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小泥人们都长大了，我也又长大了很多。不，应该是成熟了很多。我带着他们，走了很多路，终于跨越了空间，走进了我记忆中的人类社会。说是记忆中的人类社会，事实上，与我记忆中的社会状态与景象都有了很大不同。后来的事，有些记不清了，只记得孩子们一个一个地离我远去，加入了社会建设当中。我一个人又走了很多路，最后又回到了冰河处。在冰河处，我遇到了小时候的我，就是和老者还有长者一起在水晶宫殿上看风景的水儿。她对我说，她是我的天魂，不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孤单单地面对即将到来的更大的灾难，所以和我商量，放弃在水界里的一切，将我们的能量合二为一，一起为土界的建设和人类的发展，做一些事情。

我实在是太累太累了，慢慢地蹲下身子，慢慢地躺在地上，虚弱地说：“好啊，好啊，就合二为一吧。如果不能为人类做些事情，要天魂有什么用呢。”

就在我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感觉眼前忽然亮了起来，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身上。迷迷糊糊中，我努力了几次，却始终没能睁开眼睛。

“水儿，水儿，女娲，女娲，你快醒醒啊，是我回来了啊。”我听出来了，这是盘古的声音。我也感受到了，他正用有力的臂膀抱着我，不断地呼唤着我的名字。

盘古回来了，我的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我用力地点了点头，轻轻地说：“我累了，让我睡一会儿，等我醒来，继续捏泥人。”

“不行，不能再睡了，再睡会出事的。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补充能量，所以，你必须给我醒来。”盘古斩钉截铁地说，“我带回来一些果子，你先起来，吃饱后再睡。”

盘古的话音没落，他已经把一块甘甜的果子塞进了我的嘴里。我无力地嚼着，慢慢地咽着，笑着说：“真甜。你吃过了吗？”

盘古呜咽着说：“你别管我，快起来，多吃一些。”

我终于睁开了眼睛。当我看到眼前的盘古时，心一下子就疼碎了。

只见盘古浑身上下血肉模糊，血水、泥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清哪里有伤、哪里没有伤。如果不是他傻乎乎地看着我笑，傻乎乎地说，“女娲，你睡觉的样子，真好看”，我根本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人就是那个高大威武、精力充沛的盘古。

“你到哪里避雨去了？怎么伤成这样？”我猛地挣脱了盘古，泪水刷地流了出来。

“伤成什么样了？我怎么看不到？我只看到女娲和我们的小泥人睡得很甜美，这多好啊。”盘古嬉笑着，故作轻松地说，“女娲，我回了趟土山，又背来一些土，还顺路在那边的山上砍了一些藤蔓，摘了好多果子。你不知道，那一路上，我有多担心你和小泥人们。现在好了，看到你们都安然无恙，我一点都不觉得累了。”

看着满身是伤的盘古，我百感交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盘古向前挪了几步跪在我的身前，抓住我的双手，盯着我的眼睛，低声说：“女娲，对不起。都怪我事先考虑事情不够周全，让你和小泥人受了一夜的苦。”

“一夜？”我迟疑了一下，忽地想起，那时下雨前，天已经快黑下来了，便转了话题，问道，“你冒着雨连夜跑了一个来回？那得多辛苦啊？”

“不辛苦，不辛苦。为了赶时间，我是翻山走的。”盘古憨厚地笑着，轻轻地亲吻我的手，温柔地说，“你才辛苦。自己又饿又乏，昏迷中还没忘了把小泥人搂在怀里保护着，你可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啊。”

不等我醒过神来，盘古捧起了两个小泥人，把他们递到我的怀里，一把抓起他的袍子套在身上，兴致勃勃地说：“女娲，快把果子吃完，我们要开工了。你继续捏泥人，我来编筐。我们必须在天黑前回到土山，可不能让你和孩子们再受苦了。”

我站起身，一只手臂抱着小泥人们，另一只手臂举得高高的，对盘古说：“你过来。”

盘古一下子就猜到了我的想法，连忙弯下腰来，把嘴巴张得大大的，等着我把手里的果子塞到他的嘴里。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那副样子，我忽地害羞起来，一把将果子塞到他的手里，环顾着四周说：“开工了，开工了。”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我们所处的地方，就像一个大大的蘑菇头，蘑菇头的四周是一圈深深的水沟。

“盘古，这水沟是你用手挖出来的？”我扭过头去看盘古，猛地发现他正抱着双手，一脸痛苦的表情。

我的心又一次疼痛起来，泪水滂沱而下，禁不住喃喃地说：“我实在无法想象，用双手挖出这样一圈深深的大沟，你是怎么做到的。”

