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自从谭欣看了洪亮那本日记开始,他们之间的每一步都是按照谭欣的计划走过来的。她从编造噩梦到真地做噩梦,从用假的噩梦折磨洪亮到用真的噩梦折磨自己,虽然她和洪亮都倍受煎熬并因此心力交瘁,但一切都顺顺利利、平平稳稳。他们既没有撕破脸皮吵闹或打骂,也没有找任何人评理或调节。就连鲁郁夫和田笑光从谭欣这里了解到的也不过是细枝末节,他姜远航怎么可能知道洪亮和谭欣分居并可能有了外遇呢?
程洪亮不可能去找姜行长聊这件事,因为他从来没有见过姜行长,因为他知道谭欣和姜行长不过是利益关系,还因为他比较要面子,不可能主动向他人和盘托出他们的家丑。洪亮也不可能对田笑光讲这件事。他明知道田笑光不大看好他,而且他也不大看好田笑光,只是感念田笑光为谭欣“报仇”之恩,所以一直对他礼让三分。再说了,如果洪亮对田笑光说了什么,田笑光绝不会对此置若罔闻、漠不关心。他会在第一时间来找谭欣了解情况,不会先跑到姜行长那里去。
那么,姜行长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呢?谭欣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姜行长为了控制我,请私家侦探一类的人悄悄地跟踪、监视我和洪亮的一举一动?想到这里,谭欣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世间的陷阱,往往被人们有意无意地装饰成天梯的模样。那些想要一步登天的人,大多成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典型。想要不沦陷,就要保持清醒,就不能贪婪、也不能贪欢。想到不贪婪、不贪欢,谭欣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她想:姜行长不了解我婚姻生活的状况,但他知道我的为人,了解我的性情。他知道怎样与我相处,他知道我们之间的平衡点在哪里,所以,他绝对不敢贸然地找人跟踪、监视我和洪亮。
“笑什么?”丁行长迟疑地问。
谭欣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我真是看悬疑片看多了。”
“嗯?悬疑片?”丁行长愣头愣脑地追问。
这个时候谭欣才注意到,丁行长正襟危坐,满面通红,脑门上都是细密的汗珠。他的双手平铺在膝盖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正在一下一下敲打膝盖的右手的手指。看到他这副样子,谭欣忍不住傻乎乎地大笑起来。待笑够了,她才靠在他的臂膀旁,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您干吗这么严肃啊?好像是备战状态嘛。您怕我欺负您啊?”
丁行长的脸更红了,两只手死死地抓住了膝盖,结结巴巴地说:“没,没,我不怕。我就是有点热,你像个火炉一样。”
谭欣当然明白,她坐得距丁行长太近了,让他感到不自在了。可是,她不但不挪开,反而把下颌垫在他的胳膊上,假装恍然大悟地说:“哦,哦,哦。旱鸭子不但怕水,还怕火。你怕变成一只烤鸭啊?”
丁行长已经满脸是汗了。见谭欣如此难缠,他挺直了腰板,纹丝不动地端坐着,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却又柔和地笑着对谭欣说:“想当年,每到周一,我都会早早地来到单位,主动到收发室去领取周末的报纸,为的就是看看有没有你的豆腐块文章。老实说,在这之前,我真是没想到,你还是当年那个写散文、写诗歌、写小说的文笔好、思想深刻、感情丰富的小丫头。我也没想到……”他沉吟了一下,闭上了嘴巴。
“也没想到什么?”谭欣坐正了身体,追问道。
丁行长犹豫了一会儿,笑着说:“我也没想到,当年那个忧郁、伤情的小丫头竟然变成了调皮、疯癫的假小子。”
“忧郁、伤情?当年,您是这感觉?”谭欣一下子安静下来,脱口问道。同时,浓浓的忧伤如同洪水一般,瞬间就将谭欣心中那棵记忆之树连根拔起,将那些隐藏在树根深处的往事掀到了巨大的浪头上。
那些往事太沉重了,一下子就把巨浪砸到水底,谭欣就看到已经摔成了碎片的往事,零乱地浮在水面上,随着新一轮巨浪的腾空而起向前涌动。
丁行长的话正是那洪水的源头。他说得没有错,那个时候的谭欣确实是忧郁和伤情的,并且是极度自卑的。她之所以废寝忘食地拼命写作,正是在用忙碌来掩饰她的忧郁、伤情和自卑,就是在借文字来宣泄她心中就要满溢出来的痛苦和沉重——虽然,当年她并没有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想当年,谭欣曾非常渴望夏晴等同学能从她的文字中读出她内心的密码、读出那个真实的她。不知道是她掩饰得太好,还是大家都各自忙自己的事情,反正夏晴也好、同寝室的其他同学也好、他们班级的同学也好、班级之外的校友也好,谁都没有发现谭欣是忧郁、伤情和自卑的。在他们的眼中,谭欣是清高的、自负的、不苟与他们为伍的。为了保护好她那脆弱的心灵,谭欣从来不与任何人争辩,也从来不否认任何人对她的任何评价。就连感情极好的夏晴在帮助和教导她时,她也只是耐心地听着,虚心地点头,一并接受她所说的任何话。
