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这个下午,她先是故作高姿态地面对洪亮的同事,再强作欢颜地面对姜行长他们,还要时不时地在内心与洪亮博弈,再时不时地自我博弈。她实在是太累太累了!身心的疲惫和疼痛已经将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很想马上回到家里,洗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让自己从这一场看不到战火、看不到硝烟却危机四伏的战争中解脱起来。可是,她不想回家,她不想一个人守在空寂的大房子里,像只可怜虫一样,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
我需要一个伴儿,哪怕彼此不言语,只要TA心甘情愿、踏踏实实地陪着我就好。
谭欣在心里物色这个伴儿时,想到过醉。她思来想去,想来思去,直到她调出了醉的电话号码,就要拨出电话的那一刻她才想明白,她需要的是一个男性的伴儿,一个保证不会伤害她又与她不远不近、不亲不疏的男性的伴儿。也就是那个时候,谭欣平生第一次发现,她是一个多么可怜的人!除了醉,除了太近的田笑光,除了太亲的鲁郁夫,她竟再也找不到保证不会伤害她的人。她不禁自问,是我疑心太重?还是这世间值得信任的人原本就少之又少?
现在,丁大伟主动站出来了,他来帮她回答这个问题了。他用行动告诉她,这世间值得信任的人还是有的,关键在于你愿不愿意相信又敢不敢相信。
我不是懦夫,凭什么不敢相信?如此想着,谭欣用力地握了一下丁大伟的手,笑着说:“丁行长,喝酒时您大可不必这样照顾我,您只要在生意上多照顾我就行了。”
回到餐桌前,谭欣的心情大为好转。她扫视姜行长和卢行长,爽朗地说:“姜行长,卢行长,人家都说酒不醉人人自醉,今天我才懂得了这句话的含义。跟几位财神爷喝酒,我谭欣可是酒不尽兴,人先醉了啊。”
卢行长已经喝得差不多了,他盯着谭欣,色迷迷地说:“是啊,酒不醉人人自醉,和谭总这样的女人一起喝酒,想不醉都难。秀色可餐,秀色可餐啊。”
姜行长瞪了卢行长一眼,满脸不快地说:“你小子别喝了点酒就不知道怎么说人话了!在谭总的面前,说话得放尊重点。”
“呵呵,是,是,小弟知道了。在大哥的女人面前,小弟不敢造次。”卢明卖乖地说。
“闭上你的乌鸦嘴,越说越不像话了。”姜行长忽地愤怒了。
“得,我当哑巴行不?”卢行长有些挂不住了,抓起杯子又喝了一杯。
“咳,大家都是哥们,何必这么认真呢。酒后之言,醉言无忌。来,咱们继续。”谭欣拿起酒瓶给卢行长倒酒,又朝洗手间里喊道:“丁行长,就等你了,咱们继续。”
“继续什么继续?”姜行长一把夺过谭欣手中的酒瓶,厉声说道,“今天到此为止。”
他看了看卢明,又看了看刚刚回到位置上的丁大伟,继续说道:“明子,大伟,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好兄弟。今天我请你们两个一起来,就是想和谭总坐下来好好聊聊。大伟帮谭总拉过生意,在这里大哥我谢谢你。明子,我希望你也能尽所能多帮谭总。再有,大家都是哥们,大哥我有话也不藏着掖着了,在我的心目中,谭总就是我的亲妹妹。所以,我希望兄弟们能够无私地帮助谭总,坚决不要动其它的心思。否则的话,别怪大哥我不讲情谊。”
丁行长怔了一下,死死地盯着谭欣,一言不发。
卢行长则悻悻地说:“大哥,你看你说啥呢,刚才是兄弟不好,下不为例就是了。来,我敬大哥一杯,当是赔罪了。”
看着眼前这三个男人,谭欣忽地觉得这个场面是对她最大的讽刺。我是什么?我是一个成年人,是一个还算成功的生意人,我知道应该怎样处世,我知道应该怎样保护自己。用得着你姜远航在这里充当正人君子来做护花使者吗?你个老狐狸,自以为有多高明,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孰不知,今天一打照面我就看穿了,你那满是肥油的肚子里装着几夜的宿便。
想到这里,谭欣浅浅地笑了笑,淡淡地说:“姜行长,谢谢您了。不过,我想,如果大家能对我谭欣动点小心思,说明我还有几分魅力。人家动心思没有错,主要的是看我是不是也有心思。情投意合呢,就两相呼应,否则呢就各行其道,这样不是很好吗?”
