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斯卫丹八十一岁生日前一天的中午。他把写好的两封信分别装在两个信封里，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换上了崭新的礼服，摘下了妻子的画像，把画像紧紧地贴在胸前，慢慢地躺在了书堆上。

刚刚调整好身体的角度，斯卫丹又侧过身来，轻轻地抬起头，将目光投在了凯伊丹的那几本诗集上。此时，和煦的阳光刚好打在书堆上，使得那些五颜六色的封面显得更加好看。尤其是那本《太阳下的花地》，封面上那些美得晃眼的黄色的花儿，在阳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柔美，格外安静。

斯卫丹对着诗集温柔地笑了笑，轻轻地说：“谢谢你们，伴我走过了整整一生的时间。我想，只有你们是真正了解和理解我的，你们始终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如果能够梦想成真，我要像父亲那样做一个自由、浪漫的人，我要做一个最好的画家，我要把你们都请地我的画卷中。请祝福我吧。谢谢你们。”

收回目光之后，斯卫丹轻轻地举起了胸前的画像，对着妻子甜蜜地笑了笑，如释重负地说：“小人儿崘母，我和徒丹约定好了，我也为他做好了我所能做的一切。现在，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是多么希望，一切都能像我和徒丹约定的那样。那么，我一定可以找到你和倓昂。没准，我还可以找到悦琳和凯伊丹。小人儿，你说，那该是多么神奇又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在这样的喃喃声中，斯卫丹睡着了，永远地睡了过去。他是怀着梦想成真的念想睡过去的，所以，他苍老的面庞上挂着的，不是生命完结时的凄楚，而似新生开始时的憧憬。这个时候看，在阳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柔美和安静的，除了那些诗集，还有斯卫丹。他在他独有的白色礼服的里面配了一件金黄色的袍子，在礼服的前襟上别了一枚银色的胸针，还在白色的鞋子上，画上了崘安国和达恩市的地图。

那个时空，没有人发现精神生命的存在，人们根本就不知道人是有灵魂的，当然更不知道人死去后灵魂是不灭的。他们深信，人从出生到死去是一个完整的过程，一旦死去了，也就彻底完结了。不论哪一个国家，不论男人还是女人，也不论老人还是孩子，生命中最后一套衣服都是类似黑色睡袋的东西。他们对死去的人实施水葬，对逝者唯一的祝福就是：愿他们早日成为水兽的腹中物，早日完完全全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那个时空的人活得很现实，很机械，也很自我。虽然，早在凯伊丹在世的时候，人们就因为喜欢他在诗中营造的美好的氛围而纷纷背诵和引用他的诗句，但是，人们不会将自己融于诗中，也不相信诗中的美好会在生活中真实地呈现，更不会像凯伊丹那样去用想象力创造美丽和美好。在他们看来，凯伊丹的诗句属于凯伊丹和所有的读者，但诗句中的美好只属于梦想。

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随着努力实现生活科学化的进程，随着财、权的拥有者和民众间生存状态差异的日益扩大，人们宁愿相信明天就是末日，也不愿意相信凯伊丹所说的，“所有我们能够想到的美好，都会真实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在那样的背景下，大多数人选择了及时行乐，大多数人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能够活得好一些，更好一些。人们不知道、也想象不到，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他们只知道人生短暂，如果不好好享受，实在是辜负了自己。

像斯卫丹这样的科学家不是没有，但为数不多，且无一例外地存活于矛盾与痛苦当中。他们一方面为攻克课题而不懈地努力，一方面对攻克课题的真正意义感到迷茫。一些科学家和斯卫丹一样，当攻克了自己认为人生中最后一个或最有意义的课题之后，忽地对一切都厌倦了，于是他们中的一部分人选择了人为地提前死亡。

斯卫丹的死亡属于正常死亡，但是，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人为地提前死亡，因为他攻克了无限长寿的课题，却拒绝使用培养生命精华的方法来延长自己的生命。

