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发出这一连串的感叹,是因为在遇到那位老人家之后,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至今我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力量使然,让我这个极具喜剧色彩的人物仅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喜感,连个转身的动作都没来得及做,就扮演上了极具悲剧色彩的角色。虽然,在我的生命历程中,扮演悲剧角色的时间并不是长得没有尽头,可是,那段日子就像用刀子在我的心头雕刻了图腾一般,疼痛而又永恒。
那是在遇到老人家后的第一个周末。清晨起床后,我的先生老李同学对忧心忡忡的我说:“闲云,难得我们都休息,难得儿子这几天身体还不错,吃过早饭,我们带儿子去儿童公园玩玩吧。这小子已经四岁了,咱还没怎么带他出去玩过呢。”听了老李同学的话,我一把抱起瘦得跟萝卜头儿似的小帅,一边亲吻着他的面颊,一边愧疚地说:“对不起,这几天我的心情实在是糟糕透了,害得你们跟着我一起压抑。好,今天我们就开开心心地玩上一天,让我的宝贝儿子过一个欢乐的周末。”
小帅被我亲得咯咯直笑,我的心情也一下子舒展起来,冷清了几天的小家,瞬间就恢复了往日的温馨。可是,早餐过后,我在厨房里洗刷碗筷的时候,老李接到了一个电话。当时,我不知道是谁打来的,只听得老李同学反复地大声说:“不行,不行,我们难得有时间一起带孩子出去玩,改天再约吧。”
后来,老李半天没说一句话,我以为早就挂断电话了呢。没想到,等我收拾完毕回到房间的时候,他惊惶失措地对着听筒说:“好的,好的,我这就过去,见面再说。对,是我自己,放心吧。”“谁啊?找你有急事?”我问。
“是啊,朋友找我有急事,而且必须得今天办。”老李扫了我一眼,随即转了话题,向我问道,“闲云,这几天我一直问你遇到了什么事,可你总是说没事。是真的没事吗?”“你希望我有事怎么着?”话一出口,我觉出了自己不对头,连忙又加上了一句,“真的没有什么事。我就是心情不好,莫名其妙地不好。”
老李同学笑了笑,释然地说:“要我说,你就是看书看得太多了。指不定受到哪本书的影响,有些神经质了。”我的心情确实太糟糕了。为了避免失控而无缘无故地拿老李同学出气,我催促他道:“朋友不是很急吗?你快去吧,尽量早点回来。如果回来早,我们带儿子去儿童公园。”
我怎么也想不到,给老李打电话的是艳艳,约老李见面的是我的几个死党,他们向老李传达的信息是:闲云已经精神失常了,而且病得还不轻。他们建议老李,尽早带我去精神病院检查一下,如果需要的话,他们愿意协助老李把我架到精神病院。原来,在我那些朋友的心目中,我早就不是正常人了。用他们的话说:“按道理,像闲云这样因为骨病被判了死刑,在卧床半年之后又奇迹般地康复起来的人,应该比过去开朗,比过去快乐,比过去爱玩爱闹,比过去更懂得享受生活。可是,自从她的病好了以后,不但人越来越安静了,说话越来越少了,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怪,就连谈话的内容也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别的不说,就说她那双眼睛吧。以前,看她的眼睛就像看小孩子的眼睛一样,清澈、温暖,让人很有安全感。现在,一看到她的眼睛,我们的心里就有点发慌,她那深不可测的眼睛和那冷冰冰的目光,总让人觉得,她不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如果,他们对老李同学说的话仅有这些,我想老李同学是不会认同他们的判断的。是的,除了这些,他们还讲了一个连我也想象不出来的故事。正是这个故事让老李同学一夜间愁白了头发,一夜间苍老了心。他们说:“我们看闲云越来越不正常,心里都很难过,都觉得,她是在绝望中卧床太久导致了心理障碍。