姜行长被谭欣的话气得下巴都颤抖了,他瞪着腥红的眼睛对她说:“小欣你给我听着,你任任性,说说气话我不理你。你要是敢趁着家事混乱之际做出蠢事来,我一定和你没完。”
“您过分了吧姜行长?”谭欣恨得牙根都痒痒,仍然淡淡地说,“我是我自己的,我想做什么是我自己的事,别人想做什么也是别人的事,您操的什么心啊?要我说吧,您就把心放在肚子里,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来,咱们喝酒,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事儿了。”
看着愤怒的姜行长,谭欣的心里非常疑惑,她想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要这样。这么多年以来,姜行长一直把她当作他的哥们。自从那次生意完成之后送钱给他,他再没有说过一句过格的话。今天是怎么了呢?刚才喝了那点酒,他也不至于醉。难道在他心目中,我是他的女人了?
想到这里,谭欣愤怒了。
“算了,既然姜大哥说不喝了,那就散了吧,有机会下次再聚。”丁行长见状,连忙出面解围。
卢行长马上响应。他站起身,悻悻地说:“散了就散了吧,今天真是有些累了,明天还要开会呢。回宾馆睡觉去。”
谭欣走近卢明,满怀歉意地说:“卢行长,真是对不起,今天没让您喝尽兴。下次吧,如果您再来佳城,一定要打电话给我,到时候我要好好地安排您。”
谭欣故意把“安排”两字咬得特别清楚,这是说给卢行长听的,更是说给姜行长听。她太了解姜行长了,她知道无论她怎样对待他,他也跳不出她的手心。卢行长就不一样了,他们初次见面,彼此不了解又没有交情,如果这次不抓住他,以后怕是难以有机会合作做生意了。
听了谭欣的话,卢行长立刻笑了起来,连连说:“好啊好啊,这就算我们约好了,下一次咱们哥们喝个痛快。”
见卢行长笑了,谭欣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马上又追加了一句:“卢行长,可别忘了光顾一下我的店啊。嗯,下一次见到您,最好让我看到您穿着咱们家的衣服。”
姜行长看着谭欣,无可奈何地翻了翻白眼,起身向外走去。丁行长一边招呼服务小姐埋单,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瞄谭欣。谭欣无所顾忌地挎起卢行长的胳膊,和他有说有笑地向外走去。
当丁行长埋好单走出酒店的时候,姜行长和卢行长早已不见了影子。谭欣立在晚风中,冲着丁行长灿烂地一笑,大大方方地问:“丁行长,您真地决定了,今晚去我的家吗?”
“当然。”丁行长笑着说,“如果,谭总不怪我冒昧的话。”
谭欣的心一下子就轻松下来,仿佛卸掉了绑缚着它的枷锁,又仿佛打开了紧闭已久的心扉。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有一丝又柔又暖的风轻轻地拂过了她的心头。她陶醉地闭上眼睛,仰起头,用她的心对着湛蓝的天空,静静地感受着那丝风的温度,情不自禁地感叹道:“久违了,这样清爽的夜,这样舒畅的心情。”
“我就知道,谭总不是只会做生意,没有生活情趣的人。”丁行长也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爽朗地说,“谭总,我是多么想好好地和你聊一聊啊。你说,除了你的家里,我们去哪里更合适?”