谭欣实在没有想到,在她独自忍受那糟糕的一切的时候,竟有一个陌生人远远地关注着她的文字,并透过文字感受到了她的真实状态。
至此,谭欣越来越相信她的直觉了。她深信丁行长和她有缘!他是值得她信赖、也能够与她分担或分享悲喜的人。谭欣也断定了他们之间可以无所顾忌,可以无限靠近,但绝对不可以交叉。因为,不交叉,他们也就不会远离。当谭欣发现,她是如此害怕有朝一日会与丁行长远离的时候,她被自己给惊着了。她该是多么需要这样一位朋友,才会这样患得患失!对鲁郁夫、对田笑光,她都不曾有过患得患失的心态。难道,命中注定了,鲁郁夫和田笑光将是她一辈子的铁哥们,丁行长只是客串一下蓝颜知己,随后便会和她成为陌路?是啊,如果成了陌路,靠不靠近、交不交叉、远不远离也就都无从谈起了。
想到这里,谭欣的情绪低落下来,仿佛被往事拍到水底的巨浪,倏地流散了,她想收拢都不能够。这个时候她才知道,不论是江上的浪、是河上的浪、是湖上的浪,还是海上的浪,每一个浪都是全新的,都是全新的因素和全新的力量的聚合,没有任何一个浪是周而复始的。
谭欣不知道她什么会想到这些内容,她只觉得她的脑袋里面渐渐地变成了镂空的。她一边感受着自己镂空的脑袋,一边怅然地发现,一直以来,她就没有不忧郁、不伤情过。发现了这个事实之后,她反而逐渐地恢复了常态。她想:既然命中注定了,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与其拼命地挣扎或隐藏,倒不如坦然面对了。
释怀之后,她看了看茫然若失的丁行长,不等他回答她的前一个问题,便又追着问:“调皮、疯癫的假小子,您现在是这样看我的?”
丁行长盯着他的膝盖点了点头,犹疑地问:“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是的。”谭欣笑着说,“拜托您,放松一点好不好?否则,我会把您的紧张当作心理暗示从而和您一起紧张的。我告诉您,我一紧张,可是容易失控的。”
丁行长费了好一些功夫才抬起眼皮。可是,他的目光刚刚投到谭欣的脸上,他就惊慌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大口大口地深呼吸。谭欣真地被他那紧张兮兮的样子所感染,也有些紧张和羞怯了。她能感觉到自己急促的呼吸,也能感觉到自己怦然的心跳,还能感觉到从心灵深处爆发出来的一种莫名的渴望。
这个时候,丁行长挺了挺脊梁,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了,梦呓一般地问道:“谭总,你就这么在意姜大哥对你的看法吗?”
“我?”谭欣摇了摇头,柔声说道,“如果我说,我更在意您的看法。您信不信?”
丁行长怔了一下,慢慢地睁开眼睛,笑吟吟地看着谭欣。那一瞬,谭欣竟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抹晶亮的东西。那抹晶亮仿佛暗夜里的烛光,仿佛寒夜里的炉火,仿佛高天云海中的皓月,又仿佛谭欣心底最私密处的投影。痴痴地看着它,用心地感受它,谭欣的心头先涌起一阵欣喜,随即热烈地燃烧起来,继而,她的心便在如秋水一般沁凉、湿润的月光中慢慢地融化了。
“我信。我愿意相信。”丁行长的声音像是从天外飘来,又像是投进静水中的石子,谭欣就在霍地一惊之后,游出了老酒坛一般的心海,重新回到了丁行长的面前。
谭欣不敢抬头看丁行长,也不知道应该看哪里,只好盯着他抓着膝盖的手,抿着嘴傻笑。
丁行长慢慢地抬起左手,轻轻地帮谭欣拢了一把低垂的头发,暖暖地说:“告诉我,你在想什么?”
他刚刚抬起手的时候,谭欣的目光就被搅得零乱不堪了。当他说完这几个字,零乱不堪的已经不只是她的目光,还有她的心。她用力地绞着双手,努力地克制心的颤抖,努力地将目光集中在他仍然放在膝盖上的右手上,轻轻地摇了摇头,羞怯地说:“不能告诉你。”
这个时候,谭欣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丁行长又慢慢地抬起了右手,轻轻地将手按在谭欣的双手上,温柔地说:“你看看你的脸,红得像苹果一样。说说看,是不是想起了少女时代的事情?”
谭欣的心发出了嗵嗵的响声,她的目光也因为失去了能让它集中起来的目标而慌张地跳跃起来。她咬了咬嘴唇,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再一次羞怯地说:“不告诉你。”
“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不是谭总,不是少妇,而是一个少女。”丁行长握紧谭欣的双手,用柔得她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当年的你,就是这个样子吧?”
