收费一千八百块,为期半年,说好前三个月在学校上课,跟着进星级宾馆实习,旅游公司培训,最后一个月,也就是来年三月,全新打造的 “马可波罗号”将由重庆首航武汉,培训班学员有机会跟船实习,结束后依照表现择优录取。在书本、教室、家门口三点一线的漫长生涯之后,这样的一套计划对双城而言,无疑是通向大千世界的一张门票,她想着她的未来,忍不住一阵悸动。
培训班二十来个女孩中,绝大部分是静融这样的应届落榜生,也有两三个类似双城的在读大学生,放在班里算是一个点缀。除了英语、粤语和普通话,培训班还开设了文学历史课程,正经请了学校的老师授课,无奈过了头几天的新鲜劲儿,女孩子们便开始在底下打瞌睡、聊八卦、吃零食,竟没有一个留心听讲。老师见她们也不算什么正经学生,便彼此敷衍起来,甚至合上课本,台上台下聊做一团的时候,也是常有。
这般不久,班上又添了两位男生。一个是经管系邓主任的亲戚,另一个是旅游公司领导的亲戚。听说两人来路后,双城不由心生欢喜,觉得既有关系户入伙,前途似乎又多了几分光明。那外省农村来的小邓黝黑面孔,人是老实得来只剩下憨笑。因他是下江人,课堂上一开口,乡音难改,调门又高,便有促狭的女孩打趣道:“原来不是系主任的亲戚,是□□□的亲戚!”顿时满堂大笑。独静融因为自己家早先也是从县城迁来重庆,小时候总被同学取笑口音,便回头看了小邓一眼,不作声响。见双城正乐,静融低声责备说:“人家端端正正的一个人,哪点可笑啦?”双城回嘴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怎么看得清端不端正呀?”
另一个男孩何敬东生得鼠相,人是一味淘气,来了没两天,便跟女孩子们打得火热。打听他跟公司领导的关系,只说:“远房,远房。”第一天来上课,何敬东眯缝着眼来回一巡视,就往双城身边大大咧咧坐了下来。从此,书本便没打开过,要么趴在桌上睡觉,要么一觉醒来换个姿势继续趴着,只拿一对小眼睛直剌剌地盯着双城看。以往有人敢这样放肆,双城是要开骂的,但她想起静融现在已经有个黄涛追求,自己也不是中学生了,关于自我保护,关于对付男人,她决定练习更多的方式。于是拿定主意,坚决不瞧他。那何敬东毕竟年少,才半天就憋不住了,开始手舞足蹈模仿周星驰向双城耍宝,这下双城放了心,知道还是个小孩,才肯跟他玩笑。
开学不久,双城害了几天感冒,等再去培训班的时候,见身边的座位空了出来,坐下一打量,发现何敬东已经挪到了教室前方,用同样的姿势斜趴在桌上,正逗得身边一个女孩咯咯发笑。那女孩十分眼生,红扑扑的桃心脸上长着一对飞凤眼,虽未施脂粉,却有一种天然的鲜艳。听静融讲是刚刚插班进来的新人,名字挺俏皮,叫做米拉。
课间学员们涌到校园服务部买零嘴吃。何敬东看双城回来,忙上前嘘寒问暖,见她不搭理自己,便鬼鬼祟祟凑近道:“那个新来的,我替你打探过了,以前学跳舞,没读过什么书……真的,缺乏内涵!”见双城憋不住笑,何敬东这才心花怒放,又添油加醋八卦了一番。
米拉南京人,父母一早离异,跟着战旗文工团退役的母亲,改嫁到重庆,因和继父的孩子打架,早早被送去艺校习舞,算是女承母业。米拉舞虽跳得好,无奈个子长到一米六就再无动静,艺术生涯前途渺茫,再练下去也就是个伴舞,与主角无缘。志向一灭,她打包回家闲了半年,工作不肯找,恋爱倒是络绎不绝。近来相好上一位英俊的交警,小伙子啥都不错,就是身边多了个老婆,三曹对案好一番撕扯。家里见闹腾得不象样,又打听到这个导游班,便赶紧把人送了过来,指望以后上船工作,可以斩断孽缘。