“没有。”谭欣脱口而出,“没有什么地方比我的家里更合适了。”
说罢,她挺直身子,借着酒店门口耀眼的灯光打量丁行长的侧影,又顺着他上扬的脖子看他的下颌、人中、鼻子、鼻翼、眉眼、额头、头发。然后,她在看到湛蓝湛蓝的天空的同时,听到丁行长轻轻地吟诵道:“我从你的头顶飘过,你是尘埃,我是飞雪;我在你的身边落定,你是尘埃,我也是尘埃。原来,几经周折,只是为了与你同在。”
“风与云同在,不是因为风劫持了云,而是因为,风无所不在。天空与大海同在,不是因为海天相接,而是因为,有海的地方总会有天。”谭欣保持“仰望”的姿势,盯着丁行长浓密的仿佛两座山峰一样的眉毛,幽幽地背出了这首散文诗的下一节内容。
丁行长站直身子,长出一口气,又俯下头,与谭欣对视。他真诚地说:“谭总,想当年,我可是你的铁杆粉丝呢。当时,我怎么也不敢想象,有这么一天,我能和我仰慕的大作者醉墨一起,傻乎乎地仰望天空,说着傻话,想着傻事儿。”
谭欣摇着头笑,泪水霍地涌了出来。她想,丁行长一定不知道,这首诗写于盛军他们去旅游的日子,也是迄今为止她写的最后一首诗。那些日子里,她被思念、忧伤、希望和绝望所纠缠,她是那么痛苦,又那么痴迷地沉醉于痛苦当中。这些从心底流淌出来的诗句,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她饮尽痛苦的佐餐。
“你哭了?”丁行长凑近谭欣,几乎将脸贴在她的脸上,轻柔地问。
谭欣用力地抹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一副女汉子的模样说:“没事,没事。我这水库的库存量是无限大的。偶尔开闸放水,不过是为了试试这水库的设备有没有老化。”
“哦?都说女人是水做的。没想到,谭总是一座水库。”丁行长笑着打趣道,“那,您这水库可不能是豆腐渣工程啊。否则,我这旱鸭子可就惨了。”
为了掩饰忍俊不禁的笑,谭欣连忙拿出手机,打给公司的专职司机,让他到酒店来,把她的车开回公司去。然后,她醉意朦胧地对丁行长说:“旱鸭子,我们打的回去,你说好不好?”
正如谭欣希望的那样,丁行长没有坐副驾驶的位置,也没有把她让到副驾驶的位置。当出租车停下后,他为她打开了后座的车门,待她坐进车里,他直接上了车,在谭欣的身边坐定。谭欣扭过头,感激地看着他,懒洋洋地说:“坐在车子里,我才有了一点点安全感。”
“安全感?”丁行长向谭欣身边靠了靠,小声问道,“你也会缺少安全感吗?我怎么没看出来?”