于是我们想尽了办法,创造各种各样的机会,希望她能好好发泄一下心情。我们先是叫她去歌厅唱歌,谁知道她要么不去,要么就是去了也是坐在一边独自喝酒,既不肯唱歌,也不肯跳舞。没办法,我们就找她吃饭。我们想着,聊聊天,喝喝酒,让她借着酒劲发一发牢骚,把心里的郁结化开了,人也就开朗了。可是,她的心就像结冰了一样,不论我们说什么,她都毫无反映。结果,不但没能把她劝好,我们还都跟着抑郁了。前几天晚上,我们一起吃完饭,就是艳艳打电话问你有没有时间一起来的那天,闲云的举动已经不仅仅是失常,而是诡异和可怕了。那天,我们事先约好了,大家彼此诉苦,纷纷表达对生活的不满,想以此引发闲云对生活的抱怨,再由着她发泄一通。可是,她不但不上我们的道儿,还捧起书,旁若无人地看了起来。看书也罢,可她的神态太吓人了,好像她已经钻进书里一样。后来,我们就假装先撤了,只留下她一个人,看看她是什么反应。我们万万没想到,她出了饭店后,一个人当街唱起了歌,一边唱还一边摇摇摆摆,比比划划的,就像跳舞一样。等她走到光明街那个最大的花坛时,更加让人匪夷所思的事发生了。她竟然拎着餐盒钻进了花坛,一边吃东西一边自言自语,然后又放声高歌了一曲。我们几个躲在离花坛最近的那个报亭后面,看着她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自说自话,一会儿胡乱高歌,心都快跳出来了。最最诡异的是,我们谁也没有听明白她唱的是什么歌,好像挺古老,又好像挺悲凉的。就在我们商量着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时,她就像听到了我们说话一样,腾地跳出了花坛,还和我们说了声再见,然后大摇大摆地向你们的家走去。我们几个一直跟在她的后面,看她上了楼,看你们家亮了灯,才不约而同地瘫倒在地。之后的几天,我们天天在一起商量,应该怎样帮助闲云。可是,除了告诉你实情,也想不出太好的办法。”
如果仅仅是上面这些话,估计老李同学也不会一下子就相信了她们的判断。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屋檐下,就算不知心,也还有几分灵犀。关键在于,艳艳最后这段声泪俱下的叙述。艳艳说:“我担心闲云出事,担心你们这个多风多雨的家经不起折腾,于是,在那之后的几天,我一有空就跟着闲云。尤其在她下班的路上,我总是远远地跟着她,看她有什么怪异的举动。没想到,我没发现她有什么异常,倒是我们家陈龙接连三个中午,在回家吃饭的路上看到闲云在那个大花坛边转悠,还时不时地向人打听着什么。”
说到这里,艳艳已经泣不成声。她紧紧地抓着老李的胳膊,语无伦次地恳求老李同学道:“老李,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对闲云很好,在她卧床不起的时候,你每天都精心地侍候她,从来也没有嫌弃过她。我们希望你,在这以后要对她更好一些,千万别再让她受什么刺激了。”在艳艳说这番话之前,老李同学还是比较淡定的。他深知,我身上具有一些文人所特有的气质,读书容易因用心而入境,说话容易因动情而富有诗意。可是,当艳艳说她的爱人陈龙接连三天在那个花坛附近见到过我的时候,老李同学再也无法淡定了。
因为,最近几天里,我几乎每天都和老李同学念叨那个花坛,并自言自语地说那里太奇怪了,太不可思议了。老李同学曾多次问我何出此言,我觉得,如果如实地告诉他,我深更半夜地和一个露宿街头的乞丐在他的窝棚前聊天、唱歌,他要是不把我当作精神病才怪呢。所以,我要么闪烁其词,要么突然问他,知不知道那个花坛附近有过什么不该有的东西,有没有过什么不该有的人。如此,老李同学总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息道: “真不知道你的脑子里整天都想些什么?这辈子,你可别真的成了作家。否则,就算你不是疯子,我也得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