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论诗歌与生存
——为北大杰出诗人海子逝世十周年而作(1999年)
王曙光
我近日在北大办公楼礼堂看了海子的诗剧《太阳》。我想起这位杰出的诗人,曾经震动一时的诗坛,他的英年早逝,为中国当代诗歌史立了一个深沉感伤的墓碑。海子是北大引为骄傲的,但他的死亡也给予我们更多的迷惘和反省。在海子逝世10周年的时候,我观照我们的诗歌理念,追怀那些纯真而悲凉的灵魂们。我曾把诗人比拟为“扶着自己的灵柩高歌的圣徒”,那些英年早逝的真正的诗歌英雄,那些我们这个时代最纯粹最聪慧最敏感的心灵,他们以自己生命中的所有悲剧去拥抱诗歌,来安慰众生,安慰活的人。他们不适宜于尘世的爱情,幸福与安宁,对于人类的热爱和疏远使得他们的诗歌里既充满着温情、泪水与渴望,同时又潜伏着那么多触目惊心的暴力、丧失、鲜血与死亡。但是诗歌从来不应成为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它只是我们在生命的苦痛与欢愉的自然节奏里所吐露出的吟唱,我们吟唱,是因为我们生存,而不是相反。诗歌使我们微带醉意地在这尘世中栖居,它传颂的应该是明澈而丰满的诗意、生存的骄傲感和命运本身的庄严与神秘。
——王曙光1999年
谈论诗歌的价值与意义犹如探讨酒的价值与意义一样,它们在本质上都是处于卑琐而庸常的生存包围之中的人类所创造的一种短暂的陶醉。诗歌从来就是一种奢侈品,由生命里和人类中的许多粮食的菁华所凝聚,而那些酿造酒的匠人,是仅仅用语言的命名力量就掌握了宇宙、洞察了生命的神秘并塑造自己的终极价值的人物。他们微带醉意地生活,那些在生命轨迹里发生的诸多真实的往事并不增添他们对于尘世的怀恋,它们只是一些行将消逝的酵母,诗歌是它们最终的萌动、孕育与成长。诗人们,这些从极端意义而言最虔诚的宗教信奉者和偶像崇拜者,他们并不关注过去曾经发生和现在正在发生的真实存在,他们或是善意地忽略掉或是模仿上帝对于世俗中的一切给予俯视、嘲讽和唾弃。如同所有青春期内心狂躁不安然而表面却内敛腼腆的少年一样,诗人们精神深处的恐惧几乎与渴望一样炽烈迅猛地燃烧:他的恐惧来源于他以诗人的极其敏锐的触角探测到了人类苦难和不幸的边缘,而当这不幸尚处于不可预期的状态而向人类觊觎的时候,作为预言者,作为以语言自身的逻辑量度宇宙的天才,诗人对于人类生命的危险性和人类的遥远悲剧不能不充满惊悚与敬畏;然而诗人同时又是童话与梦境的制造者,他酿了酒,又诱使自己沉浸于诗歌所给予他的膨胀的想象力和微微的麻醉里,他渴望不朽,就像渴望回到母体一样,那里是唯一可以容纳诗人不可抑止的诗情、梦幻、震栗、孤寂与高傲的故乡。这种回归的欲望一直是一切优秀诗歌的基本元素,也是构成一切诗人最终命运的精神要素。
如果我们理解了什么是高贵,那么我们就理解了诗人精神的一半。诗歌是与大众精神和流行话语权力相对抗的一种语言机制,它并不拒斥尘世生活的所有方面,它仅仅是用某种无意识的理智疏离了琐碎与焦虑,成就出另外一种高贵的纯真,犹如不谙世事的少女的贞操一样满怀期待却又引而不发。所有真正诗歌的最终努力,就是要铸造一座简朴却庄严的宫殿,在这个世外桃源里,他巧妙地维护了他与其他人类、动物和植物以及日月星辰的和谐。这种维护注定是充满苦痛和小心翼翼的:他所追求的沉静而高傲的精神境界,他抵制社会习俗与历史势力的侵蚀的努力,在巨大的世俗化趋势面前显得如此孤助无依,然而作为一个诗人,他又必须坚定地包裹在“高贵”的帷幕里,他不能开启这面帷幕里的命运和秘密,他的精神世界与外界有着不可妥协不可调解的冲突,于是那座“高贵”的宫殿,不但不能解救诗人内心的悖论,反而成了压迫诗人的坟墓。而致命的是,诗人与哲学家不同,他从来不努力寻求解决,因为解决本身就是一种可耻的逃避和让步,他甚至迷恋于那种难以摆脱的困境和身在其中的那种野兽般孤傲绝望的气息,他纠缠于体味那种无所依凭的恐惧,他高贵地拒绝世俗的一切所能给予他的各种逃脱与解决的途径,他宁可作一个高傲尊贵的人格上的骑士,在无所希冀里挣扎拼斗,而不肯屈膝接受在世俗中由许多代悲苦的人类所被压迫发明出来的种种庇护和解脱。诗人们勇敢地扛负起整个时代的困境和命运,但是整个时代却弃绝了他们。