“如果谁都能看出来,那我活得也太失败了吧?”谭欣脱口而出。
“谁都看不出来的话,不是活得太辛苦了?”丁行长也不示弱。
谭欣不再说话,丁行长也不再说话。一路无语。他们既相偎依又相独立,好似彼此支撑着对方的身体一样。直到走进谭欣的家,他们才双双舒了一口气。
刚才的沉默似乎有一万年那么长,这一万年让两颗怦然跳动的心成了远古的化石——又静,又美,又蕴涵着强大的能量。
“谭总,你到家了,我也就放心了。我想,我还是应该回宾馆去。”站在门口,丁行长迟疑地说。
“怎么,怕我吃了你不成?我们只是说话和睡觉,谁也不会有危险的。”谭欣感到有些失望,有气无力地说。
丁行长没有再坚持。他顺从地跟着谭欣来到客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谭总,你累吗?想睡了吗?”丁行长问。
谭欣脱下鞋子,换上拖鞋,又拎了一双拖鞋放到丁大伟的脚边,轻轻地说:“你也换一下吧,让自己轻松一下。今晚的酒喝得有些累。我先去换下衣服。那边吧台上什么都有,想喝什么你自己弄。随意一点啊,不要拘束。”
丁行长态度的转变让谭欣感到一阵疲惫,也感到一阵茫然。之前,她只是为丁行长能陪她回来而感到高兴,并没有想过他们会说些什么,又做些什么。当丁行长一字不差地背出她那首诗的时候,她被他感动了。那一刻,她有一种他们是老相识、老朋友、老知己的感觉。现在,他突然又客气起来,这让谭欣感到有些郁闷。
谭欣上到二楼,换了一套比较严谨的居家服,又简单地洗了把脸,把头发束成了马尾辫。下楼的时候,她抱着一套洪亮还没有穿过的居家服,把它们扔在沙发上,指着一间卧室对仍然坐在沙发上发呆的丁行长说:“这间卧室从来没有人住过,里面的一切都是全新的,您自己揭开床上的单子就是了。去换下衣服吧,这也是新的,洪亮没有穿过呢。我去弄点喝的,一边等你。”
丁行长抓起居家服,结结巴巴地说,在饭店的时候他特别特别想来谭欣家,想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好好地和她谈谈。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她的家了。他又说,前段时间,他无意中听人说谭欣和她的老公出了问题,已经分居很久了。从听到那个消息起,他就惦记着要和谭欣好好地聊聊。至于聊什么,他并没有想好。他只是觉得他和她之间应该有好多话可以说。他接着说,他认识谭欣的时间不长,可他认定了他们之间一定有缘。他认定自己不是一个多情的人,在他心目中他的老婆是最可爱的女人。但是,自从认识谭欣以后,他才发现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女人,漂亮,能干,大气,风情万种,高不可攀,这让他的心中多了一份牵挂。
最后,他说:“谭总,上次,给你发那条短信时我就是忽然很想你,所以,我就说了句真心话。”
谭欣摇了摇头,笑着说:“我知道。我也是。”
那是他们上一次见面后的某一天,谭欣收到丁行长发给她的一条短信,内容是:“谭总您好。好久没有联系,不知近况如何。大伟惦记着。”
谭欣想了想,回复说:“谢丁行长牵挂。我很好,被人牵挂的感觉更好。”
丁行长又回了一条,信息中说:“谢谢谭总。那以后大伟就多牵挂一些,让谭总每天都有好感觉。”
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就是这几个字,让他们之间多了一层说不清是暧昧还是温情的东西。他们两个都没有说过过多的话,也没有提到男人、女人、情、爱或者是其它,但他们都有着一份欣喜,他们都贪恋着那份欣喜的感觉却并不表达出来。
今晚喝酒时谭欣就看出来了,姜行长不同往日的言行不仅让她感到不自在,也让丁行长总是欲言又止。今天,姜行长所说的一些话,分明是要约束谭欣。有那么一刻,谭欣自己都怀疑了,姜行长所要表达的意思,是不是说她谭欣已经是他的人?所以,到最后她忍无可忍地发了火。
“对了,我想起来了。”见谭欣的表情很不爽,丁行长放下手里的居家服,有些歉意地说,“今天,我主动要来这里,主要是觉得,一些话,还是在家里说着方便。”他顿了顿,确定谭欣没想打断他的话才继续说道,“第一,前两天,我听姜大哥说,你和你老公已经分居很久了。我想了解下,你和你老公的关系如何了?第二,就是想问问,你和姜行长到底是什么关系?”
丁行长盯着谭欣看了好一会儿,继续说道:“谭总,你一定不要生气,不要怪我多事。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希望你能够幸福,开心,健康。我希望你能够保持自己的风格,如果你也像一些女人那样为了生意与一些人苟合,我将非常心痛。”
谭欣一步一步地走向丁行长,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直截了当地说:“别绕弯子了。说吧,以您了解的情况,我和姜行长应该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