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了一周的moving sale,我有套红沙发质地不错,却一直没有卖掉,原因是颜色太艳,能接受的人不多。好不容易同一天出现了两位买主,前一位五百元不砍价,说好两天后来取。后一位英文不大灵光,反反复复只说是“喜欢,喜欢,想看一看,看一看……”
看看没问题,但没想到她夜里十一点才来看,而且是全家登门。
塞西尼亚应该不到三十岁,伊斯兰黑袍掩去了身材,只露出一张娇艳的波斯脸孔,黑色的大眼睛象两朵丝绒的玫瑰,开得繁复浓郁,深不见底。她已经是两个男孩的母亲,小的一个熟睡在肩头,大的也不过五六岁,熬到这钟点早困得睁不开眼,一看见红沙发,便摇摇晃晃扑过去,头一沾扶手就睡着了,看得我直乐。
塞西尼亚看来是真喜欢这红沙发,反反复复用手抚摸着真皮的靠背和座垫,嘴里轻轻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好一会儿才突然醒觉,有点不好意思,抬头对我一笑:“我很喜欢红颜色。”看着她身上沉重的黑袍,我当然明白。
塞西尼亚的丈夫看上去高大魁梧,严肃而沉默。进来半天,才开口说了一句话:“我最多出四百。”“四百肯定不行,已经有人出五百了。本来是先来先得,不过……随便你吧。”一屋子家具卖下来,大多是半卖半送,只求清空,但这对红沙发曾经是我心爱之物,实在不愿让它走得太寒酸。
“五百太多了,我出不起。”沉默了一阵,男人又说,声音里有艰难。塞西尼亚扭头望着他,我虽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我想被那两朵黑丝绒的玫瑰缠绕,央求的滋味,一定是为难的。
男人从沙发上抱起熟睡的儿子,扛上肩膀,叫了一声塞西尼亚。塞西尼亚正坐在那只单人沙发上,紧紧贴着椅背,抓住两边扶手,象一个赖在玩具木马上不肯走的儿童,她或许比我想象的还要年轻,两朵黑玫瑰戚戚地看着我,天哪,真的叫 人难受!
两天后,约定的买主没有出现,打电话无人接听,大概是改了主意。我重又到网站上翻新了广告,定价依旧是五百元。刚更新完,就收到了电话:“我是塞西尼亚,你还记得我吗?我一直在看,我想要,我愿意出五百。那天回去,我生我丈夫气了,我们吵架。”我笑:“别吵架别吵架,你要喜欢,尽快来拿,四百五十,这个价钱只开给你一个人。”塞西尼亚高兴了,谢谢你说了很多很多遍,然后反反复复念叨要帮她保留住,一定要帮她保留住,即便有人出五百也不要卖,五百她也是要的,是她先要的,所以一定要保留住…… 念到我不耐烦了,她才住口,末了又加上一句:“如果我丈夫再白跑一次,他会杀了我的。”
第二次上门,他们稍微提早了一点,晚上十点半。这回两个孩子下了车倒还精神,齐齐抬头望着我,四朵黑玫瑰。塞西尼亚解释说,家里没人照看他们,所以到哪儿都得带着。大儿子象爸爸,神情已有男人的骄傲,小的象塞西尼亚,天使般的漂亮。
走进客厅,天使突然朝他父亲怀里扑去,嘴里叫着“PAPA”,严肃的男人立即融化,一边吻着孩子一边跟我说,他早晨五点出门上班,孩子一整天没见着他了。“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我问。男人耸耸肩,叹了口气。
怕我变卦似的,一进门,塞西尼亚就叫她丈夫把四百五十元钱付给了我。照一贯的法子,我将墙上的挂钟指给他们看:“跟沙发正好匹配,买的时候挺贵,喜欢的话,三十元拿去。还有这个,烤牛排机,这个电动拖布,这个呢,是一对马赛克烛台,拜占庭风格的哟……”
一样一样展示完,塞西尼亚看上去都很喜欢,但男人这回下定了决心:“我们只带来四百五十元,只有这么多。”
接下来男人手法娴熟地开始包裹沙发。先是拿出几块毡毯覆盖,然后尼龙绳固定,再拿出一大卷保鲜膜似的透明宽胶带,四面八方地缠绕绷紧,密密层层,不留一点缝隙,我的红沙发很快变成了两只巨大的晶莹的蚕茧。目睹这番精贵,我突然想,这世上每一件东西,都只为珍爱它的人存在。这对红沙发,也许原本就属于塞西尼亚。
男人下蹲时动作显得艰难,一问才是干体力活伤了腰,都两周了还没恢复。早上五点到晚上十点,又怎么可能恢复?心疼丈夫,塞西尼亚自告奋勇去扛沙发,被男人喝斥了好几次。我叫了侧卫下楼来帮忙,几个人七手八脚忙活半天,才将沙发弄上了车。男人如释重负,回头对我说,那天没买成,回去她差点杀了我。
杀来杀去,这一对相爱的人哪……
男人之间比较有话聊,塞西尼亚的丈夫让侧卫想起了他十几年前新移民时的生活……侧卫转头跟我说,“他们确实没钱。”“那……都送给他们吗?”“送了吧,反正也没多少钱,省得打广告了。”我叫回塞西尼亚,摘下挂钟递给她,“还有牛排机,电拖把,烛台……都送给你。”说的时候,突然觉得好高兴,仿佛收到礼物的是我自己。
大人说话的功夫,塞西尼亚的小儿子注意到桌上的tablet,牵着侧卫的手,引他过去示意让他给自己玩一玩。这回轮到侧卫难受了,这玩意儿对全世界的孩子都具有魔力,可塞西尼亚的儿子们,不晓得有没有?几分钟过后,侧卫从楼上翻出了已经装箱的另一部tablet,旧一点,小一些,但给孩子用绰绰有余。“这个送给你,记得要share”说完递给了大儿子。
那孩子被突降的幸福冲昏了头,谢谢都忘了说,紧紧将电脑连同充电器搂在怀里,转身就去找他父亲。“看,这是他们给我的礼物!”孩子的英文倒很流利,已经听不出什么外国口音。他弟弟闹着“share!share!”大儿子抱紧了宝贝,认真地盯着父亲说,你答应我,这是属于我的。——在我家的客厅里,“珂赛特抱着她的洋娃娃。”
……
越来越多的礼物把塞西尼亚家的旧车塞得满满的,关上车门,还能听见里头孩子们节日般的欢声。临别,男人笑得柔软而谦卑,一字一句对我说,祝福你们拥有美好的生活。我忙还礼,说你们也一样,在加拿大一切顺利,生活幸福。他想了想,又说:“you have a better life.”只带了四百五十元来的男人,在祝福上一点不愿亏待我。
回屋我抱紧侧卫,“他们会越来越幸福的,我们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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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新闻报道,天天都是中东难民潮的问题……画面上人们冒险乘着橡皮筏……拼着命挤上火车……难民营里一张张渴望的面孔…… 自那晚以后,打开电视,再看到这些,我便想起了塞西尼亚的黑玫瑰和红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