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伊斯坦布尔之前,我借来了帕慕克的小说,想在书卷里先朝拜一下这座五朝古都,被无数王侯将相向往过,征服过,也毁坏过的城池。可惜杂务相扰,直到出发,厚厚一本书才看了个开头,只好匆匆往行李箱里一塞,成为此行最奢侈而无用的辎重。
伊斯坦布尔极庞大,从机场出来,乘车经过金角湾大桥,两岸排山倒海的住宅区令人心悸,拿出手机一查:一千四百万人口,几乎等于半个国度。几个钟头以后,当我们漫步于独立大街时,面对一望无尽的汹涌人潮,更有一种穿越回中国的感觉,十月一日的王府井、南京路不过如此。伊斯坦布尔又极悠久,刚离开一千四百年前的塔楼,就走进了世界第二古老的地铁,逛完了五百多年的集市,迎面看见公元三百三十年的纪念碑……走累了,路边找间小店坐下来要一份米布丁尝尝,餐单上的文字又提醒我们:你正坐在1864年的甜品店里,吃着拜占庭时代的点心。
城市这样古老,路上的人却是新的。年轻人衣着打扮和世界上别的城市无甚差别,包头蒙面的只是少数,而那一双双从黑袍间显露出来,经过精心勾画的眼睛,常常让我想象黑袍下藏着一个个绝丽的席琳(波斯人传说中的美女);不同的是他们脸上的表情,和西方人礼貌地回避路人眼神不同,土耳其人的目光总是毫无遮拦,迎面直扑过来,因为长得浓眉大眼,便让人有怒目之感,联想起突厥人的慓悍,伊斯兰教的严厉,和另外一些叫人害怕的传闻来……到了夜晚,到处游荡着成群结队的年轻人,他们大概来自这个繁华都市以外的地方,空着行囊,来伊斯坦布尔寻找万一的机会,顺便消磨自己大把的青春,就象这城市里不计其数的流浪猫。慢慢学着对那种恶兮兮的眼神安之若素,我知道除了未驯的野性,那凶狠其实是这群孩子流浪异乡的武器,用来掩饰他们在这千万人之中的孤独和面对未来的无依无靠。这样的表情和心情我很熟悉,时间倒回十几年前,在深圳罗湖热闹得歇斯底里的背景中,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背着生存的惊慌和生命的理想,独自流浪。
独立大街上有一种老式有轨电车,叮叮噹噹往返于长街两端,车身漆成红色,有木头的座椅和可以折叠的铁栅栏,整个看上去象是电影厂里的道具。车厢外总挂着几个逃票的少年,因为车速不快,跌下去不至于危险,司机也就不管,由得他们上下翻腾,象花果山上的猴儿,一路展示高超的武艺。看得久了,发现猴儿们吊车不全是为了省那两三个里拉的车费,多的时候,只是好玩。没有了奥斯曼帝国的高头战马,他们只能这样来回驰骋在霓虹灯下,敞开衣襟,露出点稚嫩的胸脯,居高临下在人群中搜寻美丽的姑娘,好丢一个桀骜不逊的眼神过去,叫人崇拜他。
两千多岁的伊斯坦布尔依然懂得寻欢作乐。街头少年弹起乌德琴,肩并肩挽着手跳舞,顺便讨几个零花钱。临街二楼的阳台会突然呈现一支乐队的表演,吸引楼下行人聚成一圈,朝他们喝彩吹口哨。到了晚上就更热闹,商业街背后的小巷里,藏着人声鼎沸的大排档夜市,人们挤拢在一起,喝啤酒,吃烤鱼,说笑聊天。那种东方独有的喧嚣不但没让我觉得烦扰,反而产生了一种回家的感动,真正置身于伊斯坦布尔,出发之前种种关于安全的担忧,全部烟消云散。为了不打搅人们的狂欢,全副武装的警察和防暴车只藏身在各个巷口的阴影里……而这厢食客碰撞着酒杯,厨子忙碌在灶头,小贩吆喝着他的鱼有多么新鲜……仿佛新闻里那些充斥着仇恨和杀戮的字眼,根本与他们无关。回来以后我在网上读到另一篇耶路撒冷的游记,作者也有类似的观感,显然做为那些只想好好活下去的土耳其人,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忘掉恐惧,坚持把日子过下去,大概是手无寸铁的他们唯一能够捍卫的和平。
