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年的6月4日,电视播放着的是正义的人民军队镇压暴徒,短波收音机“美国之音”里听到的是坦克车进入首都的一场屠杀。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大学校园里,上万名学子宁愿相信VOA的报道,也不会相信一国总理的义正言辞。6月5日,我所在的大学,以及临近的几所大学上万名学生们抬着几具棺材上街,那是89年4月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游行。很多年轻的黑发绑上了敢死队的黄色布条,那是我记忆最深刻的一次游行。将近10个小时,上万人的队伍沉默地走着,没有往日的口号,没有喧闹。沿途的民众比往日更多,记得我看到过很多泪流满面的老人家,还有表情凝重的叔叔阿姨。游行队伍通过的地方,还有一些已经工作了的师哥师姐在给我们发放传单,传单上是他们从传真机上收到的北京被屠杀学生的尸体照片,香港媒体的文字报道。
6月6日,大学封了校门,不允许任何没有学生证的人员出入,我们被堵在校园内不得外出。在那天,我不知道爸爸和妈妈是怎么进来的,但是他们竟然出现在我宿舍的门口,他们太担心我了,在那个时刻,决定要冲破一切阻力把我带回家。
妈妈帮我收拾好行李,带我离开的时候,同宿舍其他的几位女生都很沉默地看着我,因为本来那天的晚上,被堵在校园里的同学们要在校内举行更大的聚会,而我的离开简直就是一种背叛。可是爸爸威严地站在宿舍门口,根本没有给我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我只好跟着爸爸妈妈往校门口走。
到校门口的时候,我才知道整个市区的公共交通都中断了,各个十字路口都横着公交司机们自发开过去的公交车,道路已经完全不通了。爸爸妈妈和我在公交车站茫然的时候,我看到了杨 – 那个非常吸引我的比我的老师男友更加成熟的男人,他在校门边试图说服门卫让他进去。他也看见了我,当然他也看见我的爸爸妈妈,那个聪明的男人,没有走过来跟我打招呼,只是很远地冲我做了一个V的手势。最后爸爸决定步行走出城区,再想其他的办法回家。我只好跟着父母离开,回头看到杨推着自行车一直目送着我们。
认识杨的时候,他已经毕业工作很多年了。 我只知道他比我大8岁,他是回到母校投身火热的学生运动,帮助同学们写大字报调短波收音机的来的,因为他的专业是无线电。杨很文弱,个子高我一头,总是收拾得很清爽的样子。怎么认识杨的,已经不记得了,只是因为认识了杨,他来过我们宿舍几次,我们宿舍的女生都非常非常喜欢他。舍友们都在跟我说,我和杨站在一起的时候很般配,而我的那位老师男友个子上并不匹配我的高度。杨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我有男朋友,他经常过来给舍友们干点杂活,有时候看我们游行结束累了,他会买点小吃来“慰问革命小将”,所以我很懵懂地认为他就是跟我们有交情的大师哥而已,可是明眼的舍友们都在跟我说,杨是冲着我来的,因为杨总是背着我跟她们打听我和男朋友的事情。
89年春天的那几个月,我的老师男友在忙着研究生论文答辩,他的父亲,一位饱受共产党磨砺的老教授对他再三警告不得参与学生运动,所以他很忙,很少来找我,也绝对不会和我一起去参与任何游行聚会绝食。杨从舍友们那里了解了我的行踪,总是在我单独行动的时候出现在我的视野范围,很温和地让我跟着他。因为杨从来没有试图表达过任何亲密的言辞,我就堂而皇之地和他在各种游行集会演讲中晃着,自己跟自己说,我们就是革命同志,绝对跟爱情无关。
6月6日夜色降临的时候,我和爸爸妈妈才辗转回到大院的家里。到家的时候,文的妈妈在我们家焦急地等着我们。文的妈妈是来看看我是不是有文的消息,因为文已经有将近一周没有联系他们了,没有信件,也没有电话,文的爸爸办公室有部电话,文懒得写信的时候会给爸爸打电话。看到我并没有文的消息,文妈妈更着急。看着她的样子,我的心里有种很不安的情绪弥漫起来。