米拉人很活泼,见双城出众,常拉她下课一起走。聊起来才发现两家很近,只是米拉长住艺校,先前不曾遇见过。米拉比双城大两岁,因个子小巧,人又娇俏,走在一起倒是长幼难分。不出几日,她索性撵走何敬东,自己搬来挨着双城坐,双城每日耳中的故事便从周星驰的喜剧换成了米拉和交警的爱情剧。
米拉好客,邀了双城几个到家玩。外面看去和双城家类似的楼房,室内装修却大不一样。脚下铺着光滑的瓷砖,窗帘是酒红色金丝绒,长长地垂到地上,屋角还有一架钢琴,琴盖上摆着一帧米拉母亲的舞台照,母女俩眉眼相肖,但母亲的气派却比米拉高出不少。
米拉自己的房间里,床铺、家具、连同墙壁清一色刷成粉红,橱柜里堆积如山乱七八糟,门一推开,缤纷的衣裳直往下掉。有人问米拉,这么多你穿得过来吗?米拉笑:“我就是爱买,钱不花也会过时的。”双城想米拉说的大概是她当官的继父的钱,再看那满目霓裳,觉得统统是米拉少小离家得到的赔偿。米拉床上摆着一只巨型的玩具熊,个子几乎比她大。米拉靠着它聊天的时候,总拿眼睛瞟它,似乎里头藏着个人在听她说话。一问,果然是交警送的,代替他与她日夜相伴,同床共枕。女孩们说笑大声些,米拉便被母亲叫去隔壁,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张百元大钞,说她母亲身体不适,没法下厨款待各位,让米拉带大家去餐馆多点几个爱吃的菜。双城明白是嫌打搅,连忙起身告辞,米拉也不挽留,喜滋滋地把钱卷起来,往口袋里一塞,眨了眨眼道:“托你们的福,我正好想添一个包!”
说好年底举行的马可波罗号下水仪式,突然通知要提早。只剩一星期准备的时间,龚老师赶紧带来服装厂的人给大家量尺寸做衣服。图样上看,导游制服介乎于船员和空姐之间,比后者款式保守些。米拉不乐意,撺掇了几个好事的,缠着要改设计,这里怎么短一点,那里怎么紧一些,争得不亦乐乎。
制服的事才刚消停,公司那边又请来一位美容导师,从仪态,发型,到化妆,教了大家整整一下午。示范化妆的时候,导师往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挑中静融来做模特儿。半个小时后,静融整个人焕然一新,变得光彩夺目,比平日漂亮太多。众人啧啧称奇,围着静融使劲夸赞。双城猜想化妆师为了彰显技巧,总需得一张平淡的面孔,才好挥毫泼墨,点石成金,当下便不计较。
倒是静融头一回得到那么多赞美,下课后走在校园路上,也是惹尽目光,不免心中惊喜。待回到家,赶忙将自己关进房间,舍不得洗脸,只站在穿衣镜前反复欣赏,不禁拿镜中的自己跟双城做了一番比较……末了,她觉得自己生得并不比双城差,模样上至少各有千秋,至于双城的引人瞩目,多半是因为她更爱打扮罢了。
跟着她想起黄涛来。那次拍照之后,他们又见过两回,一次为取照片,一次是黄涛非要请两人吃饭答谢,每次自然都有双城在旁。再后来,黄涛借故私下去找静融,她没敢跟他单独出去,只在家门口站着闲聊了两句。对于黄涛,静融自问并没有象想象的恋爱那样心旌荡漾,但他的殷勤还是让她相当受用,尤其每次跟双城在一起,他特别的关照会让静融于普通好感中更生出一种知遇之恩来。她想她强于双城的地方,黄涛一定都有看到。