到伊斯坦布尔之前,没有做什么功课,只想看看那两座著名的教堂,看看分隔欧亚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剩下的时间打算随处游荡。结果叫人失望的,恰恰是这几道名点:索菲亚大教堂身世虽然沧桑,内容却空空荡荡,没有太多壁画和雕像可以欣赏;蓝色清真寺也不如传说中的辉煌,不是想象那样完全由蓝色马赛克镶成,或许岁月褪去了颜色,如今的它,只是微微“泛着蓝”而已。苏丹王的皇宫,更是出乎意料地简朴,倒是博物馆里的土耳其弯刀,镶金嵌玉,夺人眼目……到底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不肯相信那些带不走的宫殿和花园,那些会绑住自己脚步的东西。在展出的细软上,还看见了久仰的细密画,画中所有的人不分男女尊卑,都长着一样的面孔,千篇一律,似笑非笑,看不清他们的悲喜。或许这才是目的,隐藏起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让人反倒去猜测那些被黄沙湮没的恩仇记,真相若隐若现才觉故事美丽。这大概也是一种东方式的神秘,象中国的佛像,每一尊都带着永恒不变的微笑,一尊一个传奇。
很多人都听过一句著名的赞美:“伊斯坦布尔的一切都令人着迷,甚至连它古老的下水道,让我呆上两天,也愿意”。在质疑多年以后,谜底终于揭晓:所谓的“下水道”其实是一千五百年前拜占庭帝国的地下蓄水池,由七千个不见天日的奴隶耗费数十年兴建而成,如果全部蓄满,足可供应首都整整一个月的饮用。据说千百年来,伊斯坦布尔的居民总能在夜里听到地宫的流水,并枕着这熟悉的水声入眠。三百多根石柱撑起一波连一波的穹顶,水蚀与风化在石头上留下岁月的痕迹,配合着四周水滴击打水面之声,细诉着这里往昔的荣耀。石柱中最有名的是以梅杜莎头像为基座的两根。神话中原本美貌的梅杜莎因为与海神波塞冬私会,招来雅典娜的妒嫉而被施毒咒,变成满头毒蛇的妖怪,任谁与她对视一眼都会变成石头,这无辜女子最后被人割下头颅,为了避开她魔法未散的双眼,她的头被倒置在世人脚底,永不能抬头申冤……这突然让我想起那些因为追求人间欢愉,而被施以极刑的伊斯兰女子:从未将任何人变成石头,却丧命在一块块飞来的石头之下,垂死那一刻的悲愤,何逊于不幸的梅杜莎?……沿着水面迂回的栈桥,行走在地宫昏暗的红色里,与这前朝伟业一同被埋葬的,还有水宫里一群群黑色的鲤鱼,盲然游弋在这幽禁之地……活的随葬品,七千个奴隶的魂灵,胡思乱想到这里,眼前地宫的美忽而变得诡异、悲戚。
“……笼罩地宫的红色,象冲洗像片的暗室,看久了便变成一层又一层的帷幕,漫卷过来,蜘蛛网般的窒息……挣扎,躲避,却摸索不到任何的出口,四周都是冰凉的水,越来越多的水……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是一尾黑鲤鱼,难怪怎么样也游不出去……”一着急人就醒了,心还砰砰跳着,窗外一片漆黑,夜色中回荡着洪亮而悠扬的邦克声,是它叫醒了我。
邦克不是歌曲,也不是音乐,是一种类似号子的召唤声,是清真寺召唤信徒起身前往礼拜的集结令,内容大概是“祷告胜于沉睡,荣耀归于真主”之类的颂词,但那声音连绵荡来,哀婉如诉,陌生的语言听在我耳里,觉得象是在讲述那些古老而无望的爱情,魂归故乡的游子,消失于地平线的吉普赛和骆驼群……浅浅吟唱,淡淡忧伤,隐约望见底下沧浪翻滚,道尽了人生万千气象。我靠在窗台下,静夜里倾听着古老阿拉伯的声音,眼底竟有泪光。我知道那种欣然之感来自于宗教强大的感召,但今时今日,那响彻夜空的邦克声仍让我无法忘怀,象佛教的梵音一样,轻抚灵魂,叫人卸下一路的负担。基督教堂的唱诗班就不曾这样悱恻,对我始终隔了一层。到底是东方,一路过去,都是伤情的底子。
这样的唤礼,凌晨,午后,日落……一天总共五次。清真寺外的宣礼塔都架着高音大喇叭,我们住的小区里也藏着好几个,每隔数小时便全城响彻,叫人无处躲藏。头两晚我们均被惊醒,到后来便逐渐适应,难怪本地人习以为常,我猜哪一天要是再听不到这邦克声,他们反而会怅然若失,辗转难眠。
