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孤独的鱼
(三十一)
“人世间”是个非常神奇的大怪物,它像一座大迷宫,也像一个万花筒。漫长又漫长的时间以来,它就用那么一些模板和那么一些碎片,把时空的隧道装饰成貌似千变万化的模样,再泰然自若地坐看世人滑稽的表演。人在世间行走是一件非常有趣儿的事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轻车熟路、先知先觉,每个人都在有意无意地探险和猎奇。漫长又漫长的时间以来,似乎谁都知道,人生这一程就是那么些路,路上有那么些同类和非同类,有那么些风景,会发生那么些事,可是,谁都难免跌跤、迷路甚至是迷失自己。
很多不相信自然有法也不相信佛、菩萨或上帝的人,总觉得他们就是造物主,是他们创造了世界。这就像坐在自家地板上搭建积木的小孩儿,忘记了自己的巨作不过是暂时存在于“家”里的一个小玩意儿。那些搭建积木的小孩儿,高兴时会向其他人炫耀一下自己的作品,以获得“伟大”的肯定,自认为是造物主的人们无须向谁炫耀,他们更喜欢“昭告”,因为他们比小孩儿更加天真。他们有意无意地坚信,他们是最强大的,只要自己愿意,足可以主宰一切。
如果站在纯物质的角度来简单地分类,人世间存在着两类人:一类是男人,一类是女人。比较而言,男人更像搭建积木的小孩儿,女人则像小孩儿的父母。
还是站在纯物质的角度来看,男性是用来创造、给予和播种的,女性是用来收纳、精选和孕育的,男性和女性应该密切配合、相互弥补,共同完成繁衍的神圣使命,共同孕养和教育子孙,相携开发智慧、探究自然的真相和生命的本原、相伴走过这一段人生之旅。
自然的真相是什么?天上的云,光下的影,花中的蜂蝶,草尖的露水……生命的本原是什么?具有精神的物质,或者说是具有物质的精神,即经过女性“精选”后的男性的“给予”。站在这个角度来看,人性本无色彩,也无善恶的界定,它是自然的。
万能的人类在经过了漫长又漫长的时间之后,创造了万般景象,并用万般景象涂抹了自然的真相。不但如此,人类还用物质的五光十色来假说精神的虚无,再用精神的似是而非、似有似无去抵挡五光十色的物质的虚无。
这样看来,“人世间”这个大怪物并没有做什么。模板也好,碎片也好,迷宫和万花筒也好,都是世人一手制造出来的。这样看来,“人世间”并非什么怪物,它除了泰然自若地坐看世人滑稽的表演,并无其他的选择。其实,在人世间里,精神一直都在,只是难得一见了;物质也一直都在,只是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变异,并将一直变异下去。
变异的力量是不可低估的,它把男性的功用变成了侵略、进攻和占有,把女性的功用变成了掠夺、索取和囤积。它把男性和女性的关系变成了密切配合、相互遮掩,共同完成欲望、顺带繁衍新生命,再向子孙灌输五光十色的理念,教导他们如何成为受人尊重的强盗。
偏离自然之后,由于自然的力量,人类感到了不安。为了说服和安慰自己,一代一代的人们前赴后继地创造出了许多对立的概念,比如好坏、善恶、是非、高尚与卑劣,等等,并用这些概念区分“你”、“我”,一厢情愿地以此修筑“我”内心的堡垒、捣毁“你”内心的防线,并用胜者的喜悦掩盖原本的不安。
“人世间”是耳聪目明的,它深知男人、女人的一切,所以,它经常设置一些场景,让男人和女人彼此验证、彼此提醒、彼此鉴照,以提炼人原有的本性。
事实上,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在有意无意中渴望本性的回归,只不过因了所处角度的不同,很多的时候,人们探究不到本性的所在。所以,不论男人还是女人,往往一生都在寻找和等待,却并不清楚自己在寻找和等待什么。尽管如此,人们并没有绝望和放弃,还是在努力地追求本性美,努力地建树自己的人生,努力地走过生与死之间的距离。
