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的法文原名中有一个“Avant”的单词,媒体将它翻译成“时尚先锋”,看着别扭。去查了一下,发现它还有“之前,before”的意思,这就很清楚了。成为香奈儿之前的可可(coco),一部时尚女皇的成长前传。作为世界第一流的女装品牌,香奈儿的语言首先是“优雅(Elegant)”。女人的优雅各有不同。一种是凭天造地设的身世和运气,富养出来的公主;一种却是靠一路的磨砺与领悟,修成了正果。前一种是世人赋予香奈儿的浮名,这后一种才是电影想要讲述的真义。
可可不是她的本名,电影一开始,“可可,可可”的呼唤首先出现在混迹红磨坊卖唱的女孩可可口中,在一首低俗不堪,却透着虎虎生气的小曲里面。当这个标志着她寒微出身,略带轻佻的外号成为所有人对她的称呼后,可可却向心爱的人道出了其中隐秘。
可可是个孤儿,她对父爱仅有的回忆,是每天早上被父亲唱着“可可,可可”的儿歌唤醒。这点仅有的温暖转瞬即逝,母亲去世后,她被父亲遗弃在孤儿院,从此再不相见。除了自己,她从一开始就无所依傍。
可可的少女时代,跟一切的优雅毫不相干,为了摆脱上天分配给她的贫苦命运,她卖俏,放荡,用天真的笑容和谎言武装自己。她入世,却不肯流俗,那种无时不在的反抗姿态成了少女可可与众不同的标志,自成一格的“优雅”。
为了寻找有激情的生活,可可栖身于贵族军官巴桑。走进城堡的第一个夜晚,巴桑就毫不掩饰地向她打开了卧室的门。可可一无所有,除了她自己,年青的身体是单薄无助的她唯一行走江湖的武器,“女人一路往前走,碰上的无非是男人,”又能怎样呢?这个时候,没有神仙和上帝,你就是你自己渡河的扁舟,你才是你自己登高的扶梯。可可只略一沉吟,便昂首走进了她的命运。可可的生存法则,第一条便是流血牺牲的勇气。
生存下去,抓住每一天,每一件事,每一句话的机会。在人们看来瘦小苍白,毫无性感可言的可可,只能凭借隐忍和机敏,千方百计让自己留在巴桑这个喜怒无常,不过视她为玩物的男人身边。即便是奉献了身体,巴桑还是给出两天的期限,威胁要将可可撵出他的领地。投其所好,再出其不意,可可用一天的时间学会骑马,带着她不可摧毁的决心,威风凛凛地回到了巴桑面前。把握住跟名流大腕为数不多的交谈机会,她小心翼翼,但又风格犀利,每一句话都攥紧了手心,每一个字都是试探着前行。法则第二条,聪明,必须无以伦比的聪明。
可可毕竟还年轻,难以避免地一身血性。对自己身份的质疑,对眼前景况的迷惘,包括对巴桑感情的错综复杂,让她变得敏感而愤怒,陷入与巴桑无休止的争拗。负气出走之后,举目茫然的可可无处可走,只有乘着马车,再次低头回到城堡。巴桑笑着欣赏她的失败和屈服,可可脸上毫无表情,一点一点承受着痛苦的噬咬,又一点一点建筑起坚硬的外壳。法则第三条:咽下你的屈辱,直到用它垒成你的光荣。
人的尊严并不是他/她与生俱来的拥有,而是当他/她哪怕置身泥沼,堕落于幽暗之中,仍旧不放弃对尊严的仰望和追求。在巴桑的城堡派对上,为了让“主人”和他的朋友取乐,可可被迫再一次扮演小丑,唱起了“可可,可可”的滑稽小调,人们突然间变做动物园残忍的看客,哄堂大笑,歇斯底里的靡乐,尤其其中还有她想要依偎,寻求保护的面孔。可可象一个受伤的小孩,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孤立无援地深陷在她人生低谷的屈辱之中。她憎恨自己的下作,肉体和灵魂不断挣扎,抽搐。那苦翻腾在心里,一旦分娩而出,有的人成了恶,有的人成了看破,而可可选择了相信自由。知耻而后勇,那个夜晚的锥心之痛,象一场暴风雨,醒觉了她的自我。
“给我一份工作,”她对她结交的所有人说,“给我一份工作,”她对她的男人苦苦央求。尤其是在和拨动她心弦的伯邑无果而终,而动了真情的巴桑却开口求婚的时候,可可却拒绝了女人们梦寐以求的位子,拒绝了再以攀附的方式获得她曾经羡慕的生活。“我谁也不嫁,给我一间店,让我工作”,这成了遍体鳞伤的可可最后的乞求。生活终于被她的执着撼动,可可的选择成就了她命运的转机。“本想送你一样玩具,没想却给了你自由,”伯邑的话,便是可可法则的最后一条:独立才能自由!