我们落脚的民宿是在塔克希姆广场背后一处普通居民区,巷子深处三层小楼,刷成鲜艳的蓝色,在一堆灰扑扑的旧房中显得突兀。房间临街,窗外就是脚步沓杂的一坡梯坎,不断有行人往来,必须终日合上窗帘。偶尔向外窥探,会看到对面楼里几个漂亮的土耳其小姑娘,脑袋正凑在一处,往我这边打量,被我发现,赶紧咯咯笑着一哄逃进屋去。室内虽然狭小,却经过精心摆设,一分一毫的空间都没有浪费。侧卫欣赏那套老式的黄铜把手,水龙和浴具,沉甸甸的都是阅历;我则喜欢餐桌上铺的镂花台布,床头用清水养着的波斯菊……一切那么温暖、干净,更兼终日弥散着阿拉伯薰香,甜腻中带着一缕桉苦,又添几分情思迷离。有次午睡醒来,阳光透过窗帘照着屋内每一样简朴的家具,那色调象是几滴蜂蜜融化在一杯温水里,慵懒,氤氲……人有那么一刹那的恍惚,觉得这儿就是我的家,我们已生活了好久,侧卫在伊斯坦布尔城里有一份平常的工作,厨房搁着我从集市刚买回的肉和菜,正要起身给他做顿晚餐……
午后的邦克声让我想起皮箱里看了一半的土耳其小说,里面讲男主角坐在旧情人娘家的书房里,一边假装看着一本书,一边竖起耳朵倾听院子里旧情人的孩子们玩耍的动静。十二年未见,他渐渐忘记了她的容颜,当他后来骑马在窗下看到那张清瘦而陌生的脸,才发觉自己更加爱她……帕慕克笔下的爱情,这样含蓄凄凉,却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渴望。此刻我的窗外,阳光西斜,把银杏树影摇乱在亚麻色的窗帘上,一晃一晃,如同故事里犹疑不定的恋情……市井之喧如浪袭来,又被阻隔在窗帘以外,伊斯坦布尔的空气,竟然可以这样感性,果真越压抑的东西就越强烈,邦克声里,此刻有多少窗户的背后,真相浮现,层层面纱褪落一地……
房东是一对勤勤恳恳的土耳其夫妻,乌思莱和阿里。精心装修的小楼整个出租,他们把自己撵到两条巷子以外一间狭小的仓库里办公。两口子的英文都不大灵光,常常因为一件小事电话里沟通不清,他们就亲自跑步过来看看我们到底需要点什么。女主人乌思莱瘦得骨骼上似乎只剩一层皮,身上却有使不完的力气,包揽着整幢旅馆的housekeeping。刚来的时候,她问我几点起床,好把煮好的咖啡放到门口。我告诉她我不喝咖啡,两个人都不喝,她听了样子颇是为难,从此晚上回来,冰箱里便会有两听可乐。每次出门,在巷口遇到乌思莱,她都会叫着“My lady, my lady”上来拥抱我,我知道每天那一百多里拉的房钱对她至关重要,但对顾客的感激和爱惜,也是真心诚意的。
乌思莱有一只麻灰色的小猫,叫咖啡。咖啡是伊斯坦布尔浩大的流浪猫大军中普通的一员,冬天里奄奄一息躺在旅馆外的台阶上,乌思莱用一点剩饭治好了它,从此咖啡饿了冷了都会到门口来等待救助,成为这家编外的一员。我们一来便和咖啡交上了朋友,每天回来,不管多晚,一踏上台阶,咖啡就会从某个角落里窜出来,准确地跳落到侧卫的身上。吃完了我们带回的面包,仍留连在人身上磨磨蹭蹭,好一番亲昵……这么一个缩起来只有拳头大的小东西,它也有它的感情。
出门走几步有家营业到凌晨的餐馆,门口摆着水果摊,夜里回来我们会在那里买点新鲜的葡萄,两个里拉一大包,童叟无欺。老板是个中年人,圆圆的娃娃脸,头发却已经花白了。他常常拎一桶水,在门口擦拭一辆手推车,直擦到一尘不染,银光铮亮,好等到第二天热闹的时候,推到塔克希姆广场,去叫卖他的西瓜和石榴汁。这里也是我们每日解决早餐的地方,低矮的店铺里放着四张小桌,上面搁着沉甸甸的大银盘,周围刻着阿拉伯式的细密花纹,盘中央是他们离不开的几样调料:孜然粉,辣椒粉和腌泡的朝天椒。烤制羊肉的大炭炉,就安置在店堂中央,大约是透明公开,货真价实的意思……老板手艺好,食材也新鲜,满盘的羊肉和蔬菜,外加烤得喷香的一叠馕,吃到心满意足才不过十来个里拉。我们每次都会多付一点小费,他也只是淡淡一躬身,保持着矜持。但第二次再去,会发现盘里的份量越来越多,直到我们笑着跟他说:“够了,够了,太多,吃不了啦!”
