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出很多国内外建筑学界人士的预料,今年建筑领域的最高奖普利兹克奖(Pritzker)授予来自杭州的中国建筑师王澍。一些人可能与我一样,是在读到他获奖报道后才学会这个澍字的写法。普利茲克奖由总部设于芝加哥的普利兹克家族的凯悦(Hyatt)基金会颁发,芝加哥大学的医学院也由普利茲克冠名。普利茲克奖与更著名的授予新闻界的普利茲奖 (Pulitzer)似乎没有关联,虽然它们都是来自东欧的犹太人的姓氏。
像中了彩票似的,圣路易斯的华盛顿大学预先邀请王澍的Maki讲座恰好在他获奖的二天之后。在美国,这类冠名讲座有时是一年以前就已确定。从医学院赶到华大主校园后,我们碰巧在王澍教授演讲前有机会与他交谈。我们谈到,他就是在国内也不属于建筑学界的主流派,他笑称主流派至今还没有向他道贺。他一身对襟的传统中式上装,人显得精神,谈吐也风趣。很难想像眼前留短发的王澍,年轻时也以艺术家的长发而著称。我对他诸多作品中建筑物周围水的来源很感兴趣,他说那是人工引入的循环水,因为王澍认为水在中囯哲学中具有特殊的含义。令人感到意外的是,他不认为中国近期经济的崛起与中国建筑界走向世界相关。他认为是源于中国几千年深厚的人文底蕴。
出生于新疆的王澍,先在南京的东南大学 (以前的南京工学院和中央大学)就学,最后在上海同济大学获博士学位。他执教于杭州的中国美术学院的建筑学院,他告诉我们,杭州的中国美院比北京的中央美院的历史还悠久。王澍同时担任哈佛的访问教授,每年往返中美数次。他的海外经历无疑有助于国际建筑界了解和欣赏他的建筑理念。与屠呦呦获得有美国诺贝尔奖之称的拉斯卡临床医学奖相似,王澍获奖之前也不知名,而且都是美国率先肯定中国人的贡献。
王澍在华大的演讲可以说是盛况空前,演讲大厅座无虚席,后到者只能席地而坐。在美国又没有为资深教授让座的习惯,老教授如果来睌了,得与孙子辈的本科生一样找空地坐下。华盛顿大学校长及建筑设计学院院长先后致辞,纷纷祝贺王澍获得建筑学界的诺贝尔级别的大奖。校方还安排了一位来自清华的华盛顿大学建筑学研究生讲话,她出人预料地完全用普通话致欢迎词,并风趣地说,王澍教授的到访使她有机会在斯坦伯格厅讲中文。当然她随后用英文翻译了中文的大概內容。这也是我二十多年在美国大学的正式场合,首次听到如此完整的中文,美国听众只能是听天书了。
王澍的演讲兼顾中国传统的哲学理念与当今他的建筑实践。完全没有海外留学背景的他,能用英文给出带幽默感的报告确实难能可贵。王澍说他在哈佛第一次演讲时,特別要求他的美国同行记下他用了多少英文;讲完后,他被告知仅用了376个英文单词。他被称为非主流派是因为他的一些代表性的作品,像宁波历史博物馆,是用旧砖旧瓦建成的。为此,他九十年代从国内建筑设计界消失,和建筑工人一起作息,做了十年的泥瓦匠。王澍在演讲中说,一位参观完宁波博物馆的老太太坐下来休息,望着博物馆的墙对他说,这一砖一瓦显得特别亲切,就像来自她那已被拆迁的老屋。
他在整个演讲中贯穿引用了不同年代的中国山水国画,着重阐述中国古代文人眼中的人与大自然的共生与和谐。王澍本人也拥有相当的国画功底,他说就是处于计算机时代,他还是更乐意用手绘出他的设计框架。王澍是深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的建筑师,他强调建筑的文化传承以及建筑物与周围环境的融合。这可以从他的另一力作"中国美院象山校园"的设计中得到充分的体现,该校区一些建筑物的曲线与周围起伏的山丘相呼应。王澍这些考量确实与贝聿铭在设计卢浮宫时的构思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当年法国总统密特朗邀请贝聿铭为卢浮宫设计一个新的入口,他却在周围全是深黄色的十六世纪建筑群的空地中央,插入了一个明亮的现代玻璃金字塔。贝聿铭的卢浮宫入口,似乎毫无顾忌周围皇宫建筑群的存在,象一把三角利器放在法国首都的心脏地带。法国人对此仿埃及金字㙮的失望是可以理解的,他们也需要时间去接受贝聿铭这一富有革命性的设计,虽然金字塔在很多旅游介绍中已经成了卢浮宫的标志。