生与死的距离。生与死之间的距离有多远呢?从生到死,也就是一辈子;从活着到死去,也就是眨眼之间。一辈子,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百年,眨眼之间却只能是眨眼之间。人们都知道,一辈子的时间里可能发生许多事,却少有人在意过,“眨眼之间”可以触发多少事。
对于一些人来说,生是希望;对另一些人来说,生是灾难。对一些人来说,死是希望;对另一些人来说,死是灾难。当一些人的生与死成为另一些人的希望和灾难时,希望和灾难也就不可避免地泛滥开来。
一夜激战,双方共赢,虽消耗巨大,皆心满意足。
第二天早晨梳洗打扮的时候,看着镜中那惨白的脸庞,看着那双红肿的眼睛和黑黑的眼圈,谭欣把愤怒、痛苦和屈辱忘了个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满心的欢喜和满怀的希望。
我就要当妈妈了!这个念头乍一涌现,谭欣的身体腾地发起烧来,直烧得她浑身颤抖。她能感觉到细密的汗珠像一鼓作气的千军万马,先是在她的身体里奔腾而过,再争先恐后地从她全身的毛孔向外冲,直冲进空气里,它们才发出了得胜者特有的欢呼声。只刹那的工夫,谭欣被这欢天喜地的呼喊声给淹没了。她觉得她融化了,化成一条欢快的溪水;她又觉得她飞升了,成为千军万马的一分子……这种感觉太奇妙,它让谭欣在窒息的同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它也让谭欣知道,人在被幸福和被痛苦淹没时,其肉体的感知上没有太大的不同。
“谭欣,你没事吧?”忽然,谭欣的耳边响起洪亮的声音。不等她缓过神来,洪亮已经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她,一边用紧绷的嘴唇在她的脖颈上探测她的反应,一边用带着温柔的哭腔对谭欣说,“昨晚,你可把我累坏了。”
洪亮的声音来得太突然,使谭欣的心脏受到了刺激,它嗵嗵地跳了起来,仿佛要跳出她的身体。谭欣不敢立即睁开眼睛,她怕洪亮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心底藏着的秘密。她顺势靠在他的身上,一边努力地让自己镇定下来,一边安抚她的心脏,一边搜寻着这个时候最该说的话。
“谭欣,你就这么想要孩子吗?”不等谭欣搜寻成功,洪亮依然用带着温柔的哭腔对她说,“你有谭悦,有小圆圆,有福利院里的孩子们,这还不够吗?”
谭欣被洪亮击中了要害,细密的汗珠再一次从她的毛孔向外冲。这一回,它们不是为了庆祝胜利,而是为了逃离失败。它们的逃离让谭欣完全清醒过来,她飞快地理了思绪,瞬间进入应急状态。她的锁骨告诉她,洪亮的嘴唇已经不再紧绷,不但不再紧绷,还变得越来越柔软,越来越火热。
“或许,他只是在探试你。”谭欣在心里对自己说,“你要好好地表演一番,彻底地打碎他的疑惑。”然后,她一边呻吟,一边仰起头,使锁骨更加突出,使脸庞朝向上方,就像在接受上苍的指令一样。洪亮的吻更加热烈了,粗重的喘息声代替了他的语言,这使他更多地使用了肢体语言。他用手臂、用嘴唇、用手指在谭欣的身体上发出各种信号,这些信号告诉谭欣,洪亮又要发起进攻了!谭欣知道,他必须给洪亮以反馈,可是是应该挂起免战牌还是英勇地应战呢?
谭欣心想:为了抵消洪亮的疑惑、严守我的秘密,为了让我的计划能够顺利地实施,除了英勇地应战,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打定主意后,谭欣毫不犹豫地转过身,猛地搂住洪亮的腰,一边努力地贴紧他,一边清清楚楚地说:“我有谭悦,有小圆圆,有福利院里的孩子们,还有你这样一个会淘气的孩子,我还奢望什么呢?”