静融的另一层考量是黄涛学校家属的身份,虽说他性情闲散,有些不务正业,但将来在学校谋份体面的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的。那么跟黄涛在一起,静融想自己也会成为校园的主人,十八梯的这段路,她才算爬到了头。
这一晚,静融心事缱绻,难以成眠,她觉得参加培训班这一步没有走错,之前她年纪小,胆量更小,总是缩在双城身后,才会显得平庸。如今就要踏入社会,大家机会是均等的,她只要留心一点,勇敢一点,就能慢慢站起来,不再被什么人遮挡住。
重庆夏长而秋短,从烈日当空到冷风萧瑟,也就一眨眼的功夫。下水仪式头两天,落了场绵长的秋雨,当天雨是停了,天气却格外阴冷。女孩子们兴致虽高,却不得不在精心设计的制服里头,忍痛塞进一件厚厚的毛衣。在教室等到快中午,学校才拨出一辆校车,载上龚老师带队的学员班,往郊外造船厂而去。颠簸了大约一个小时,下车再由船厂步行去河滩码头,雨后一路泥泞不说,江边的冷风吹得女孩儿们披头散发,脸青面白。河滩上一片空旷,并无半点遮挡,冷风拼命地从衣领袖子直往里钻,干等着身体的热量一点点被消耗,船厂和公司的领导却都没有出现,大家只得缩头耸肩挤做一团,后悔没有把制服做成羽绒外套。
幻想过无数次的马可波罗号,此时就泊在江边,矗立眼前,与双城的想象有着天壤之别。那只是一堆刚刚缝合在一起锈迹斑驳的钢板,象废弃的大厦,搁浅的鲸鱼,或者一只折翼的巨鸟,顶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在等待死亡。从这座庞然大物身上,双城看不到半分喜庆,倒感觉出一种慑人的苍凉。
大概是天气的关系,抱怨不安的情绪象冷风一样在女孩们当中穿行。米拉从几个消息灵通人士中间挤回双城身旁,带着愤怒宣布到:“她们说今天这仪式搞不成了!环宇公司的冯总和台湾的什么董事闹起来啦,到现在皮还没扯完,倒让我们杵在这里做道具,吹西北风!”
后来的一段日子,传闻越来越多,双城才慢慢拼凑出整件事情的轮廓。这环宇公司的老板冯志凡据说是国民党抗日名将之后,受统战照顾,被安置在重庆政协。此人虽秉先辈遗风,生得一表人才,可惜先天心脏带疾,常年浸泡在药片和书本之间。近来世风有变,一班喝茶看报混日子的同僚纷纷下海,乘着本地经济尚处在管理无序,机会遍地的窗口期,个个捞得盘满钵满,冯志凡这才从故纸堆中醒来,想起自己的姓氏血缘就是天赐的商机,当下提笔研墨,在各个报刊上,给自己攥写了几篇荡气回肠的家史传奇,然后再拎着这些文章主动出击,拜访了一圈大小衙门,凭借在机关多年积累的手段,几经努力也攒下不少人脉关系。时机成熟后,冯志凡辞掉铁饭碗,经人介绍,接手了储奇门一家濒临倒闭的船运公司,改名“环宇”。
适逢三峡工程截流在即,港台旅行社为开发内地资源,纷纷打出“告别三峡”的旗号,宣传说一旦截流,山河巨变,古迹难保,“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景象将不复存在……游轮生意因此快速升温,投资马可波罗号的“和泰”公司,虽注册在香港,资金却来自台湾,董事们初到重庆考察,就经一位负责招商引资的市长牵线搭桥,结识了名门之后冯志凡。双方一拍即合,决定打造游轮,开辟市场,乘着这股旅游热潮,大干一番。