我们买面包回来喂猫,去小理发店找土耳其大爷剪头,在夜市摊档前挑肥拣瘦,在瓷器店里讨价还价……讨价还价的当口,一群年轻人从身边路过,其中一个朋克味的男孩嫌我挡了他的路,嘴里冒冒失失骂了一句什么。刚才还跟我斤斤计较的掌柜小伙儿,立刻义不容辞地追过去找他理论,尽管其实我什么也没听懂……渐渐开始喜欢这些留胡子的土耳其人,跟北美人的客气和距离相比,他们的友好显得更为纯真,全无戒备。
自然也有使坏的。在“大巴扎”外面,就遇上一家黑店。吃完上来的账单竟然是餐牌上的两倍,说是要加这个费,那个税,统统是之前闻所未闻的名目。我们当然拒绝就范,立刻就换上来一个大块头,粗着喉咙和我说话。一来地处闹市心里不慌,二来从前在国内练就的本事还没退化殆尽,我也提高了嗓门,继续理论。大个子下去以后,第三轮换上的队员看模样是他们的老板……如此轮番上阵,软硬兼施……有趣的是,因为心虚,每一轮谈判他们都会将账单上的数字减掉一截,试探我能否接受,看光景也是能诳一点是一点的意思。纠缠到最后,对方已经没有人手肯再上来对付我们,叫了几次竟无人答应,我们才笑着起身,全胜收兵。小奸小坏哪里都有,大凶大恶的事,所幸始终没有碰到。只是在一家有名的酒店晚餐时,冲进来一群蓄大胡子的黑衣男人,每人后脑勺上都贴着一块浸血的纱布,不知是刚刚被行了家法,还是交的投名状,目光凶狠,颇是吓人。好在他们梭巡了一圈,就匆匆离去了,估计是帮会寻仇什么的……抬头发现本地的食客和我一样面有余悸,才又放了心。
肚皮舞自然是不可错过的节目。在一间营造成瓦窑古堡的小厅里,灯光跟随音乐不断变幻,在四周墙面上映射出大巴扎,清真寺和佩拉古城的画面。整个夜晚,旋转舞,旗舞,托钵僧舞,安纳托利亚乡间的民族舞……眼花缭乱地上演,压轴的当然还是肚皮舞。这种古老而风情的舞蹈,由来一直众说纷纭,有说是古埃及祭神仪式上女祭司的巫术,也有说是巴比伦娼寮里妓女的表演,还有说是一夫多妻的伊斯兰家庭和皇帝后宫中,姬妾们争宠献媚的技俩……而今晚的主角,有幸却是伊斯坦布尔著名的男舞娘尔汗(Erhan Ay),美男子妆容妖媚,华服灿烂,宝蓝的舞裙上缀满亮片和水晶,一出场便是一片喝彩。细看他皮肤白如凝脂,却蓄着一丝不乱的须髯,全身线条刚劲完美,偏偏肚腩柔软绵细,宛若雪浪起伏,百般旖旎,随着音乐,准确地调动着身体每一处的脂肪和肌肉,或强烈如西风狂卷,大旗招展,或妩媚似桃花随浪,杨柳舞风……和之前热场的肚皮舞娘纯粹的妖娆不同,尔汗的舞蹈还包含着一种电光火石的凌厉,甚至一点飞蛾扑火的痛楚……灯光打出的背景是托普卡帕皇宫高高的宫墙,我虽不知这段舞蹈讲述的故事,却也读懂了主人公从开始贵妃醉酒的荣华,到结局霸王别姬的悲壮……只听鼓点渐紧,密如雨下,舞者节奏迅如雷电,观者只见场内一团光影呼啸,模糊了面容,风沙中唯见一双电眼霹雳,不时射向台前观众,扫过之处,人人俱是一阵战栗。坐在我对面的几位女游客,一开始还口哨尖叫,颇为轻佻,此刻早已凝神收声,呆若木鸡。舞者技艺既臻化境,龙阳嫪毐之比就显得亵渎,我心中感动,想起从前所念“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一舞剑器动四方”的公孙大娘,亦不过如此罢?