爱是女人最初的梦想,而可可却从童年时期,就不再信赖。从站在孤儿院的门口,盼望父亲回头,到探视日一次又一次的落空,爱给可可带来的不过是伤害。她渴望过依赖,对巴桑和伯邑都曾寄托幻想,而冰冷的现实不容许她有丝毫的期待。
巴桑是以恩客的形式出现在可可生活中的。不过对一无所有的可可们来说,青春饭到底也是一碗饭,往往是这碗饭将她们从最初的困境中解救出来,向一个人伸手到底要比向人人伸手来得“体面”一些。而年轻女孩最容易犯的错误,就是时间一长,便将保护和依赖误当作爱情。没有爱情,你最初的目的才是唯一的真相,别的不过是自己的幻想。如果注定是一场交易,你可以象真的一样去爱,但千万,别动真爱,永远不要爱上你的豢养者。
可可终于明白了这一点,而此消彼长,巴桑的感情却在慢慢成为习惯的相处中悄然起变。从新奇,欣赏,占有,到熟悉,亲近,怜惜。告别的时刻终于来临,在暗示着双方征服与驯养关系的马场里,晨雾刚刚散去,庄园沉浸在一种湿漉漉的清新之中,这让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温柔起来。可可要去巴黎了,在成为香奈儿之前,她特意来向巴桑告辞。巴桑说:“没有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可可微笑着拥抱了他,“我也很害怕,”她终于放下了对手的姿态,还以朋友的温暖,向这个庇护过她的男人袒露了一句真心话。任是无情却有情,人与人之间复杂难言的情感,那些模糊的难判真假的区间,造就了整部电影最好看的一场感情戏。
与巴桑的戏份相比,电影对可可和伯邑的关系处理,却很大程度上落了俗套。带着与巴桑的玩世不恭和冷酷完全不同的态度,伯邑一出现,就对沙发上专注读书的可可说了一句“你真优雅。”此刻的可可衣裾零乱,鬓发蓬松,这优雅当然不是外表的华丽,伯邑这么说恰好迎合了可可对平等和尊重的渴慕。身份的差异让他们注定无果。爱情的海市蜃楼之后,可可变得无欲无求。不是不想爱,经不起伤害。“我不会成为任何人的妻子,我只是有时……忘记了这点。”正是伯邑表现出的,对她内心世界的关注,才让可可这朵坚定的,孤独的花朵,有了那么一阵恍惚。
不幸的是,伯邑连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机会都没有给可可,他猝然消逝于一场车祸。可可又一次被命运狠狠地摔打在地上,割开了粉红的肌肉血脉,却苍白憔悴地活着,烟不离手,表情冷漠。所有命运馈赠予她的痛,都化作一种悲伤的力量,让她将浅薄的欢情,永恒的背叛都抛在身后,只把蕴藏在身体里,落了空的热情全都倾注在了时装事业上。谁都不嫁的可可,最后嫁给了她的工作。伊人苦尽了心志,劳尽了筋骨,才终于迎来了上天降予她的任务:成为香奈儿。
可可的“香奈儿”是从做帽子开始的,最具代表性的“简约”设计来自于孤儿装扮的元素。在与巴桑朋友的周旋之中,可可总是以中性化的打扮出现,化解同性的敌意,得以被她们接纳。而一顶男性化的帽子对可可而言,还具有更深一层的涵义:一方面,靠色相生存的女人其实是最憎恨色相的,因为那是一座不堪回首的牢笼。中性的装束是可可武装自己,寻求自尊的途径;另一方面,当父亲,巴桑,伯邑,这些她渴望得到保护的男人最终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后,没有男人的可可做了自己的“男人”。
可可终于凭借才华和努力,在巴黎开创了世界第一个由女性设计的顶尖品牌,谱写出时装史上的一段传奇。正如她自己所说,巨大的勇气并非来自成功,而是来自于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这部电影讲述的艰难时光,无疑是可可破蛹而出的足迹,人生的第一道藩篱。
影片末尾,一件件令人窒息的精美霓裳披在模特儿身上,行云流水般走过可可身旁,疲惫的可可坐下来,斜倚在水晶宫殿般的台阶上。她已经不再需要对抗。曾经一次次被夺去,又一次次重新许下心愿,当命运再不能夺走希望,可可终于学会了一套与世界共处的方式:有坚持,也有微笑。镜头飞速回放,那些青涩,生硬,屈辱而坚强的可可,那些红着脸,赤着脚的一路奔波……要是有人穿过酒店的大堂,来告诉我 ,他更爱我现在沧桑的面容,我将毫不惊讶,我脸上每一条沟壑,方才是我修炼的尊荣。
美是灵魂独树一帜的表达。包含了可可终生热情的香奈儿是她对“优雅”一词的终极领悟。和那些用男人的钱包去收藏“小香”的女人相反,可可的香奈儿正是要告诉你这样一个真谛:当青春的繁花落尽,只有独立和自由,才能让人生的枝头结出一枚优雅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