看上去浑然天成的一桩美事,临了却风波乍起。冯志凡心弱胆不弱,面对从天而降的这笔巨款起了觊觎之心,为免和泰将来抛开自己,独霸收益,他先下手为强,另起炉灶,悄悄造起了第二艘游船。于是台方源源不断的钞票便被他分流去灌溉了自己的私田。此事最近被和泰发现,双方立刻翻脸,差点闹上法庭。牵头的市委领导担心样板项目砸锅,连忙出面调停,特批贷款填补了亏空,双方才又回到谈判桌前。
事已至此,和泰方面只得接受了折中方案:两艘船同时打造,马可波罗号继续由台方控股,另一艘王朝号则由冯志凡当家,未来独资变合资,进行二合一的统一经营。这样的破镜重圆明显是让冯志凡捡了大便宜,但和泰前期的投资已经化做万吨钢材,正在河滩上饱受风吹雨淋,再拖下去,恐怕会变成一堆废铁,强龙难斗地头蛇,台方只得咬牙切齿一碰杯,咽下了这个哑巴亏。
又过了一阵,天色愈发暗沉下来,河滩上淅淅沥沥飘起了细雨。终于厂房里出来一个人,说仪式改到室内进行,将冻得发抖的女孩儿们带回了工厂。里面已经拉起一道横幅,写着“热烈庆祝……顺利成功”的字样,横幅下放了一把麦克风,环宇公司的二把手何云鹏作为唯一出席仪式的公司领导,戴上老花眼镜,对着稿子将远大抱负,宏伟蓝图的话念了一大通。
何云鹏,万县人,十几岁就上了船,在长江航道上来来往往跑了几十年,从锅炉工到最后成为轮机长、船长,跟沿途各港务局,甚至各条船上的人马都混了个稔熟。年近花甲,方才弃舟登陆,找人攒了间公司。没怎么念过书的何云鹏先是收罗了几条小船跑跑货运,可惜经营无方,才两年就支撑不住,眼看要关张,却天上掉下个冯志凡,接手了公司。何云鹏认了点小股,便退居其次成了环宇总经理。
发言完毕,有人端出相机,围着何云鹏和女学员们噼里啪啦拍了一通照,仪式就算结束了。何云鹏一甩他的黑皮长风衣,登上吉普车绝尘而去,前后不过半小时功夫。双城想,就为这,她还跟学校请了一天假,正觉窝火,却听环宇公司的人过来说同学们今天辛苦了,一起去吃个庆功宴暖暖身吧。听说有饭局,女孩儿们一时忘了抱怨,推推攘攘的又上了车。
吹了这半日冷风,加之路上颠簸,静融晕起车来,铁青着脸,紧蹙着眉头。双城见何敬东和米拉她们打情骂俏吵闹不堪,忙扶静融到后排坐下,接着又去开窗,这才发现玻璃卡死在窗框里,根本拉不动。不巧前面堵车,司机连踩刹车,静融再也忍不住,一低头呕在了座位下方。相邻的几个女孩嫌气味难闻,赶紧都移到了前边。静融最是要面子的人,一边恶心晕眩,一边羞愧难当,只把两眼紧紧闭上,额头冷汗涔涔,直要死过去一样。双城四处翻遍,却找不到什么东西可以遮掩,忽见那黑面孔的男生小邓,拿着一叠报纸,从车厢前头摇摇晃晃走了过来。他让双城将静融扶到一边,自己挽起袖子,埋头把地上的秽物清理了干净。过会儿,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两只塑料袋和一瓶矿泉水递给双城,羞羞怯怯叮嘱道:“不要让她吹冷风。”双城拧开瓶盖,把水递给静融,附在她耳边悄声说:“这回可看清了,确实还算端正。”