走下金角湾万人垂钓的大桥,再钻过人山人海堆满东莞货的自由市场,离开主路往西北方向斜着走上去,会看见一坡左右相向,弧波造型的阶梯,它叫Kamondo Stairs,是一百多年前伊斯坦布尔最富有的犹太家族为方便他们的孩子上下学而修。这个家族最早发源于西班牙,十五世纪时被一纸犹太人驱逐令赶到了威尼斯,三百年后,因为奥匈帝国的占领,又逃亡到了伊斯坦布尔,并从十九世纪起开始发迹,创建了奥斯曼帝国最大的银行,得到土耳其皇室的恩宠,加官进爵,荣耀一时。在大力资助意大利人解放成功以后,思乡之情促使他们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离开容纳了他们百年的伊斯坦布尔,于上世纪三十年代返回了欧洲。不久之后,厄运降临,纳粹的阴云笼罩大陆,Kamondo家族跟千万犹太人一样受尽迫害,终于在1945年,家族最后一位成员,Beatrice Kamondo带着她两个年幼的孩子,走进了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毒气室……至此,Kamondo这个古老姓氏从世界上被彻底抹去,只留下伊斯坦布尔这道渐渐残破的楼梯,还无声讲述着那个消失的家族,和他们在这异乡之地拥有过的黄金时代。我在楼梯上盘桓久久,为这个悲情的故事深深着迷。我试着幻想那个苍白的犹太女人,在走向毒气室的死亡之路上,回望灰冷的天空,耳畔是否会响起她儿时上学途中,留在这台阶上快乐盘旋的脚步?是否会听到远方熟悉的邦克声在呼唤她魂归故里?印象中的故乡变成冷漠的异乡,曾经的异乡却成为魂系梦绕的故乡,到底天涯海角,乡关何处……我抚摸着冰冷石阶上深深浅浅的痕迹,为那些无所归依的亡灵叹息良久。
终于写到了归程,因为怕遗漏伊斯坦布尔的一点一滴,起飞前我坐在机场咖啡厅莹碧的台灯下,宽大的藤椅里,写下了第一行的流水笔记……一小时后,正待买单离去,才发现手边剩下的欧罗和里拉竟不够付那两碟蛋糕,一瓶冰茶。只好试着问人收不收美金,服务生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却伸手从桌上拿起那张垫纸,看得饶有兴趣。纸上有我涂抹的几笔漫画:圆顶清真寺,高耸的宣礼塔,两个人牵手漫游,头顶有星月与沙鸥。“Istanbul? Istanbul?Right?”他满脸惊喜,还有一点自豪。末了他留下了我的涂鸦,然后挥挥手做了个放行的手势,“That’s ok, ok!”为我们免去了差额。“……中土友谊万岁!”我朝着侧卫得意地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不错,咱们又多了一手糊口的本事。”传奇如伊斯坦布尔,都到了机场竟还有这样的插曲。
前日收拾衣橱,给冬装腾地方。摸到衣兜里有一样硬邦邦的东西,掏出一看是个简朴的玩具,蓝色碎花的棉套里紧紧塞满了土耳其香料,头上绣着只微笑的猫咪。却是临别那天,我们多留了一点钱给阿里和乌思莱,表达谢意。感激不尽的乌思莱追上来,喊着“My lady, wait! My lady!”往我手里塞进了这个小玩意。“噢,咖啡!”我唤着它的名字,拿过来凑到鼻底,那甜中带苦的香味,瞬间将我带回到伊斯坦布尔闹市中那个小小的,情思迷离的房间里,邦克声悠悠唱起,从异乡到异乡,在我们相遇之前,从我们分别以后……伊斯坦布尔,你的流浪,说给谁听?(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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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插图第5,7,8张,尔汗舞台照的后两张及文末最后一张全景照为网路借图,出处不详)
埋头写了近两万字的游记,腰酸背痛,两眼昏花,不为炫耀于人,也不为博人叫好,只想好好做个记录给自己。年轻时可以把臂携手,山河同游,无疑是上天的恩赐,唯有将无尽感激,尽付笔底。旅行是我们选择的一部分生活方式,既是释放,也是积累。德国人说上帝爱一个人,才让他去流浪,田间地头,自由奔跑。所以流浪,也是一种值得感谢的命运。游过之后,深深体会:好的相爱,不是为了一个人放弃梦想,而是找到一个人,一起去完成共同的梦想。这圆梦的时光弥足珍贵,只因有你在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