对于斯卫丹的死，徒丹并不感到吃惊，因为他们之前的几次谈话，都是围绕着这个话题进行的，但是，斯卫丹的死还是在徒丹的心里投下了极为可怕的阴影。一年前，也就是斯卫丹八十岁生日的时候，徒丹第一次感受到了亲情的珍贵，这种亲情差一点就改变了他对人生对世界的很多看法。而今，面对着已经死去的斯卫丹，他的心里极为冷静，冷静到了冷酷的地步。在他的心目中，斯卫丹为他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他抛弃他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尤其是斯卫丹留下的那两封信，更是成了他抛弃徒丹的罪证。

斯卫丹留下的两封信件，一封是以父亲的口吻留给徒丹的，另一封是以科学家的口吻留给世人的。徒丹遵照父亲的嘱托，第一时间将他留给世人的信件全文刊发在全国乃至全世界各大重要的报刊杂志上，又将父亲留给自己的信件完好封存。但是，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斯卫丹在徒丹心目中的高大形象如同遭遇了地震的山川一般，轰然倒塌了。

对于徒丹来说，斯卫丹的梦想不过是懦弱者的遮羞布，而斯卫丹与他的约定也不过是一口空话。在徒丹看来，那些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却又想通过高科技来延长寿命的人，正是贪图享乐无知无畏无耻的人；而那些大有建树、成就斐然却拒绝运用高科技来延长生命，也是懦弱、自私、可悲而又可怜的人。

斯卫丹确实是个怪人，他的所作所为时常导致一些人对他产生误解，也时常导致一些人瞬间改变对他的看法。这些人当中，包括科学家，包括各个领域里的权威人士，包括普通的民众，也包括他的儿子徒丹。

在过去的一年里，徒丹用尽了全身的解数，试图说服斯卫丹，让他改变不用生命精华来延长生命的决定，可是，最终无果。这个无果的结果让徒丹感到很无奈，也很受伤，以致他差一点将“升灭计划”透露给斯卫丹，以此来说服他。一个月前，就在徒丹对斯卫丹感到绝望从而打算放弃游说的时候，斯卫丹告诉徒丹，他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准备，请徒丹择日到他的实验室去，接受由他亲自操作的“信息输入”，他要将他大脑中与高科技相关的信息，全部输送给徒丹。

这个消息让徒丹感到很诧异，不禁直言问道：“父亲，您知道的，不论是生活中、工作中还是整个生命过程中，对于我来说，您的存在都具有着极其重要的意义。既然，您愿意将您所有的学识留给我，为什么就不能考虑一下，用替换生命精华的方式，永远地和我在一起呢？”

斯卫丹静静地看着徒丹，静静地问：“孩子，我问你，现在当元首也好，过去当信息采集员也好，努力读书努力涉猎各方面的知识也好，勤于思考总是超越自己也好，这一切，你都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徒丹沉吟了一下，茫然地看着斯卫丹，反问道，“做这些事，需要理由吗？人生很短暂，要尽自己所能做一些事，不能辜负了生命，不能辜负了机遇。”

“你说得对，人生有时须尽力，万物绝处不再回。”斯卫丹慈爱地盯着徒丹，继续问道，“那么，你告诉我，如此努力的目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让徒丹猛然一惊，倏地冒了一身的冷汗。他紧紧地盯着斯卫丹的眼睛，心脏与大脑都飞速地运转着。直到他确定了，斯卫丹此问与“升灭计划”无关，直到他坚信了，斯卫丹对他的所思所想不知一二时，他才镇定地答道：“这个世界是经过了一代人一代人的不懈努力，又经过了一代人一代人的相传才发展成今天这样。如果说我一直努力而为是有目的的，那就是希望给后来人留下更多的财富，让他们生活得更好。”

这回，轮到斯卫丹紧紧地盯着徒丹了。他紧紧地盯着徒丹，逼问道：“让他们生活得更好？就像养殖场里那样，调配好了可口的饲料，把大多数人喂得除了吃什么都不去想，任由少数如同饲养员一样的人来操控世界？”

“优胜劣汰有什么不对吗？”徒丹忽地站了起来，心虚地说，“您不是也一直主张人与自然是平等的相互依存的关系吗？谁建设和改造了自然，谁就有权利享受自然赐予我们的一切，难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孩子，如果继续说下去，你会发现你的思维是混乱的。”斯卫丹叹息着点了点头，语重心长地说，“我和你的祖父凯伊丹持有同样的观点，我们都坚信世界上存在着很多很多我们还没有发现的事物。这些事物当中，很可能有一些和我们一样，是有生命有思想的，他们时时都在影响我们，只是我们感知不到他们的存在。我甚至觉得，人的死亡不是生命的完结，而是生命形式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当一个人死亡之后，他并没有彻底消失，而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存在。当然，我不知道那种存在方式是什么，又寄身于什么地方。”