默契。谭欣和洪亮从来没有过的默契。每一次回忆起来都让谭欣心有余悸的默契。他们默契地选择了失忆,把工作、生意等等事务全部抛在了脑后,他们默契地选择了战斗,战斗,继续战斗,不懈地战斗。
这一场连环战是在洗手间里开始的,是在谭欣和洪亮都完全忘我的状态下进行的,是在客厅的大沙发上结束的。这一场激战的结果是谭欣和洪亮双双溃败,却又虽败犹荣。洪亮的荣在于他彻底地征服了谭欣,谭欣的荣则在于保守了秘密和保证了计划的顺利实施。奇怪的是,他们谁也想不起激战过程中的细节,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离开洗手间到达客厅的。
后来,当他们在沙发上睡了一觉又醒来时,洪亮得意地说:“或许,是我驾驭着你这匹烈马飞过来的。”
这话让谭欣感到一阵恶心,既而又让她感到一阵欣喜。她想,洪亮如此兴奋,她肯定已经怀上了,便欣欣然地又睡了过去。睡梦中,她觉得自己疲惫的身体变成了一朵轻飘飘的云,她想停下来,可是风执著地吹着她,让她越飘越远。她无奈地从天空向下张望,她看到了欣欣向荣的花草树木,看到了或悲或喜的人们。她就想着,不论是悲是喜,我都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刚刚确定了这样的想法,她就慢慢地向地面落去,直到落在花丛中时,她看到天空哭泣的模样,它把眼泪洒在了她的脸上。
“亲爱的,起来吃饭了。”洪亮一边快活地大声喊着一边蹦跳着上了楼。他跪在谭欣的身边,帮她擦着脸上的泪水,怜爱地说,“看看你的样子,有多可爱,就像刚刚出嫁的新娘。”
这是结婚四年多以来,洪亮第一次叫谭欣“亲爱的”。他叫得如此顺口,谭欣听得却如此逆耳。一时间,忧伤和屈辱再一次涌上心头,她的泪水便和天空的泪水混合在了一起。
洪亮一定以为谭欣是被他感动得流下了泪水。他握紧了她的手,激动地说:“亲爱的,我们重新开始吧。一切都重新开始!”
潮水一般的泪水模糊了谭欣的眼睛,使她看不清洪亮的脸。她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只能闭紧嘴巴,用力地点了点头。
人世间的事情有多么可笑?又有多么悲哀?谭欣爱洪亮的时候,他不爱她。非但不爱她,还把她当作供他实验用的小白鼠。当谭欣终于决定不再爱他,要生个孩子来爱的时候,他却对她说,要让一切都重新开始。一切真地能重新开始吗?如果一切都能重新开始,现在做我丈夫的就不是洪亮,而是盛军。想到盛军,谭欣的心猛地一沉,泪水瞬间就凝结了。她稳定了情绪后,笑着起身,在洪亮的额头吻了一下,一边走向洗手间一边说:“我梳洗一下就去吃饭。你先吃吧,不要等我。”
梳洗完毕的时候,谭欣打定了主意:允许洪亮爱我,也允许他不爱我,只要我能全心全意地爱我们的孩子就行。在她的心里,她爱不爱洪亮,洪亮爱不爱孩子,已无足轻重。
当谭欣下了楼,走进餐厅的时候,洪亮正在煎蛋。他一边忙活一边说:“我这就好。你先吃着,看看我的手艺怎么样。”
谭欣看到透着乌亮光泽的鸡翅木餐桌上,摆着两碗热汤面,两杯牛奶,一盘炒苦瓜、一盘凉拌黄瓜、一盘麻辣肉丝。那两碗热汤面看上去很诱人,白白净净的面上躺着丰满的荷包蛋,荷包蛋四周是鲜艳的西红柿,还有几片翠绿的香菜叶,零星地散落在面上。
“洪亮,你是田螺公主啊?”谭欣的心剧烈地抽搐着,却装作惊喜的样子说,“你这个大厨可真能耐啊,居然把手艺隐藏了四年之久。”
“我是万能先生,刚才跑出去买的菜。”洪亮关了火,端着两盘煎蛋,一边将其中的一盘放在谭欣的面前,一边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来,羞怯地说,“我就会做这几样,还不知道这味道合不合你的口味儿呢。”
见谭欣只是笑,没再说什么,洪亮继续说道:“你有应酬不回来吃晚饭的时候,我经常自己做来吃。”
谭欣看看汤面里的荷包蛋,再看看煎蛋,盯着洪亮的眼睛问:“你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不给我吃,也不给我看看?”
洪亮更加羞怯了,他一边拿起筷子拨弄着面上的香菜叶,一边轻声说道:“我是穷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吃惯了这粗茶淡饭。你不一样,从小到大,最不缺的就是钱。在我的心目中,你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我怕你吃不惯我做的。”
谭欣含着泪水,忍着疼痛,呆呆地看着他,傻乎乎地问:“你说的,是真的?”