说诗人们是唯美主义者或是理想主义者是不够确切的,在最伟大的诗人那里,美和梦想是隐匿的,它们只有在那些肤浅的装模做样的作家那里才被粗滥地不加节制地歌颂与崇拜。诗人与唯美主义者的最大区别在于,他从来不以幻象欺骗自己,他洞悉丑陋与恶俗,但却以怜悯的姿态超脱其上,他用某种谦逊的表情看待那些与诗歌相排斥的事物,但是他却从不厌倦他们或是鄙视他们,他与他们之间想竭力达成一种和谐。诗人也并非理想主义者,因为理想主义者永远不能达到真正的诗人的真实性、丰富性和无与伦比的冷峻与清醒。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理解何以理想主义者可以不断地梦想,不断地失意,然后再不断地梦想,他们总是用某种带有诱惑性的前景来陶醉和激励自己,因而总是充满希望地生活。然而诗人的冷峻与卓绝的秉性却不允许这种反复,他领悟这个世界时绝对不包含自欺欺人的方式,也绝不自以为是地用未来的空妄许诺来安慰自己。唐·吉诃德式的疯狂和梦想在真正的诗人中是不多见的,因为真正的诗人不能容忍虚妄。诗人异常清醒地感知这个真实世界的存在,他在他所疏离的卑微事物和混乱情感中寻求灵感,那些丑恶与畸形的存在,那些潜藏着人类可悲命运的诸多狂热、欢愉、依恋和崇拜,成为他的诗歌里广泛警戒的对象,他热爱人类,但他从未将人类理想化,从未将人类视为自己的归宿。这是所有诗人最终悲剧的真正源泉。
除了寂寞,我们想象不到诗人成长的另外一种方式。诗人的眼睛的窗户是向外界敞开的,但他心灵的窗户却只向自己敞开。寂寞伴随着心灵的每一个痛苦的觉悟,而这些觉悟,作为完全个体化的生命内在体验,既不可以分享,也不可以传达,它们如同炽热的岩浆,只能沿着自己的心灵爆破和宣泄。当我们在寂寞的深夜里聆听诗人的吟唱的时候,我们似乎可以理解潜藏在诗人内心深处的巨大的孤独,但是诗人自身的孤独却永远不会因为大众的理解而获得稍许减轻。当诗人们的孤独被世俗理解为“一种为了获取独特的艺术想象力所必须付出的心理代价”,理解为“诗人维护精神主体的独立性和纯洁性的一种象征”的时候,诗人的寂寞便被严重地误解了。永远记住,孤独决不是诗人着意选择的为诗歌而经验的痛苦,也不是诗人用以与世界保持高贵的疏离感的一种屏障,孤独是诗人内心与生俱来的生命渴望,他经由品味孤独来探寻心灵从而理解世界,一旦孤独被世俗的诱惑和外界的喧嚣所打碎,诗人的命运也就宣告完结。诗人对于孤独的心理依赖并非一种自我甄选的过程,他内在地感受寂寞,寂寞与其说是诗歌的成长手段,不如说是诗人的生命手段。里尔克劝慰一位青年诗人说:“你要爱你的寂寞,负担那悠扬的怨诉给你引来的痛苦。你身边的都同你疏远了,其实这就是你周围扩大的开始。如果你的亲近都离远了,那么你的旷远已经在星空下开展得很广大,你要为你的成长欢喜。”诗人在寂寞里感受自我与季节的韵律,感受成长与枯萎、开放与凋谢、荣耀与屈辱、死亡的神秘与永恒的存在。寂寞是催生诗歌的方式,但对于诗人,更重要的是不要被寂寞的神秘性所诱惑,不要在寂寞里沉溺为一种厌倦生活的慵懒与漠视,因为寂寞决不是诗歌唯一的诞生地。寂寞的人比酷爱喧嚣的人更接近上帝和真理,但寂寞必须与广大的同情相联结,必须蕴藉着广大的宽容与内心的谦逊去体味世界上的事物。这个时候,寂寞才能成为与外物交流的神秘而悠远的通道,而不是试图将诗人与外界隔绝以换取内心宁静和诗歌灵感的闸门。而事实上,任何以寂寞来求取灵魂安宁的企图都只能是适得其反。诗人视寂寞为与生俱来的归宿,是如同死亡一样必然的先天的命运。寂寞是诞生诗与思想的源泉,但是不幸的是,寂寞也诱致狂野、孤僻、迟疑、仇视,它极易视外界为对立,外界按照它本来的自然节奏而运行,然而寂寞却拒斥这种自然的节奏,它要维护自我。