“那又怎么样呢？”徒丹有些不耐烦了，生怕继续讨论下去，一不小心把“升灭计划”暴露出来。

“找到他们！”斯卫丹郑重地说，“找到他们，了解他们。”

“找到？”徒丹咆哮道，“父亲，您和祖父一样，太不切合实际了。为什么要逃避现实，为什么要把自己囚禁在那个冠冕堂皇的梦里？人类对自己都没有足够的认识和了解，您还能指望人们去找到谁？了解谁？您看看现今世人，除了吃喝享乐和抱怨不公，他们还考虑一些什么？即便是抱怨不公，他们的目的也还是吃好喝好享乐好。对他们来说，有人愿意用可口的饲料去喂养他们，已经是最幸福的事情了。被喂养总比在饥寒交迫中被灭绝要好得多。”

“孩子，你有没有想过，对于全世界来说，人种的退化要比人类的灭亡更加可怕。”斯卫丹问道。

“人种的退化？您早就发现了人种在退化？”冷静下来的徒丹现出了一脸的颓丧，沉重地说，“您是生化科学家，这个，您比我有发言权。

“是的，我早就发现了全世界的人种都有退化的趋势。而且，越是科技和经济发达的国家，人种退化的迹象越明显，退化的进程越快得不可思议。”斯卫丹顿了一下，盯着徒丹的眼睛看，直到徒丹转过头去，躲开了他的视线，他才继续说道，“不论表面上看高科技给世人带来了多少福利，实际上它都无法真正帮助人类解决任何问题。我曾做过更大胆一些的推测，最后的结果是，大多数高科技产品，比如高科技的食品和药品，比如通过高科技培养出来的物种等等，对人类的终极意义都是破坏和毁灭。”

斯卫丹的这一番话，并没有让徒丹感到意外。

早在二十年前，徒丹就对一些高科技的研究成果对人类的终极意义产生了怀疑。那一年，“营养精华”华丽问世，权威机构大肆宣扬“人类将从繁复的‘因食而累’的状态转向‘不为食忧’的轻松状态”，各类媒体也纷纷预言，“人类的生命质量和生活质量都将从粗糙走向精致”。当时，身为达恩市政府信息处负责人的徒丹在奉命采集人们对“生命精华”的反响时敏感地发现，对营养精华的大力宣传和造势对民众已经造成了被动式疯狂。不论是物质财富的拥有者还是普通民众，大多愿意对营养精华加以肯定，也愿意响应号召，积极地食用营养精华。他们表示，每餐只吃一粒营养精华就能够满足身体的需要，这是太神奇太美好的事情。但是，绝大部分人并没有放弃常规性的食物，因为品尝食物时所产生的快感是人们相当受用的。

两年之后，当徒丹把采集到的信息统计和整理完毕，所得到的数字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采集结果表明：那些把营养精华当作主要食品，不再食用或极少食用常规食物的人，生理机能都出现了或大或小的问题，很多人变得比较懒惰，既不愿动脑也不愿运动，身体的各大器官也都出现了半工半休的消极状态。而一边食用营养精华，一边享受常规性食物的情况下，人们的体重普遍大幅度增长，健康水平普遍大幅度下降，可是人们的自我感觉却普遍良好，幸福指数普通所有提高。

为了进一步检验自己的采集结果以及自己的推想是否属实，细心的徒丹利用业余时间，对另外几项科研成果进行了采集和调研。让徒丹感到惊恐的是，所有的采集结果都大同小异，那些科研成果不但没有提高生命和生活质量，反而像麻醉剂一样麻痹了人们的心灵和大脑，使得人们愈发糊涂，愈发懈怠，愈发贪婪。