王澍在演讲中也表达了,他对中国城巿现在每天发生的大规模拆迁的不满。所以,当杭州市政府要求他改造杭州巿的中山路南宋御街时,王澍明确说明新的设计将不会导致强行拆迁。他还要求巿政府允许他做六个月的调查硏究,并且规定他的改造工程绝不包括投置任何假古迹。王澍和太太合开的建筑事务所的业务以少而精著称,他们只做了中山路的一公里作为示笵。项目完工后,近百万杭州巿民前往欣赏。看看照片,还真有点像东京的一些管理得井井有条的街道。
王澍得知获奖消息时正在洛杉矶讲学,他接受洛杉矶时报采访时说,他理应与同是建筑师的妻子分享普利兹克奖。他强调,他手绘的设计方案毎次会第一时间给太太看,如果她不满意,他会考虑后重绘设计图。同一天,他也得知一个令他想哭的坏消息,那就是梁思成林微因在北京的故居被拆除。
华盛顿大学将王澍演讲后与华大建筑学教授的谈话放在了网上。大家首先感兴趣的是他如何利用那些回收的材料的,这大概也是他最受西方推崇的地方。在王澍的演讲中,他多次用杭州巿的城市演变图,说明当今中国城市的巨变致使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旧建筑面临被拆迁的命运。大多数建筑师是在完成设计后,再考虑用什么时髦的建筑材料,而王澍的一些作法是用旧砖瓦建他的新建筑。循环材料符合全球化的环保价值观,老材料或许能保留住那些即将流失的记忆。宁波博物馆采用了600多万件废弃的石头和砖瓦,它们来自30多个被拆迁的村庄,一些材料可以追溯到明朝。访谈也提及王澍讲给美国公共电台的一段故事,他从小就喜欢绘画,包括画在他儿时的北京住所附近的墙上。当他从新疆重返北京时,他的老邻居告诉他,他们把他小时候画在墙上的画还保存着。王澍称这为邻里般的记忆,也是他想通过建筑去保留的东西。
媒体报道王澍获奖时,常提及建筑学界的泰斗级人物贝聿铭。与王澍不同,贝聿铭66岁获得普利兹克奖时已功成名就。贝聿铭或许是现在仍然健在的最具影响力的建筑师之一。他因设计肯尼迪总统图书馆成名后,里程碑式的作品遍布全世界,隨便数数就有美国国家美术馆东楼,香港的中囯银行大厦以及苏州博物馆。另一位华裔建筑师,当数还在耶鲁读本科时就设计了华盛顿越战纪念碑的林璎。虽然很少的建筑师能达到贝聿铭的高度以及他遍及全球的作品所形成的影响力。王澍表示,他的建筑至今仅局限于中国的状况可能会在未来改变,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只有48岁的王澍将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惊喜。
前些年访问上海时,我并不太认可上海街道两侧不时出现的"盛世年华"或"百年盛世"的标志。一个国家真正的盛世,应该是在它产生的思想,艺术或科学开始影响世界的时候。但是经济振兴势必带动包括艺术在內的全面繁荣,这种现象在包括中国的唐朝在内的人类文明的诸多时期都呈现过。
繁荣所带来的包容是各类艺术创造的前提,中国已经能够容纳王澍这样所谓的"异类"建筑师,是一个国家走向自信的一个标志。虽然采用了不少中国传统的元素,但总体上王澍那些菱角分明的建筑还是属于受美国人喜欢的相当前卫的作品。美国主导的追求简单化的后现代主义建筑完全偏离了欧洲建筑的传统审美,这也从另一侧面反映出美国文化的陈乏。
我们处于中国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时代,纽约时报几十年不变的负面报道是最不能预测中国的未来的。拉斯克奖和普利兹克奖,都是肯定屠呦呦和王澍全部在中国取得的原创性成就。我还惊奇地得知,中国人谱写的带民乐风格的交响曲已经在维也纳的音乐大厅里演奏。或许不仅仅只有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能产生象Michelangelo(米开朗基罗)那样集绘画,雕刻和建筑于一身的天才。
凯悦基金会专门把今年的普兹克奖授奖仪式安排在北京,图为王澍获奖后留影。照片来自凯悦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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