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年之后的再相聚 之十一
庞静 二零一五年一月三十日
十一、
接着说刘老师给我们灌输了很多语文。我由此养成了一个胡思乱想的习惯,一辈子改不掉。虽然胡思乱想,可我那时候还没有练成把胡思乱想说出来写出来的本事。划时就不一样了,从小聪明,从老师那里现学现卖,得心应手,尤其爱在作文中瞎跩。
上中学以后,有一次语文老师让我们用形容词和有关人物事物的名词组合写出若干词组。划时料想大家会写“勇敢的战士”、“坚强的队员”、“金色的麦穗” 等等。借此机会,她想标新立异。她一臭美就写出了什么“亲昵的脸庞”、和 “幽静的夜晚” 这类幺蛾子。
有一天,正上课的时候,我被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一起找去谈话。他们拿着划时的作文本,指指点点地说要进行批判。我当时依旧糊里糊涂,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找到我。他们说那个作文本里尽是资产阶级思想。我挺害怕的,问他们能不能说具体一点。语文老师说:你看看这一句,亲昵的脸庞。这是资产阶级的产物。
当时虽然我有一点心惊,但是脑子里浮出了好几张发小们的脸庞:阳光、小芳、小唯、淑琴、大琴、立敏、小勉、、、。凭着从刘老师那里学来的语文,我觉得用亲昵的脸庞来形容她们实在是很贴切。这么一想,我就有了底气,也不怎么害怕了。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亲昵的脸庞就是资产阶级产物。老师说无产阶级的脸不用亲昵来形容。我说:照您的说法,亲昵的脸庞是资产阶级的?老师说:是。我说:划时的作文中并没有把亲昵的脸庞说成是无产阶级的脸,没法批判。我轴劲儿上来,老师没辙。两位老师让我回去后再认真考虑考虑,就此让我回教室了。
我们成长的时代,思想被禁固在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为人民服务、一切服从最高指示的框架之中。价值观念是亲不亲,阶级分。我们正值青春期萌芽,时不时地想来点儿新鲜的实属正常。老师们若不制止这些所谓的资产阶级苗头,等于失职。于是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共同抓住了划时作文本里的苗头,想把那些小资产阶级情调掐死在摇篮中。
我估计,他们一定找了不止我一个人。虽然在班上的公开批判没搞起来,但是,后来划时在学校一直受到不同程度的欺负、嘲笑、冷落。想一想,当年有这样的情调能受大家欢迎吗?不欺负这种人欺负谁?前些天划时还在微信中谈到当年所受的歧视。这与其说是她当年一个人的自作自受,不如说是我们所有人,包括老师们的被愚弄所致。
前面说了值得大家尊敬的刘老师,也说了我们怎么欺负王老师,还说了一件老师们和我们一些当思想奴隶的事,我们在学校的日子很难与老师们分开。那时候完全是孩子心性,从来没有想过我们在老师心中的位置。长大了,当了母亲,也有了几次当老师的经历。我觉得,别管孩子多皮、多捣蛋,只要学会了我教的,我就喜欢。有个别的乖孩子,什么时候都听老师的话,可就是学不会你教的那点事,真让人心疼。有时候遇到专捣乱的孩子,确实很讨厌很烦,但是我不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事后自然大家都无事人一般。
小时候跟老师调皮捣蛋,现在能记住的那些没头没脑的事都成了珍贵的回忆。有些记忆,珍贵的同时是愧疚。我记得在课堂上,我跟王老师吵架,已经忘记为什么吵,但是记得吵不过就罢课,带着一伙同学离开教室、回家玩去了。至今心中有愧。我为什么一直对他有这种特殊的愧疚?因为另一件事。
那年夏天我们去龙潭湖游泳,学校组织的。有深水合格证的学生可以去深水区。当时我、妮子、发子、小京、涛子都去了深水区。我一直随着几个男生游了很远。往回游的时候,我的腿开始抽筋,痛极了。不要说继续向岸边游,我当时连踩着水保持头露出水面都很难。王老师一直在不远处盯着我们。他一下子就发现了我的挣扎。王老师很快地游到我的身边,拉着我的手臂,带着我往岸边游。我的腿痛得不敢动,只靠一只手臂乱划拉,基本上是被王老师拖着。他还时不时地回头给我鼓劲:坚持,快到了。这件事对一贯逞强好胜的我来说,就是彻底栽了。我从来没对别人提起过,也不知道当时在场的人是不是还记得。但是,从此以后,我自己再也不敢直视王老师那双斗鸡眼了。反之,我常常在心里想着那双眼睛里面的善意。
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按理说应该非常简单。可是,这种关系到了我胡思乱想的小头脑中就有点乱套,搞不清楚。刘老师,大眼睛,既耐看又和善,讲起课来总是谆谆善诱。我们从小喜欢刘老师,是从喜欢看她、喜欢听她说话开始的。
复课闹革命刚一开始,我们还没有在外边疯够呢,王老师就来管束我们。那是我们正以为造反有理是真有理的时候,根本不服管。而王老师虽然年轻,但一定目睹了文革中教师们的悲惨。所以,当他站在一群半大不小,自以为是八九点钟的太阳,一脸张狂的我们面前时,一定心有余悸。尽管我们依然愚昧,但身体的感知系统已经相当成熟,多多少少能够感觉到他的缺乏自信。就这样,我们之间形成了对势的局面。不知道别人怎样,当年的我就是故意气他。直到王老师把我从水中拖上岸。我对王老师的愧疚一直深埋在心底。
人如果记住了很多事情,而其中又有许多愧疚,生活将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现在如果让我对王老师道出久藏的歉意,我左想右想,觉得对不起三个字很容易出口,但心里的纠结并不会因此而松开。我固执地认为半大的孩子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应该不是孩子的错。因为孩子如果知道了对错,也就算有头脑了,也就不会做没头没脑的事了。我们小时候认同大救星,只要是老毛的话,句句是真理。还没明白真理是什么理的时候,我们又被连蒙带骗地告之造反有理。对那个年纪的我们来讲,老师不仅是启蒙者,也是最直接的榜样。我们被骗,因为老师们也被骗。孩子们做了对不起老师们的事情,应该怨谁呢?得,我继续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