车在解放碑附近兜了一圈,停在鲁祖庙的龙阁酒楼前。看静融难受,双城扶她在门口略站了几分钟,待进去看时,培训班的人已经坐了满满两桌。龚老师挥手叫双城上二楼,这边小邓也起身让静融入座,自己往别处再去搬椅子。
二楼面积不大,就只一间雅座,装修比楼下堂皇许多。双城刚进门,就被何云鹏叫住:“这个同学我有印象,上次在大学演讲过,是叫双城,对吧?”双城忙点头:“是的,何总。”何云鹏用筷子一指对面说:“双城,你坐到杨先生旁边去,我们这位杨先生是斯文人,跟你们大学生有的是话说。”双城见对面那人三十六七岁,细白脸皮,头小面窄却戴了一付大大的宽边眼镜,似乎整张脸都被藏了起来,连表情也看不清楚。这杨先生仿佛没有听见何云鹏的张罗,也没注意到身边坐下来的双城,只拿着个黑色记事本,不停翻看着什么。
“杨先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席上有个身形肥硕,头发油腻的大胖子见状便说:“人家大学生美女都坐半天了,杨先生也不给照顾一下。工作不要带到饭桌上来嘛,香港同胞敬业,咱们都知道,可这过了头就是不解风情啦!”双城听闻忙取过桌上的茶壶,先给杨先生斟了一杯:“杨先生从香港来,是贵客,那我敬杨先生一下,欢迎光临重庆。”众人便起哄要他们以酒换茶,结交一下,双城正推脱不过,杨先生放在桌边的水壶大哥大突然响了起来,他抓起电话,略带夸张地大声“喂——喂”着,走出了雅间。那朱胖子见杨先生不给大家面子,鼻孔里哼了一声,便转身去和旁人调笑。
双城细看这屋里两桌人马,除了下午在船厂露过面的何云鹏和朱胖子,还有坐在他俩之间的米拉,别的人多一半自己都不认识。男人们的衣着和派头将身份高低标得清清楚楚,她只懒得理论,倒是注意到桌上有几个陌生女孩,年纪与她相仿,妆扮颇为时尚,与头头们嘻哈打笑,混得很熟的模样。那几个女孩因见双城端庄,忖度她以大学生自居,便不大服气,说笑起来愈发放肆,透着示威的含义。其中有一个风头最劲,丰满雪白,唇边有颗显眼的美人痣,胸前两只乳房大得不成比例,讲话时总斜睨着眼睛,有种醉意朦胧的风情。别人邀她喝酒,她一概来者不拒,才一会儿功夫,少说也干了三两白酒下去,加之嘴上泼辣伶俐,让人不由想起龙门客栈的金镶玉。
“朱总今天这是怎么了?不就一杯酒嘛?能跟我们女孩子磨叽上半天。上次在会仙楼的雄风都哪儿去了?”那女孩此时正举杯盯着朱胖子不放。姓朱的一甩头,两颊的肥肉跟着直抖:“哎呀陶沙,你还敢跟我提会仙楼?上次你跟小叶两个坏娃儿串通起来,拿雪碧哄你朱哥有没有?你赶紧给我自罚三杯再说!”那叫陶沙的女孩,睨眼笑道:“什么意思啊朱总?叶丹在,你就千杯不醉,我一个人敬你,就不给面子啦?”别的女孩也跟着起哄,这个说:“朱总要是不跟我们每人干一杯,那就是承认自己偏心!”那个又道:“要不朱总,我们现在就打个电话给叶丹,让她过来亲自敬您如何?”朱胖子打着哈哈岔话道:“呃对了,小叶今天为什么没来?”陶沙一瘪嘴:“不是你派她去给江董当助理吗?怎么倒问起我们来?”朱胖子摆手道:“怎么是我派的呢?人家那可是冯总特别推荐,江先生钦定的助理。你不服是不是?哈哈!不过真要由我来派,我就派你陶沙去!你看,这酒要是喝好了,咱们环宇跟和泰之间,就啥子问题都摆平了,是不是啊杨先生?”