文妈妈走了以后,我跟妈妈说我要去找在值夜班的姐姐,既然回到家了,妈妈很放心我在大院里晃荡,我一路小跑奔姐姐的办公室去了。姐姐那个时候在那所唯一的涉外酒店工作,她工作的地方是电话交换站。我要去看姐姐的目的,是我知道姐姐那里可以打长途。我想去给文打个电话,明天告诉文妈妈,让她不要那么担心。
以前我在姐姐工作的地方和文通过电话,所以姐姐很容易就拨通了文所在大学宿舍楼门房的电话。以前接电话的是个带着河北口音的老大爷,只需要告诉他宿舍号和姓名,他就会去叫文来。 我听到电话接通了,按照惯例马上说:大爷,你好! 麻烦你帮我找一下XX房的文! 那边传来一个很年轻很严肃的声音,问“你是谁?”,我愣了一下,说“我是他同学,我打的是长途。”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变成了忙音。我不甘心,过了一个小时,又让姐姐拨通了一次,这次是那个老大爷接的,我又说了一遍,那个老大爷好像很为难地说犹豫了一会,说“闺女,你不要再打了。”我不明就里,只好说“大爷,以前你帮我找过他的,你记得吗?”,大爷又沉默了几秒钟,语气很沉重地说了一句“闺女,他不在啦!”就挂了我的电话。
姐姐和我对大爷最后的这句话,完全没有领会,但是大爷语气的沉重,让我和姐姐都感到害怕。姐姐说,是不是文出事了? 我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嘴里说着,不会,不会,他不会的,他不会的…………
那天晚上我一直陪着姐姐值完夜班然后一起回家,到家的时候爸爸妈妈还没有睡,炎热的天气,中央台和“美国之音”相互矛盾的报道,让全家人都感到一种恐惧。爸爸感叹着说研究生已经毕业的哥哥在部队里,应该不会跟学生们上街,而我已经被他们领回了家,多事之秋,家人平安才是最重要的啊。妈妈看着我和姐姐一起回来,长舒了一口气,告诉我从现在开始不许回学校,不许离开大院。我和姐姐心里对文有很多的担心,就跟妈妈说了我们打电话去找文的事情,妈妈说我们肯定听错了,文可能是搬到其他宿舍去住了,文是那么听话的孩子,肯定不会有事的;末了,妈妈还来了一句, 你小子要是当初去了北京念大学,估计这次肯定被枪子崩了,现在想想老天有眼,让我改了你的志愿!
6月7日,8日,9日,不记得那些天我干什么了。姐姐在上班的时候又试着打过几次电话,文宿舍楼的电话却从未再有人接起过。姐姐把这些消息带给我,可是我不敢去跟文妈妈说。
6月10日的上午,家里热得要命,我在房里昏睡,突然听到楼下有人叫我的名字。探头一看,是一群没有考上大学留在大院已经上班的同学,还有两个陌生的面孔,但是是学生的样子,总共大概有10多个。 我赶忙下楼,大家好像都很严肃,只是说让我跟他们一起去趟文的家。 那两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看起来很疲惫,表情很严肃,衣衫有些凌乱,我对他们的到来隐约感到些什么,却说不明白。到了文家楼下,才发现那里已经聚了另外一拨中学同学,大家都很沉重的样子。
大概大家到的差不多了,才有文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开始说话,他介绍说,那两位学生样子的陌生人是文的大学同班同学,从北京来,是给文家人报信的。来的时候才知道,文的父母被公安处通知说文病重,要他们去北京,文的父母已经赶去北京。这两位同学到了之后四处打听文的中学同学们,终于找到了我们。轮到这两位同学开始讲话的时候,声音沙哑,眼睛已经红得分不出是疲劳还是悲伤,大家为了听清他们的话,就往前凑,我站得比较靠后,没有听到完整的情况,却看见有几个女同学已经开始痛哭,男生也都开始咬住嘴唇变得很沉默。 终于我明白,文真的已经不在了! 他作为学生团支部书记,受命去广场说服本校的学生撤退,却被子弹击中………
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家的,文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走了? 我在那个时候没有掉眼泪,只是在心里并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或许,文真的只是病了?