谭欣知道他说的“当年”是指她疯狂写作,每期周末版上都有她的散文诗或诗歌的时候。她抬起头来看他,想要告诉他,不是的,我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怕羞过。可是,没等她张开嘴巴,泪水已夺眶而出。
丁行长猜得完全正确,谭欣确实想到了年少时的事情。是他眼睛里那晶亮的东西让她想起了读中学时发生的一件事儿。那是一个午后,自习课上课前,她邻桌的男生悄悄地把一张纸条塞到她的一本书下,然后端坐在书桌前,用目光示意她打开纸条。
开始的时候,谭欣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愣头愣脑地看着他,轻轻地质问:“干吗?你搞什么鬼啊?”
没想到,谭欣这一问,那男生更加大胆起来。他的笑容像太阳一样温暖,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亮的光,他用手指摆出了一个“心”的形状,他用口型告诉谭欣:“我,喜,欢,你。”
谭欣被他吓了一跳,又羞又怕,连忙抽出书下面的纸条,慌慌张张地塞给了他。那个下午,阳光特别晃眼,晃得谭欣几乎睁不开眼。那个下午,谭欣的心始终嗵嗵地跳,直跳得她不得不一直捂着胸口。那个下午,她的脑子里混沌成了浆糊,直到放学她也没敢再看那男生一眼。
后来,那男生再也没有直视过她。毕业后,谭欣慢慢地忘记了这件事。直到半年前,谭欣看了洪亮的日记后,无量的痛苦、无量的委屈和无量的愤怒一齐向她袭来,让她无以招架,也无以消解。那一晚,她对洪亮说她要出差,实际上,她一个人躲进了郊外的度假村,拼命地酗酒、放声地大哭、痛苦地哀嚎,反复地回忆自己长这么大以来经历的事情。突然,毫无缘由地,她由洪亮想到了盛军,又由盛军想到了那个男生。那个时候她才发现,她从来就没有从盛军和洪亮的眼睛里见到过那晶亮的东西。由此,她得出一个结论:不论是洪亮还是盛军,都没有真正地爱过我。
从那之后,对那双晶亮的眼睛的回忆成了谭欣心底的秘密,也成了她心中的隐痛。她实在没敢想过,此生她还能见到这抹晶亮;她更没敢想过,她还会为这抹晶亮脸红心跳、热泪盈眶、激动不已。
谭欣透过泪水看着丁行长,凝望着那抹晶亮,由衷地说:“不管是刚刚过去的过去,还是遥远的过去,过去的就应该让它过去。我想,今天之后,我将有个全新的开始。谢谢您,丁行长!”
“好,好。这样好。”丁行长张开手臂,把谭欣紧紧地拥在怀里,梦呓一般地说:“你知道吗?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而且沉陷在自己的故事中,无法醒来。其实,当年我读了你的几首短诗和几篇散文诗书后就猜想过,这个时而叫谭欣时而叫醉墨的作者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她又为什么叫做醉墨呢?她怎么可以写出这么多让人亦醉亦醒亦悲亦欢的诗句呢?”
“比如呢?”谭欣也梦呓一般。
“比如,‘春没有到,花已开过。风没有到,云已飘过。你没有到,我已爱过。夜没有到,梦已醒了’。再比如,‘天上的云、光下的影、花中的蜂蝶、草尖的露水,都不及你的明眸美好和真实’。”丁行长如痴如醉地吟诵罢谭欣那些多年前写下的略显生涩的诗句,如痴如醉地说,“醉墨,说起来,我应该感谢你。如果不是当年读了你的诗歌,如果不是把你诗中的美好藏在了心底,或许,我会像姜大哥一样……”
“你不会的。”谭欣轻轻地拉下他的胳膊,坐正了身体,看着他的眼睛,斩钉截铁地说:“你绝不会的。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坚信,你和姜行长他们不是一类人。”
“真的?”丁行长一本正经地问。
“当然!否则,我怎么敢把你请到家里来?”谭欣轻松地说,“我不会笨到引狼入室的程度吧?”
“其实,我是糊里糊涂地通关的。”丁行长释然地笑,开心地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可真奇妙。很可能上一秒钟是索取呢,这一秒钟就全心全意地给予了。”
谭欣接着说:“是啊。也许,上一秒钟还相互博弈呢,这一秒钟就握手言欢了。”
“我们有博弈吗?”丁行长笑着问。
“有!”谭欣点头说道。
“那好吧。我束手就擒。”丁行长将双手抱在一起举在胸前,笑着说,“现在,你告诉我,你和洪亮到底是怎么回事?”
“去,去,去。明明是您束手就擒了,”谭欣在他的双手上拍了一把,不服气地说,“您得先告诉我,姜行长怎么对您说的?他有没有说他是从哪里听到我和洪亮的事的?”
丁行长严肃下来,回忆起了姜行长和他说这些事时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