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汉夏季实习工程师的体验 

庞静  二零一二年八月 

汉汉是我的小儿子，今年九月就十九岁了。他的个性是属猫头鹰的。今年的夏季是他上大学之后第一个暑假。他是密西根大学工学院的学生，随大流，他决定暑假要找一份实习工程师的工作，这边俗称因特。 

一般来讲，大公司都比较喜欢大学三年级的学生来做因特。由于汉汉是一年级学生，要想找一个像样的因特位置不太容易。为此，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他问我是否能帮忙。今年一月份我就问了我工作部门的老板科特。科特许诺他会为汉汉争取创造一个因特的位置。三月份的时候这个因特位置已经在人事部门备案了，并且科特上面的两层资深主管也签了字，只等公司的资深付总裁签字了。科特告诉我，这个因特位置出来之后，人事部门要进行正规的申请审查和面试评选过程。由于四月底我要休假，我把汉汉的联系电话和伊妹（电子邮箱） 地址留给了科特。 

我休假回来后得知四月底的时候人事部已正式批准了我们部门这个因特的位置。汉汉也通过科特给他的网络链接站向人事部递上了他的申请和个人资料。现在汉汉正在等待面试。回到公司后另外一个部门的同事来向我打听这个因特位置的具体情况。她告诉我她的朋友肯幸的女儿正在申请这个位置。世界真小！我也认识肯幸，他与我同行。科特告诉我他不进行面试，只用电话谈谈就行了。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汉汉。不需要面试正合他意。 

科特决定由我们部门的一个技术主帅麦克领导这个夏季因特。电话试谈由科特和麦克俩人主持。科特和麦克俩人都是很典型的白人工程师。所谓典型是指他们很内向内秀并且执着一根筋。麦克是密大毕业的博士，也许对密大的学生会比较眷顾。试谈当天科特被一件临时事情缠住无法脱身，电话只能由麦克一人打了。试题是根据个人简历提出来的。首先由汉汉三言两语自我介绍。然后麦克问了一下汉汉所学工程课的具体内容，做课题所用的语言工具，比如C++和Java，等等。最后由汉汉介绍他们上学期末团队课题的命题、组队分工，项目进展，和成品展示的各个环节和最后成绩。汉汉和他的五人团队设计制造了一个自动土豆片输送机。市场卖的土豆片是装在一个直经大约两英寸半的园桶里。汉汉这拨大孩子手太大，伸进筒内拿土豆片很不方便。为此他们利用课程课题的机会设计了一个自动取土豆片的机器。这正是汉汉最志得意满的话题。他谈得一环扣一环，滔滔不绝，令电话这边的麦克当时就想收汉汉这个徒弟了。 

电话试谈一天之后，汉汉接到人事部通知，要求他去做背景调查。背景调查是由人事部调查汉汉家庭及学校背景。汉汉需要做的只是去一个诊所验血验尿，以确定他没有使用不良药物。背景调查一星期之后，汉汉接到了人事部的通知，通知他正式被公司录取为因特以及工作时间报酬等等。 

汉汉进入公司之前，科特在本部门发了一个通知告诉大家一个密大的学生会来做因特。当天我的邮箱就爆满了 “绿色” 邮件。 原因是我们部门只有麦克是密大校友，其他多数是从密西根州大毕业的。州大的校友当然都是州大球队的粉丝。在美式足球场上 ”绿色”代表州大， “蓝色” 代表密大。这两个球队在球场上是死对头。粉丝们在球场外也跟着起哄。这些邮件纷纷号召要让这个进来 "蓝色＂的小子变＂绿＂了。 当天下班前就有一个做老板的发出邮件制止这伙人恃强凌弱。这场蓝绿邮件风波也就此平息。汉汉本人并没有受到这些＂绿色＂邮件的搔扰。 

五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一汉汉开始了他的因特生涯。第一天经历了公司为新员工准备的长达六个小时的集训。概括来说，这个集训就是告诉新入门的员工们公司很棒，以及公司的清规戒律。汉汉告诉我二十多新员工只有他一个因特。别人都在一边集训一边利用面前的电脑上网。汉汉觉得不妥，可还是忍不住玩自己的“爱疯” （iPhone)。六小时之后科特从集训教室领出了汉汉，直接把他领进了一个会议室参加会议。这个会议是关于地面战车安全性能的。汉汉听着大家的讨论完全不知所云。接下来几天汉汉通过公司网络课程继续接受训练。对于五花八门的训练，汉汉最有感触的就是关于情报间谍的部分。他受训之后觉得四周的人都可能是间谍，随时会乘虚而入偷情报，挺刺激的。为了防止有心人乘虚而入，受训时他被告知不要对外宣称他为这家公司工作。他一直遵纪守法，连公司送给他的帽子和短袖衫他都不穿，因为上面绣了公司的标志。 

