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另有一个看法,他把人类心灵活动分为知解(艺术的直觉与科学的思考)与实行(经济的活动与道德的活动)两大阶段,以为实行必 据知解,而知解却可独立自足。一个人可以终止于艺术家,实现美的价值;可以终止于思想家,实现真的价值;可以终止于经济政治家,实现用的价值,也可以终止 于道德家,实现善的价值。这四种人的活动在心灵进展次第上虽是一层高似一层,却各有千秋,各能实现人生价值的某一面。这就是说,看与演都可以成为人生的归 宿。
这看法容许各人依自己的性之所近而抉择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以为是一个极合理的看法。人生理想往往决定于各个人的性格。最聪明的办法是让生来善看戏的 人们去看戏,生来善演戏的人们来演戏。上帝造人,原来就不只是用一个模型。近代心理学家对于人类原型的分别已经得到许多有意义的发现,很可以作解决本问题 的参考。最显著的是荣格(Jung)的“内倾”与“外倾”的分别。内倾者(introvert)倾心力向内,重视自我的价值,好孤寂,喜默想,无意在外物 界发动变化;外倾者(extrovert)倾心力向外,重视外界事物的价值,好社交,喜活动,常要在外物界起变化而无暇返观默省。简括地说,内倾者生来爱 看戏,外倾者生来爱演戏。
人生来既有这种类型的分别,人生理想既大半受性格决定,生来爱看戏的以看为人生归宿,生来爱演戏的以演为人生归宿,就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双方各有乐 趣,各是人生的实现,我们各不妨阿其所好,正不必强分高下,或是勉强一切人都走一条路。人性不只是一样,理想不只是一个,才见得这世界的恢阔和人生的丰 富。犬儒派哲学家第欧根尼(Diogenes)静坐在一个木桶里默想,勋名盖世的亚力山大帝慕名去访他,他在桶里坐着不动。客人介绍自己说:“我是亚力山 大帝。”他回答说:“我是犬儒第欧根尼。”客人问:“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忙么?”他回答:“只请你站开些,不要挡着太阳光。”这样就匆匆了结一个有名的会 晤。亚力山大帝觉得这犬儒甚可羡慕,向人说过一句心里话:“如果我不是亚力山大,我很愿做第欧根尼。”无如他是亚力山大,这是一件前生注定丝毫不能改动的 事,他不能做第欧根尼。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一切人所同有的悲剧。但是这亚力山大究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是亚力山大而能见到做第欧根尼的好处。比起他来, 第欧根尼要低一层。“不要挡着太阳光!”那句话含着几多自满与骄傲,也含着几多偏见与狭量啊!
要较量看戏与演戏的长短,我们如果专请教于书本,就很难得公平。我们要记得:柏拉图、庄子、释迦、耶稣、但丁……这一长串人都是看戏人,所以留下一 些话来都是袒护看戏的人生观。此外还有更多的人,像秦始皇、大流士、亚力山大、忽必烈、拿破仑……以及无数开山凿河、垦地航海的无名英雄毕生都在忙演戏, 他们的人生哲学表现在他们的生活,所以不曾留下话来辩护演戏的人生观。他们是忠实于自己的性格,如果留下话来,他们也就势必变成看戏人了。据说罗兰夫人上 了断头台,才想望有一枝笔可以写出她的临终的感想。我们固然希望能读到这位女革命家的自供,可是其实这是多余的。整部历史,这一部轰轰烈烈的戏,不就是演 戏人们的最雄辩的供状么?
英国散文家斯蒂文森(R.L.Stevenson)在一篇叫做《步行》的小品文里有一段话说得很美,可惜我的译笔不能传出那话的风味,它的大意是:
我们这样匆匆忙忙地做事,写东西,挣财产,想在
永恒时间的嘲笑的静默中有一刹那使我们的声音让人可
以听见,我们竟忘掉一件大事,在这件大事之中这些事
只是细目,那就是生活。我们钟情,痛饮,在地面来去
匆匆,像一群受惊的羊。可是你得问问你自己:在一切
完了之后,你原来如果坐在家里炉旁快快活活地想着,
是否比较更好些。静坐着默想——记起女子们的面孔而
不起欲念,想到人们的丰功伟业,快意而不羡慕,对一
切事物和一切地方有同情的了解,而却安心留在你所在
的地方和身份——这不是同时懂得智慧和德行,不是和
幸福住在一起吗?说到究竟,能拿出会游行来开心的并
不是那些扛旗子游行的人们,而是那些坐在房子里眺望
的人们。
这也是一番袒护看戏的话。我们很能了解斯蒂文森的聪明的打算,而且心悦诚服地随他站在一条线上——我们这批袖手旁观的人们。但是我们看了那出会游行 而开心之后,也要深心感激那些扛旗子的人们。假如他们也都坐在房子里眺望,世间还有什么戏可看呢?并且,他们不也在开心么?你难道能否认?
(选自《朱光潜全集》第九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