“女娲，你不要哭了，再哭，又要发大水了。那样的话，我还得挖沟。”盘古把果子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含混不清地说，“你抱好小泥人啊，我们要飞跃沟壑了。”

说着，盘古一把抱起我，向蘑菇头的边缘走了几步，猛地向前一跃。没等我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已经稳稳地落在了水沟外圈的地上。

盘古放下我，接过我怀里的小泥人，把他们放在树叶上。然后，他指着地上那一堆土块、果子、藤蔓和树叶向我问道：“女娲，你想想看，我是怎样把它们背到这里来的？”

我假装不知，摇着头说：“我也奇怪呢，这么零散的东西，你是怎么背起来的呢？”

盘古得意地说：“轮回过的那些世里，我得到了一个经验。那就是，世上事，最怕的就是零散。如果想解决纷乱零散的问题，就要把它们化零为整。在化零为整的过程中，我们会发现，那些原本看上去毫无益处的东西，那些原本被视为残损的麻烦，竟都有着各自的用处。当成功地化零为整后，我们会懂得，所谓的圆满，正是人们将零散的、残损的量完美地组合在一起，相互补拙所得到的。”

我想象到了，盘古是将果子包在土里，将叶子捆扎在藤蔓里，然后将藤蔓和叶子放在土块上一起背来的。可我没有想到，盘古竟然把运输它们这件事，总结得如此精辟。是的，盘古说得没错，任何世界上都难以找到独自完美的事或物，所有所谓的完美，都是由许多不完美的因素或者说是不完美的量合作完成的。

“你的意思是说，今后的时间里，我要达观一些，多包容不完美的你吗？”我明知道盘古说的不是这个意思，却故意逗他。

“是的。多包容我，还有未来的孩子们。”盘古郑重其事地说，“原本，我是想趁着下雨的时候，去山上摘一些果子，以便我们补充能量。到了山上我才发现，这些数量不少、大小不一的果子，以我当时的情况，无论如何也无法一次性把它们带到这里。可是，我又不能只带一两个果子，我必须带着足够我们两个吃的果子，这样才能确保有体力完成任务。当时，我非常担心你和小泥人们，所以，时间很紧迫，根本不允许我慢慢地编筐，于是，我想到了用比果子更为零散的土来包容它们。想到土，我想到了土山，想到了暴雨下的大碗很可能被冲得失去了一些能量。于是，我跑回土山，挖了土，做成大土块儿，把它背到山上后，又掏了洞，把果子放进去。”

“你可真聪明。这样就可以一举两得了。”我不由得在心中佩服盘古。别看他表面上憨头憨脑的，做起事来，还真够周全和细致。

“不止两得，是三得。”盘古得意地说，“昨天我们捏泥人时，我发现了，土山上的土里有一些像细草的叶子一样的东西，这使得土山上的土有很大的黏性。我们可以用新背来的土捏泥人，用原来的土和藤蔓、树叶一起做成土筐，这样也就有了往土山运送小泥人的工具。”

“哇，你也太智慧了。”我已经毫不掩饰地崇拜盘古了。

没想到，盘古忽地收敛了笑容，郑重地问我：“女娲，你知道是什么促成了我的这个‘一举三得’吗？”

“智慧？”我疑问道。

“不。是麻烦。是麻烦和解决麻烦的过程。”盘古走近我，把我拥在怀里，继续说道，“那场暴雨让我想到了好多事情。世上没有永远的风平浪静，也没有永恒的绝地。我们的大业也是一样，不可能一帆风顺。小泥人们长成孩子的过程中，孩子们长大成人的过程中，甚至是我们的自身，随时都可能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有一些麻烦，可能会以绝地的模样出现我们面前。你说，如果遇到那样的情况，我们应该怎么办？”

看着盘古郑重其事的样子，我也严肃起来，庄重地回答：“我们要努力地解决麻烦。不论在怎样的绝地，绝不放弃。”

“对，绝不放弃。永远不放弃。”盘古抱紧了我。

“盘古？”我的心头掠过一丝不安，惟恐盘古遇到了或预知了什么不祥的事情。但是，我瞬间就压下了不安，恢复了镇定。不管将要发生什么，既然盘古不说，我就当作不知道。倘使麻烦真地出现了，我们努力却去解决麻烦就是了，没有必要诚惶诚恐地等待麻烦。

“嗯？”盘古问道。

“你的胸膛像山一样结实。有你在，什么麻烦我都不怕。”我温存地答道。

“有女娲在，我也什么都不怕。”盘古把我抱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