麦克交待汉汉的第一件工作就是为战车越野机动机械性能分析准备数据。麦克给了汉汉一个标准格式的数据文件和一本厚厚的越野机动机械性能分析手册。麦克预计汉汉需要两个星期来完成这个工作。汉汉用了两天时间读完了手册并交给麦克他为其准备的数据文件。麦克有些措手不及。他平时已经很忙了，现在又多了一个因特的负担，实在有些分身无术。他决定让汉汉直接进行战车的越野机动机械分析。汉汉只有大学一年级的水平，这项工作对他是很直接的挑战。汉汉回家告诉我他完全迷失于结果数据之中了。他可以把所有的数据送进计算机，等计算机忙完后，他也可以把分析结果从计算机取出来。但是他不明白那些数据和结果意味着什么。我告诉他要学会从密密麻麻的数据中找出大框架，比如从一套越野数据中看到平均穿越障碍物的速度等等。 

汉汉的实习工作是在他每天的迷失中进行的。他每天都能够提前完成麦克交给的任务，但对每天完成的任务他往往连皮毛都不懂。这种实实在在的昏昏噩噩使他很有挫折感，他不停地对我抱怨他自己很没用。有一天回到家里他很兴奋地对我说他终于有用了。那些天他们组正在更新越野分析的计算机软件。新软件的使用手册像一块砖头。麦克让他把砖头手册读一读。那天凱文主管的一个战车越野分析需要用这个更新的软件，知道汉汉已经读了手册，凱文就请他讲解这个新软件的使用方法。之后凱文用这个新软件成功地完成了他的分析课题。虽然微不足道，可汉汉从中真切地体会了有用的滋味。汉汉用的软件在公司里有限额。其他部门工程师常常抱怨限额不够用，他们要求汉汉只能用一个限额。有一次麦克交给汉汉一个需要八十次不同组合的分析题目。如果每次只用一个软件限额，整个题目可能要两个星期才能完成。汉汉用三天就完成了。他写了一个小的执行程序穿插使用这个软件的限额，别人很难识别，所以也没办法抱怨。他灵巧地变通提前完成了任务。 

汉汉被分到距离我的办公楼三英里外的另一橦办公楼里。他的办公桌在一个四人公享的方格里占了一角。方格中有一角是闲置的，另外两角由凱文和司弟夫占据。凱文有硕士学位，已经做祖父有一个三岁的孙女。司弟夫是从州大出来的博士，他有一儿一女，儿子念大学女儿今年高中毕业。这俩人都属于保守的美国白人，政见都倾向共和党。汉汉从小是在没有父亲的环境下长大的，这俩个办公室的邻居让他觉得好奇。他每天回家对我讲的几乎都是他们俩的“新鲜” 事情。凱文和司弟夫身高都是六英尺以上。凱文很痩，天天骑摩托车上班。由于腰疾，他天天都是站着工作。他的办公桌可以升降。他们方格外的人远远地就能看见凱文的脑袋，常常过来与他聊天。汉汉说凱文上班最不寂寞了。有一次上班路经一家跳蚤市场，凱文见到一个小孩儿游泳盆，他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让他老婆去买。汉汉一天到晚”I'm a man” (我是一个男子汉.） 掛在嘴边，可当他谈论这件事时神彩飞扬。一个这样资深的工程师专家这么爱自己的小孙女一定很触动汉汉那颗自从为很男人但其实也是很温软的心。 

司弟夫的观念很传统并且热衷于评论政治。他批评奥巴马的社会主义倾向，完全不赞同奥巴马全民健康保险计划。他上班的时候精心策划为老婆过生日，为女儿设计高中毕业的礼物。他随时接儿子打来的电话，为儿子提供交女友过程中各种问题的帮助。有一次他儿子的女朋友从一个商场打电话来说她的钱包瘪了，需要按摩。他儿子不明就里打电话来向司弟夫咨询。司弟夫在电话这边直骂儿子笨，这明明是让你给她送钱去。汉汉一边听一边偷笑。后来汉汉问我懂不懂钱包需要按摩的意思。我当然不懂。这时候汉汉就很得意了。还有一次我参加一个电话会议，审查司第夫的一个项目报告。我协助他。会议进行到一半时，司第夫突然变得心不在焉，我提醒他两次都没奏效。我只能临时自己主讲了。回家后汉汉告诉我司弟夫在电话会议时接到儿子报告妈妈手臂摔断的电话。他两次听见手机响都掐断了。第三次手机响他接了这个坏消息就催促儿子赶快送妈妈去医院。原来如此。第二天上班时司弟夫打电话谢谢我帮他完成了他的报告审查。他并没有提会议中途收到坏消息的事情。我告诉他我已经听说了，希望他太太很快好起来。司弟夫很高兴我了解了他的难处。我相信他也一定感谢汉汉把这事儿告诉我。从此汉汉需要从他那里收集一些数据时，他一定会尽力协助的。大家常谈的办公室政治其实就是这些小事情的汇总。 