那之后的几年，徒丹的脑子里很乱，心里也很乱，有那么一些日子，他甚至对生命的意义产生了怀疑，对自身的存在感到了无望。后来，他努力地走过了自己，开始一点一点地填充“升灭计划”的细则。他自己也知道，“升灭计划”的初衷是好的，可是一旦真正实施了这个计划，其结果是相当残酷的。为此，徒丹也时常拷问自己，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来制定这个计划，是不是罪恶的行为。

待到斯卫丹的两项重大科研成果问世，徒丹目睹着财富的拥有者们，不惜花费重金为自己或自己的孩子培养生命精华，在身体完全健康的情况下就开始为阻止死亡的到来而努力，做着长生不老的美梦；目睹着他们不惜花费重金为自己或自己的孩子输入各种各样的知识，只在一天之内，不费吹灰之力地从不学无术之人变身成不学有术之人；尤其是目睹着一些自私自利，阴险狡诈的人，在输入了各种各样的知识信息之后，变得更恶毒更无耻，徒丹的罪恶感逐渐消失了。他觉得，一些罪恶之人利用罪恶的手段赚来罪恶的财富，再用这样罪恶的财富来延长他们罪恶的生命，这种种的罪恶才是真正的罪恶。至此，徒丹实施“升灭计划”的决心愈发坚定了，为胜利完成计划而努力的决心也更加坚定了。

斯卫丹是徒丹努力争取的顶级科学家之一，也是他用来争取其他科学家的王牌。徒丹怎么也想不到，斯卫丹不但坚决拒绝使用生命精华，还对高科技的终极意义如此悲观。万般无奈之下，徒丹准备放弃斯卫丹，转而向他的助手们发起猛攻。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候，斯卫丹提出要亲手给他做“信息输入”，这不能不让徒丹在惊喜之余，又怀有几分不解和不安。

“孩子，就拿‘培养和组合生命精华’这个科研成果来说吧，表面上看它确保了人类的健康。实际上，生命精华的嵌入，导致了人体各个器官以及所有细胞都越来越懒得工作，人的主观能动性越来越差，这样的生命，就是活上一千年，又有什么意义呢？并且，如果心脏没有坏，心坏了，大脑没有坏，思维坏了，又怎么办呢？”就在徒丹反复思量应该如何探知斯卫丹的真实意图时，斯卫丹的这番话再一次让他感到了震撼。

“这也是您为什么一直想要探知未知世界的原因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我们的航空技术已经相当成熟，完全可以乘坐宇航器去探知其它星球的种种信息，为什么您不选择？”徒丹试探性地问父亲。

“宇航器所能探知的都是物质范围内的信息。以我的认知，想要阻止人类退化和衰落的进度，必须找到精神生命的所在。我们需要一条能够自救的出路，这条路的出处应该是超越了物质的。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证明我的认知是正确的，我也不知道能够超越物质的出路在哪里。不过，我想，有些事，总要有人带头去做。”斯卫丹柔和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既然凡事总要有人带头去做，这件事，就由我开头好了。我相信，如果我们两父子相配合的话，一定会天衣无缝，大有收获。所以，我希望，由你来做强有力的后方。”

徒丹不得不承认，斯卫丹比他更无私，更纯粹，更勇敢。就这样，虽然不情愿，他还是又一次被斯卫丹给征服了。几天后，他接受了由斯卫丹亲自操作的“信息输入”，从此拥有了斯卫丹所具有的学识。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斯卫丹的水葬仪式开始之前，达恩市的市民如同河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向了萨黛河畔。他们怀着与斯卫丹一样的念想，怀着连自己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虔诚，一边为斯卫丹送行，一边为他祈祷，祝愿他梦想成真，期盼他能够如同他与徒丹约定的那样早日归来。

葬礼进行时，看着布满鲜花的木筏载着斯卫丹向下游漂去，看着人群不约而同地随着木筏向前涌动，徒丹的心中猛地涌起了阵阵的悲凉。他无法明白，人们为什么愿意相信斯卫丹的梦想，他更无法明白，人们何以做出这样疯狂的举动。同时，徒丹的内心隐隐地感到了恐慌，他觉得斯卫丹利用人们畏惧现实却又无力逃避的无奈心理，给他们布下了一个大大的充满诱惑的陷阱。虽然，他不能确定这个陷阱终将导致怎样的后果，但他分明地感觉到了陷阱中所蕴藏着的强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