诗人的寂寞与弱者的孤独是完全不同的境界。在弱者那里,一个人的生存只是他周围配置的一个组成,他的所有生存的理由都依赖于外在的肯定、护持和抚慰。然而当他赖以生存的赞扬与肯定的源泉一旦干涸的时候,弱者便会感到不被社会所接纳、被他人所遗弃的孤独。然而,诗人的寂寞是一种完全不依赖于他人的强者的孤独,这是一种自我肯定,诗人被置于这样完全“自为”的境地,独抱孤怀的高傲的诗人们,这些天真而坚定地沉湎于自己的内心而不能自拔的天才,这些用嘶哑苍凉的嗓音放声歌唱的“孤独之狼”,他们洞穿世事和命运,却不能抗拒寂寞的引诱,摆脱寂寞所遗留的死亡的阴影。寂寞本身并不是悲剧,但当寂寞成长为生存的心理障碍并使诗歌的从容与纯洁遭到毁灭的时候,寂寞就成为诗人的悲剧,他处于既依赖寂寞,却又逃避寂寞的围城境地。“孤独者的岁月悠悠远去,他的智慧与时俱增,终于因着过多的智慧而感到痛苦”,在孤寂的内心世界里流浪跋涉狂飙猛进的尼采,知道“孤独是可怕的”,但他在这个“寂然无人”的世界里,仍旧宣称“爬上高山的人,嘲笑一切悲剧与悲剧的真象”,他仍旧“要重归于孤独,独与清朗的天空,孤临开阔的海洋,周身绕以午后的阳光”。尼采的超人式的孤独,洞察伏在芸芸众生的断肢与尸体之上的人类苦难,他用狂放不羁的诗歌歌唱孤独,蔑视和诅咒上帝。然而尼采终在孤独中逝去,而上帝却永远存在。
诗歌是语言的宗教仪式,它本身并不危及也并不包含生存。但诗歌同时又是诗人理解世界的媒介,诗人不是用经验,而是用自己内心独具的敏感性去体会生命,这个过程中所暗含的危险性令人不寒而栗。相比于诗歌,相比于诗人内心个体化的感知,生命中所蕴含的大量富饶而活跃的存在方式被诗人们毫不怜惜地摒弃,他们超脱于众生之上,不是从痛苦的经验中感受痛苦,不是从绝望的经验中去品尝绝望,而是在自己的诗歌中预设了痛苦与绝望。这些远离尘世生活自然节奏的语言预设使得诗人们在极其短暂的生命瞬间宛如经历了人生的漫漫长途,这部分来源于诗歌本身语言的张力和神秘的预言性,部分来源于诗人在诗歌生命中所瞬间凝聚的生命体验。这就意味着,在诗人的思想中,他并不以舒缓从容的时间维度作为生命体验的保证,而是执着地相信,生命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臻至极其辉煌与精彩的境地,他对于冗长拖沓的生命历程怀着深深的恐惧、厌倦与烦躁不安。天才的诗人,总是期望以自己的彗星一闪式的完成来赢得生命的永久荣耀。他们崇尚语言,胜于崇尚可以触摸、可以言传的真正的生存;当他以狂风海啸般的速度穷尽了所有诗歌语言的奥秘之后,便再也收拾不起任何激情去经历一趟真正悠长自然的人生。死亡的本能最终攫取了他的灵魂,对于漫长的生命,他丧失了所有的好奇心和炽热的欲望,他想于生命之外自我创造一种更为永恒高贵的生存,于是他别无选择。
我曾把诗人比拟为“扶着自己的灵柩高歌的圣徒”,那些英年早逝的真正的诗歌英雄,那些我们这个时代最纯粹最聪慧最敏感的心灵,他们以自己生命中的所有悲剧去拥抱诗歌,来安慰众生,安慰活的人。他们不适宜于尘世的爱情,幸福与安宁,对于人类的热爱和疏远使得他们的诗歌里既充满着温情、泪水与渴望,同时又潜伏着那么多触目惊心的暴力、丧失、鲜血与死亡。但是诗歌从来不应成为生命存在的终极意义,它只是我们在生命的苦痛与欢愉的自然节奏里所吐露出的吟唱,我们吟唱,是因为我们生存,而不是相反。诗歌使我们微带醉意地在这尘世中栖居,它传颂的应该是明澈而丰满的诗意、生存的骄傲感和命运本身的庄严与神秘。
一九九九年三月
(作者为北京大学经济学院教授)
(海子,原名查海生,我国当代著名诗人。1964年3月生于安徽怀宁,1979年考入北京大学法律系,1983年毕业后任教于中国政法大学。1989年3月26日于山海关卧轨自杀。自1984到1989年,海子创作了数量惊人的优秀作品,包括短诗、长诗、诗剧和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