中午,爸爸妈妈下班回来的时候,也带回来了文妈妈已经去了北京的消息,他们听说的是文病重。 我跟爸爸妈妈说了文的同学告诉我们的消息,爸爸和妈妈开始为文的这两位同学担心起来,让我赶快去问问其他同学,看这两位北京来的学生是不是有地方住有地方吃,不然就接他们到家里来。正说着的时候,楼下又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爸爸妈妈跟着我一起下了楼。
到楼下一看,是几个同学叫我一起去离家里不远的广场上,他们说同学们都已经在那里集合了。 爸爸妈妈也顾不上吃饭,就跟着我们一起奔广场上去了。到了广场,看到文的毕业照放大了,两位男同学捧着,周围的几个女同学在给大家发放白色的胸花。 同学们要给文开追悼会,而为了给文家人报信来的那两位北京的学生已经离开,他们还需要去另外的一位死难同学家里报信。 陆陆续续地,有中学低年级的同学送来了花圈,有曾经教过我们的老师们送来了花圈,还有和文一起踢球的年轻的工人们送来了花圈,广场上的人越聚越多。下午的时候,同学们决定捧着文的遗像,带着文在大院里他曾经驻足过的地方,让文再看一眼他生活学习过的地方。
纪念文的游行队伍就这样出发了,男生们捧着放大的毕业照、花圈,女生们默默地佩戴者白花,轻轻地啜泣着,跟在后面………我们走过学校,走过足球场,走过电影院,走过那间我和文曾经去过的咖啡屋……..我们走过的地方,有认识我们和文的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陆续地加入进我们的队伍…………
很多年以后,因为父母还住在那里,我不得不经常回到大院里去,每每走在大院里, 89年那个炎热的下午, 几十个20岁刚出头的年轻人,没有任何人的鼓动与组织,没有哀乐,没有言语, 只是几十个年轻的生命沉默地走着, 不时地有人们赶来佩戴着白花,加入这支年轻的队伍,那个场景就会浮现在我面前。在我们的队伍里,有着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老师和学弟学妹们,那个时候加入队伍的人们都沉浸在悲伤中,为了一个孩子,一个兄弟,一个学生的离去,沉浸在最质朴,最自然的悲伤当中……..
当游行队伍回到广场上的时候,有年轻的工人们在广场上支起了一个平台,放上了扩音器。 广场上聚集着多少人,爸爸妈妈那个时候已经不在我身边了,扩音器里播放着哀乐,同学们和老师们都聚集在文的遗像周围, 老师们在跟周围的人讲述文曾经是多么优秀的一个学生,他们为他感到骄傲, 同学们在跟大家一起回忆文和我们一起的时光………..不知道是谁提了一个建议,说“大家说几句吧,纪念文,让来的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文的好朋友第一个拿过了话筒,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有几位老师也自愿拿过话筒,用他们最真实的语言向每一位在场的人介绍了文的中学生活, 最后,话筒传递到了我手里,文的好朋友说“你一定要说几句,上了大学以后文跟你的联系是最多的!”我接过了话筒……….
20多年过去了,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在那个场合具体说了什么,好像我回忆了和文一起学习的点点滴滴,他对爷爷奶奶的孝顺,他和我通信的内容,他那懵懂的初恋………我也不记得我说了多久……….很多年以后,爸爸曾经跟我一起回忆过那个时刻,爸爸说我在最后结束演讲的时候说的那几句话让他永远不会忘记,他为那句话为自己的闺女感到无比的骄傲,那个时候是哭着说的 “在场的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老师同学们,无论发生了什么,文在我心目中都是一个快乐向上的好同学;无论什么人来告诉我,我都不会相信他是暴徒中的一个;无论历史将来怎样被人描述,文今天的逝去都会向我们证明这个世界上有罪人,而这个罪人一定会被惩罚的,因为文是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夺取他生命的人企图夺走我们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这恰恰是任何一个正直的人不能接受的!”
记得演讲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泣不成声,悲伤在我心里弥漫着,那个在足球场上驰骋,那个黑色脸庞,跟我讨论初恋的男生,就这样永远从大院里消失了,消失得如此惨烈,如此悲壮………..
沉浸在悲哀中的我, 恍惚中听得到周围有口号声,看到有穿着便衣,剃着小平头的人在向我们围绕在文遗像周围的人群里冲过来,一阵嘈杂中,我被两双温暖的手拖着从人群里冲了出来,转头一看,是爸爸和姐姐,他们奋力冲出人群,拉着已经哭得不成体统的我,爸爸一边走一边说“公安来了,孩子,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