这杨学坚是和泰公司应法规需要,在香港物色的一位常驻代表,顶着法人头衔,负责财务监理和日常联络的事项,来渝刚满一年,眼下重庆话只能懂个大概,猛听得别人提他,忙操着港味十足的国语回答:“这个,朱先生刚才不是还说吗,喝酒归喝酒,饭桌上不谈公事,不谈公事啊。”
龙阁的川菜做得地道,双城难得上回酒楼,一边打牙祭,一边看热闹,等吃得差不多了,想起自己第一次参加公司应酬,太过寡言也不好,瞅见杨学坚为人还算礼貌,便侧身问他:“杨先生来重庆,能吃得惯辣么?”杨学坚方才因不爽朱胖子匪气,顺带怠慢了双城,正心有歉意,见她搭话,忙接茬儿说起自己刚来重庆的时候,因为一顿麻辣火锅进了医院的事情。双城关切了几句,顺势又聊到香港……两人于是你来我往,总算都在饭桌上找到了栖身之地 。
雅间里摆设了一套卡拉OK,那朱胖子多喝了几杯,甩开陶沙她们,操起麦克风,悲悲切切地唱了起来。众人起哄叫好,碗盘筷子乱敲一气,他愈发来了劲,将面粉口袋一般的身体在吧台椅上扭来拧去,嘴里杀猪似的叫唤个不停。双城鲜见这般场面,只当一出活剧,倒看得十分有趣。正闹着,冯志凡突然来了。双城见他身材瘦高,整个人包裹在一件长风衣里,手中拿一方格纹手绢,不停掩面咳嗽,只从眼镜和手绢之间打量众人,很有一种阴沉沉的恹气。他身边跟着个表情跋扈的女人,一张脸抹得猩红煞白,艳丽中带着杀气。众人起身让座,冯志凡摆摆手仍旧站着,只跟何云鹏朱胖子点了点头,说才和台湾董事在酒店开会,结束后顺道过来打个招呼。说罢朝大伙儿一挥手,便转身下了楼。随他而来的女人昂着下巴向朱胖子吩咐:“对了老朱,冯总说谈判了这几天,也该请人放松放松,公司在‘侨王’订了间房,冯总嫌闹,就不去了。你这边带几个人过去陪陪,这事儿就交给你了。”
朱胖子忙命人结帐,一边向几个女孩招呼道:“听到没有,侨王夜总会啊,公司应酬哈,都去,都去,不许缺席!对了,米拉你们俩也去见识见识,全方位实习嘛!”双城看时间不早,正寻思下楼跟静融回学校,听他点到自己,又不免好奇心起。九十年代初的重庆,夜总会还是一个新鲜的名词,双城很容易便把它跟电影小说里的场景联系在一起,既隐藏着危险,又意味着刺激。身旁杨学坚这时突然插话:“刚才江先生打过电话,说让她们女学生都先回去,不要耽误明天上课。”朱胖子也不坚持,只跟陶沙几个闹哄哄地出了门。杨学坚临走,从皮夹里掏出两张大钞,递给双城和米拉,只说是江先生叫她们路上小心,让拿这钱打的回去。双城才要推辞,米拉却一把接过,道声谢谢便扯着双城下了楼去。
楼下两桌早吃得杯盘狼藉,静融脸色好了许多,正和小邓挨着说话。米拉一坐下,便开始传达楼上的八卦,据她所知,楼上那几个女孩是公司半年前在旅游职高挑选来的一批导游,台方看过不大满意,只留下三五个拔尖的,才让环宇联系学校,重又招了双城她们这批。
双城来不及使眼色,米拉就已经把那张钞票掏了出来。双城觉得这虽是自己挣到的第一笔钱,但到底有些来路不明,当着旁人不愿多提,便岔开话头问到:“对了米拉,到底谁是江先生?老听他们提。”米拉一挑眉毛:“我也不知道,你管它江先生海先生呢,发奖金的,就是好先生呗!”
回家的车上,累了一天的女孩儿们互相依偎着打起了瞌睡,车厢内难得安静。双城想着口袋里那一百元能够买到的各种漂亮东西,着实兴奋不已。高兴完了,她还是决定把这钱交给家里。她觉得自己和米拉理当不一样,她把这种不一样归结为理想。双城的理想仅管毫无根据,却常让她自命不凡,昂扬激荡,因而她的眼中,也就有了一种格外的清和亮。(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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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从前在BBS上的一个网名,顺手就用了。
双城可能是指她性格天枰的两端吧,理性和感性。也可能是她女性情感上的柔弱 VS 自我意识的觉醒……
应该是前线文工团,我大意了,战旗是错的。米拉真有其人,因为年代久远,我在回忆的时候肯定把名字弄混了。这就改正去!多谢你的认真阅读和提醒。
18年底,我去了一趟南京参加活动,前前后后呆了十几天,刷新回忆之余,增添了许多感受,盼有机会和你分享。
跟读你,看这双城是指哪两个城,一个是生她的重庆啰,,我是俗人,要对号入座。
看见一个南京人,母亲战旗文工团退役。去网上核实了一下,原来是成都的文工团(南京的那个部队文工团叫前线)。
许久不见,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