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y 五髭须 | |
(1) 我做了一个梦。 那山我是记得的。山不高,林木却茂盛。山涧底有一条路,一直向东,通到海边。 我从前经过那山很多次。那时候我只顾看了前方,不曾知道在后来的日子里还会与它发生关系。总需要有一个人,然后有一些事,在那山林里走出一条路来。 岁月深邃,就象了那林子。虽有春花的明烂,夏日桑果的晶莹,秋天云霞一般的山色,泼辣辣地快活,大多时候还是幽溟。世事一般的不可知。 若果知道,我岂能目不旁视、心无所惑,只一任开过去?总要停下来,给自己做一个记号,日后也好说,我是来过的,我在这里见过你。 昨天晚上我又梦见了那山。醒来后满眼青明,便看见初夏净朗的树叶。回忆也清晰了,象风筝上的线,有青鸾,飘在山顶。 我看见你,站在篱边,巧笑嫣然。 (2) 那山脊既朦胧又清晰,芳草萋萋,在灰蓝的天空下划一道优美的弧线。后来我想起来,那山,很象梵高住过的圣雷米。 不知道为什么,我背着你,大步向山岗下走。很奇怪的是,我背着一杆步枪,你跨坐在枪上,紧紧地贴着我的背,你的头,无力地靠在我的肩上。我们象生死相依的战友。 更奇怪的是,山岗上的我在大步疾走,而同时我象看电影一样,在远远的地方看着山脊上我们的剪影。在广阔的天幕下,你我的影子合一。大概,只有梦境才能有这样蒙太奇的效果,提供比现实更为广阔、更为自由的空间吧。 那草真长,又深邃,一直深到大腿。我终于支持不住,踉跄着蹲跪在地。我平躺在地,天空如洗。你伏在我的胸前,依旧紧紧地抱着我,不肯松开。你额前的细发,撩得脖子发痒。 野草在风中起舞,柔软有如梵高笔下婉转的柏树。风流云动的时候,山岗上没有你我,大地将我们拥抱,离离如歌的蔓草将外面的世界隔离,天地鸿蒙未辟。 觉来却是梦。 (3) 依然是初夏的日子。街市嘈杂而喧闹,却听不到半点声音。洋槐那么年轻,嫩绿的叶子欢快地在阳光下颤抖,享受微凉的风。 似乎是在巴黎,而这个城市我是熟悉的。我喜欢散漫的城市,我喜欢在一个散漫的城市让我苍老的心如那散漫的气氛一般轻快。我尤其喜欢在散漫的气氛里与你对坐街头,懒懒地靠在那里,只看着你,嘴角带一丝调侃但亲昵的微笑。我们是外乡人,我们是陌生城市里的陌生人,那么周围的一切可以视而不见,我只有你,你只有我,这个城市成为你我的孤岛。 暮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升起来了。于是你唤了我走向阳台,千家万户的灯火就在外面,已经被乳白的窗帘撩开一角。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下面遽然变成一片湛蓝,栏杆是镂花的铁纹。有一个无声的画外音告诉我,是苏莲托。我说过我想和你在那里看海、看悬崖,因为我在那悬崖之下想起过你。那是我一个人坐在码头上等船的时候,好几年了。 月亮像一面银盆,高高地挂在天上,又浅浅地浸在水里,阳台上方一个,下面一个。你转过身,脸上一片清辉。 依旧是梦。 (4) 这个地方是你我都熟悉的古都。应该是早春的时候,咋暖还凉。闹市中的一个小院落,青色的方砖铺地,青色的瓦,青色的墙白粉钩缝。角落里有一树冷梅,疏疏地只开三、五朵,在风中娇弱。 空气是轻薄的,细雨迷蒙若有还无,引得房檐上悠然的滴水,比暮年的座钟还慢。空阶上苔藓从缝里伸出头来,已自淡黄。 是个茶馆,约好了在这里见面,从前却不知道有这个所在,事后冥思苦想亦想不起来。这个梦便有些突兀。 穿旗袍轻盈的女子领你我拾级而上。楼上开一扇楹门,楼台很窄,只容二人凭栏。望出去,斜风细雨,院墙上的柳条方始抽芽,茸茸地翩跹。燕子时而掠过,很慢,不象飞,是游弋—就象古人说的春燕剪水。 那茶也碧绿,却不记得是什么滋味。你总是笑,似有不可言说的内容。待到起身要走的时候,你坚持要付款,叫过穿旗袍的女子,附耳低言,一边斜睨着我,饶有意味地笑。你走到门边,女子却将我拦住。 你回眸粲然:对不起啊,我把你卖了。 (5) 又一个中秋倏然来临的时候,我想起要写点什么,因为在我的记忆里你身上有着桂花的气息。你的名字、我们的相遇是和这个时候、这个节令相关的。 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相遇,但是这个圆满的日子并不能给我一个圆满的回答。 我使劲地想,想写些诗意的、深情的文字,但是我却什么都想不起来,除了上面做过的梦。这时候我恍然憬悟,它们,都是很久的过去了。也就是说,当这一个中秋来到的时候,我已经没有梦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笔下写不出东西来了。 每一个梦都是一个愿望,每一个愿望都想和你分享。这个世界如此广大,如此美好,如此多姿多彩,如此气象万千,那么多空山鸟语的清晨,那么多落霞孤鹜的黄昏,如果能与你相偕,如果所有不经意的发现,所有蓦然的领会,都能在抬起头来的时候与你相视会心一笑,那该多好。 但是我不能,为此所有的良辰美景如同虚设。为此我走过这星球的千山万水,为此所有的跋涉都只为了一个固执的愿望:寻找。你怎么能知道呢?所有那些晚上的星辰,我都把它们当了你的眼睛。 (6) 月亮在树梢窥人的时候我决定记录下这几个梦境,这是我能纪念这个节日的唯一方式。我知道有一天这些梦也会变得不清晰,就如你的面容总是依稀,而我需要有一点东西来保存对你的记忆。现在月亮已经升上中天,无枝可依。这让它看上去异常孤寂,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凄清。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今夜,山那面的月亮也是这么孤单的吗? 我意识到写完这篇文章之时也是我启程的时候。如果你不能,那么让无边的青山、让不息的河流来安慰我吧。我愿你此后强健如我,你便能登上我登过的山峰渡过我涉过的河流,那么也许某一天某一个时刻你就会想起,我曾经面对你眼前的青山绿水,怀想你。 我为什么要写下这几个遥远的梦境呢?让我仿照艾晓明的方式,让我以《一九七四年的忧愁与美丽》的衷情,说给你听。我是可以衷情的,为什么不能呢?我是一个男人。男人可以衷情,却不能被允许沉溺放任。男人是没有权利儿女情长的;哪怕有一万个伤心的理由,却还有一个不能放弃的原则。因此我不能言说,因此我选择了写。我甚至不能清楚地写出来,而只能使用梦幻一般朦胧的笔调,尽管我希望用最朴实的文字、最诚恳的语言。因为我不能把所有的真实写出来,岁月没有给我这个权力,因为这是属于你的,是你的真实。 我甚至不能说出你的名字,永远不能,就如我选择在无人认识的网上写下我的心情。我不想任何认识你的人看见这些文字,并且把你辨认出来。因为美好是需要小心保护的,正如我希望我曾经百般呵护过你。很多的时候,我甚至不想你看到我的文章,尽管我还有那么多的话要对你说,也有无尽的事情要听你说。 那么我想告诉你什么呢? 你是我的一段心事,一段无法了结的心事。这么多年了,这段心事一直在我心里,有如一条深藏地底的河流,无声地流淌。我知道在许久的未来,这条河仍会一如既往地流,那其实是我不愿意面对的。我情愿它断流,然后我便能象牧人追逐水草一样,迁徙到新的草原。我希望我能忘记你,也希望你忘记我,忘得干干净净,忘得片甲不留,将所有的过去还给过去,就象从未发生一样。这样我便能轻松地放下所有不能成就的愿望,放下所有不能着陆的牵挂,放下固执的追寻。我可以惬意地在咖啡的氤氲香气里,将脚慵懒地搭在杌凳上,看我喜欢看的闲书,倦了就闭上眼睛无所事事地冥想。你是知道的,我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幸运,我自青年时代的努力,让我获得了我一生赖以自豪的荣誉和尊敬,也让我赢得支配我自己生活的力量,甚至更多;正如你所说,我有一个美好甚至是辉煌的人生,生活慷慨地给了我成功和荣耀,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还需要向它索求什么呢?我有什么理由,让自己象个苦行僧一样,苦苦拘泥于一个不可能呢? 而你,你将成为一个平凡然而幸福的母亲和妻子。你将在一片绿茵中、或在幽静的林荫大道上拥有一栋白色的房子。你在光洁如镜的厅堂里、在午后投进来的斜阳里弹奏钢琴或者古筝,在后院随风荡漾的摇椅上读诗或者看画,在每个春天一样温暖明亮的房间里做你少女时期的梦或者象普希金说的,憧憬未来。你的门前挂着悦耳的风铃,摆放着竞相争妍的各种兰花,后面则是满园栀子花开,将整栋房子都笼罩在馥郁里。你将有一个美丽如天使的女儿,象你一样,有树熊一般温驯的眼睛,有竖琴一样清脆的笑声,也有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愿你生而无憾。你应该生而无憾。 光阴流逝,我们还会不会相遇呢?我不知道。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当岁月已经华发苍苍的时候,由于一个不可知的原因,我突然来到你的窗前,听着你依旧灿烂的笑声踌躇;那应该也是象现在这样一个秋日,地上铺满了明黄的透明的落叶。或许在那斑斓的秋叶上徘徊良久后我会选择离去,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一个和我描摹的形象不一样的你,那样我将再一次想起人生的艰难和岁月的无情,勾起我对一个无望的过去的痛苦回忆。这是可能的,并不是某一部你看过的电影结尾。我宁愿在一个遥远的地方怀想你,就象艾晓明所说:在你不知道的远方,怀想你,怀着不说出名字的追忆。 因为我不希望再和已有的伤痛遭遇,而且我执意认为,你是应该超越岁月和困苦的,你的样子,应该永远停留在我现在的描写当中。 我写了那么多,一直写,在每一首诗歌每一篇散文里面描摹你。然而我为什么坚持要把你描写出来,而且执着于这个描写呢? 我仔细想过,我不可能比艾晓明说得更清楚、更透彻的了。那么,就让我告诉你她是怎么说的吧: “如果在我的一九七四,没有你,如果我不是那样地亲近过你,我的年轻时代,又有什么堪称珍贵的事件值得追忆呢?你又为什么令我格外怜惜、格外眷恋呢?穿白衬衫的你嫣然一笑的你在灶火边轻轻歌唱的你。。。。。。我的幻想你的十九岁湖泊和琥珀里辗转的光阴如何能在文字中凝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