汉汉在填写工资直接转送银行的表格时把自己的银行帐号写错了。公司寄到银行的第一笔工资被银行退回来了。人事部要求科特带汉汉去把这个钱领回来。由于自己失误去见老板并且还耽误老板的时间，汉汉心里有些惭愧。没想到领完钱之后科特又带汉汉去见帝伯。帝伯是我们系统工程部门的主任，人很精明，对每部车的系统烂熟于心。汉汉对其人其名其行事风格早有耳闻，知道帝伯不是善主。帝伯问了汉汉如何做战车越野分析，还告诉汉汉他当年也做过战车越野分析，那时没有这么方便的分析软件和这么强的计算机，分析工作非常繁琐。汉汉对这一简短会面没有多加评论。事后科特告诉我当时汉汉有些紧张，帝伯对他的印象挺好的。经过这次之后汉汉再见高层主管就放松多了。公司付总裁请所有因特吃了一次早歺。那一次科特以上的主管都去了。技术开发制造工程部的资深主任书太克是个又瘦又高的大个子。汉汉说跟书太克握手时比了个子，他比书太克高，依旧孩子心态。在这个早歺会上每个因特都讲了讲自己的工作体会，大多是感谢公司提供的机会感谢工程师们的帮助等等一类八股。只有汉汉张口就说这个工作与其期待有很大差距。立刻七八张嘴齐问：差距在哪？汉汉告诉我他当时被吓住了，只好含糊地说他期待的是整天玩电脑数据，而实际上他做了真正的战车分析。我猜那些大头儿们听了这话算是松了一口气。总算没被这个黄口小儿挑出毛病来。 

其实十个星期的因特经历对汉汉最有挑战性的就是忍受寂寞。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根本不知道寂寞的含义。我们部门只有汉汉一个因特。他那橦楼里只有俩仨个因特，彼此不认识。汉汉工作中除了收集数据要与别的工程师打交道，大部分时间都是坐在计算机前等待计算结果。短的计算需要两三个小时，长的计算需要十几个小时。打发这些等待的时间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我们工程师手头都有几个项目，穿插进行，很少有空隙。但我们不可能让一个因特同时处理几件事情。汉汉是如何打发他的等待时间呢？”爱疯”是他的最佳伴侣。通常他根本用不完每月电话公司的网络数据限额。这两个月他都提前用光了这个限额。一闲下来他就用 ”爱疯” 上网。用完了网络数据限额，他就用 ”爱疯”听音乐。两个月下来汉汉用了大约一百刀从 ”爱死斗”买音乐。设身处地想一想，由于各种清规戒律，这种等待对一个从小在电脑前打游戏长大的男孩子确实很有挑战性。这种寂寞的体验可能会让他终生受益的。 

有一次公司为所有的因特 （十几名）办了一个讲座，介绍军中的政治制度。在这个讲座中汉汉惊奇地发现，除他之外，别的因特们的家庭都有军方的背景。我告诉汉汉我们工程师中有很多退役军人，所有因特的家长如果不是公司的直接雇员，至少也是和公司有关系的。这些孩子们选择学工程时并没有想到这一层。 

为了提前回到安那堡为学校做两个星期的义工，汉汉结束了十个星期的因特生涯。我感谢麦克对汉汉的教导。麦克告诉我汉汉学习能力很强，几个礼拜的工作帮了他很大的忙。临离开之前，科特和麦克一起请汉汉吃了一次工作午歺。席间科特让汉汉考虑明年夏季暑假的安排，他欢迎汉汉回来继续在他的部门当因特。后来科特又来跟我说他们很希望汉汉明年夏天再到这里来做因特。他说届时他会给他安排更重要的工作。 

要说今年汉汉得到这个机会是借助我这边的外力，那么人家请他明年回去的机会就是他自己的成就了。我问他明年如何打算，他说太远了，届时再考虑。然后他反问我：妈妈你愿意和姥姥在一个公司工作吗？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