洪亮不知道,他的话又一次刺痛了谭欣。是,她最不缺的就是钱,可她能赚到的也只有钱;我最缺的是爱,可她总是得不到爱。
洪亮端起碗,就像几天没吃过饭一样,一口气吞了几大口面才抬起头,用通红的眼睛迎视谭欣,满怀委屈地说:“昨晚之前,我从来都没敢把你当作我真正的老婆。”
谭欣的表情极其复杂,极其耐人寻味。她在心里愤怒地吼道,“昨晚,昨晚,不提昨晚,你会死啊!我不是你真正的老婆是什么?小白鼠吗?”她的嘴里却轻飘飘地说道,“我们这场婚姻,可真够悲哀的。好在,还没到七年呢。”
洪亮郑重地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是啊,我们这场婚姻是够悲哀的。所以我说,让我们重新开始。以后的日子,我要让你好好地做我的老婆,我要好好地疼你爱你。”
谭欣无奈地笑了笑,心里恨恨地说:“洪亮,你也太自以为是了!过去那些年,我对你那么好都没能换回你的爱,现在,我只是陪你战斗了一个晚上,你就要好好地疼我爱我了。你当我是什么?泄欲的工具吗?你愿意爱就爱吧,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经决定了只爱孩子,我的爱已经与你无关了。”
见谭欣笑了,洪亮高兴地说:“快,尝一尝,看看可口儿不。”
这一餐饭,谭欣吃得很是纠结。原本,她一点胃口也没有,打算推说她要尽早赶到公司去,只浅尝几口就放下碗筷,尽快结束这无法对接的交谈。可是,尝了几口后,看着洪亮那期待的目光,她实在不忍冷了他的心。她想:要么是洪亮的手艺确实差,要么是洪亮知道我的口味清淡,没敢放盐,因为从汤面到炒菜到拌菜,没有一样能吃出滋味。
洪亮将双手叠在一起,按在桌子上,身子向前倾着,像个等待夸奖的小朋友一样,瞪大了眼睛,静静地看着谭欣。谭欣对他笑了笑,没有说话,只是比较夸张地闷头大吃起来。
“你慢点吃,别噎着。”洪亮笑着,又开心又得意地说,“怎么样?好吃吧?原汁原味的。你的口味。”
谭欣忽然想大哭,为洪亮,也为我自己。
为了不让洪亮看到她的表情,谭欣一边低着头吞咽食物一边含混不清地说:“好吃,好吃。你也吃啊。”
看着洪亮心满意足地大吃起来,谭欣把一碗面以及荷包蛋和煎蛋全部消灭掉,又端起牛奶,咕咚、咕咚地一饮而尽。这牛奶装在杯子里是美丽温润的液体,装进谭欣的嘴里就成了勇猛粗狂的清道夫。清道夫用蛮劲推动着哽噎在她喉咙和食管里的食物,也不管她的食管被撑得有多疼,直到把所有的食物连同自己都推进胃里之后,它才与它们一起开始了“轮回”。
当谭欣隔着皮肤和骨、肉抚着疼痛的食管,并轻轻地叹了一声的时候,洪亮放下碗筷,用闪着光亮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她面前的碗碟,动情地说:“谭欣,没想到你这么喜欢吃。我该早些做给你吃的!”
谭欣笑,没有说话。
洪亮在洗碗筷的时候,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手中的盘碟,拎起垃圾袋子匆匆地走出房门。就在房门被关上的那一刻,一张纸片飘落在门内。素有洁癖的谭欣站起身,慢慢地走到房门前,弯腰捡起那张纸片,有意无意地瞄了一眼。只这一眼,她便紧张得浑身都颤抖起来。她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愿意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事情。但是她知道,这就是事实,她必须冷静地面对。否则,不但孩子没有了,尊严也会扫地。
洪亮回来后洗了碗筷,然后他们一起走出房门。洪亮一直喜气洋洋、喋喋不休地说着生活琐事,仿佛他和谭欣是久别的热恋中的爱人。谭欣一直静静地听,没有说一句话。她的脸色惨白,嘴唇紫黑,她全部心思都在她手里的纸片上。
他们并肩进了车库,在他们就要钻进自己的车子分头出发的时候,洪亮轻轻地拥着谭欣,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唇,轻轻地说:“谭欣,最近去福利院了吗?见到过鲁郁夫吗?”
“最近太忙,我还真是好久没去福利院了。你怎么忽然关心起鲁郁夫了?”谭欣攥紧手里的纸片,疑惑地问。
洪亮又在谭欣的脸上啄了一口,开心地说:“傻瓜,我关心鲁郁夫干吗?我是关心谭悦,关心小圆圆,还有那些孩子们。你安排一下时间,改天我和你去一趟,看看他们。”
我也是一只孤单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