钰儿一回到朝熙宫,喝了药便睡下了。醒来时,依稀听到外殿有人在争论着什么。
红杉见钰儿醒了,忙上前服伺她更衣喝药用午膳。
吃了些东西,钰儿觉得精神好多了。
“谁在大殿讲话?”钰儿手执茶盅问道。
“皇上,和给您看病的青凤先生。”红杉垂眸斟酌道。
“哦,每次给我看病的居然是青凤先生?”钰儿一惊,紧盯着红杉问。红杉被囚在掖庭一整晚,眼圈青黑,面容苍白。估计刚沐浴过,头发还有些潮湿。“为何不早告诉我?”
“娘娘恕罪。”红杉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
想她昨晚定吃了不少苦,钰儿伸手扶了一下她的臂肘,“你跟红螺今日不用当值了,早点去休息。让红叶,红云过来侯着吧。”
钰儿穿了件白软缎粉云纹夹袍,梳了堕马髻,头戴几只翠玉簪,脸上略施粉黛,走到外殿。拓跋征与青凤先生对坐在茶几两侧。征儿换了身墨蓝色夹袍,领口袖口都镶绣着金色腾龙祥云纹滚边,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东珠小银冠,显得神采奕奕。
茶几上摆了酒肉菜肴,身后的壁橱上则挂了一副偌大的地舆图。
“柔然虎狼之心,不可不防。”青凤先生一身湖蓝色长衫,见到钰儿缓缓走来,忙站起身来行礼,“参见昭仪娘娘。”举止依然清雅如高山流水一般。
“青凤先生免礼,先生别来无恙?”钰儿关切地问,忽地又想起曾在他的闲鹤野居小住。那日,他说起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话。一时间,她眼神迷蒙,心头又百感交集了起来。
青凤抬眸,眸光似只淡淡掠过钰儿脖颈,躬身一揖,答道:“承蒙娘娘挂念,一切安好!”
“都坐吧。”拓跋征伸手示意钰儿坐在他身旁。一旁的小太监望青在九监示意下端来了茶点,放在钰儿面前。
钰儿定睛一看,居然是枣泥糕。她诧异地看了拓跋征一眼。拓跋征只歪了一下唇角,继续与青凤先生说着话。
“依太傅之见,这一仗柔然是一定要打了?”征儿手持锋利的刀刃,割着面前的一大块羊腿,把削成薄片的羊肉放进一个白玉镂金磁碟中,递给了青凤先生。又挑了几块牛肉放在碟中,推到钰儿面前。
“既然我朝在柔然的鬼影秀有此战报,我看这仗为期不远矣。”青凤先生抬头看了一眼地舆图,颦眉沉思道,“柔然骑兵攻势凌厉,尤善平原战。”
钰儿一听来了精神,嚼着一小块牛肉饶有兴趣地说,“那我们需扬长避短。避免与他们短兵相接,用计为上。”
拓跋征瞥了钰儿一眼,笑道,“这才睡醒,又知道多少柔然的军力,跑到太傅面前来卖弄?”
青凤先生摇头,“钰昭仪是位战功赫赫的女将军,青凤先生乃一介书生,只会空谈而已。”
“青凤先生,不必拘礼,亦不必过谦了,叫我钰儿就好!我最喜欢听战事了,只是现在整日昏睡,快要腻死了。”钰儿手里捧着青玉描金茶盅,忍不住抱怨道。
“钰儿,既然你如此说,我就不客气了。你且来看。”东方先生执起桌上笔筒里的一只狼毫,指着地舆图说。“我大魏看似安稳,四周则被强敌环围。”
“南有刘宋不说,西有胡夏、柔然、还有北凉和北燕。”钰儿点点头,“这个大魏的皇帝坐得可真不安稳呐。”说着瞄了拓跋征一眼。
拓跋征侧身对着地舆图蹙紧了如峦眉峰,并未吭声。
“柔然蠕蠕最喜乘人之危,他们定以为我大魏新帝登基,根基不稳。我料他们不出一个月必来强攻。”青凤先生沉言道。
“柔然铁骑锐不可挡,如要硬拼,必死伤惨重。”钰儿若有所思地说。
“钰儿定有了好主意。”青凤先生笑着说。
“青凤先生见笑了。”钰儿一拱手,恍惚间又到了两军对垒的战场,在那里她可以恣意放马纵横,“孙子兵法最常用的一句话: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不若则能避之。需查清敌军的实力,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若骑兵来势过猛,吾等则需避其锋芒,诱敌深入,形成前后夹击之势,让其首尾不能相顾,分而治之,各个击破。”
“妙极!首尾不能相顾,”青凤先生抚案,“再来一个骄兵必败。”
“不错。”拓跋征炯然注视着钰儿,颔首。
“其实,此战意义深远。”青凤先生抬头望着地舆图,沉言道,“纵观先皇对柔然一贯采取被动还击的策略。其实,想我大魏历经两代圣皇,如一棵苍天大树,现根基已稳。假如此仗,我们能旗开大胜,并予以迎头痛击,日后柔然定会收敛许多,而其他强敌也会忌惮大魏浩荡军力,起到敲山镇虎的作用,给我大魏留下休养生息的机会。柔然此次发兵,兵出不义,战鼓未鸣,他们已输了一半。”
钰儿与拓跋征纷纷点头。
“东方先生所言极是,如今再来仔细看这地舆图,却让人不得不想起史上另一个国家。”钰儿说着,唇角边戴了笑。
“秦。”拓跋征朗声说。“先皇在世时,曾数次提出要学秦法兴国。”
“当年列国一提起秦国,皆称之为虎狼之秦,说秦人彪悍善战。仔细看来,彪悍善战这四个字里却蕴含了多少深意。秦国地处偏僻之地,人丁单薄,土地贫瘠,战争对于秦国来说实则是一个极大的负累。然,秦人贵在士气和作战战术,不击则已,一击致命。顾此,其他列国皆忌惮秦国彪勇之师。”钰儿亲自为青凤先生续了茶,轻手放到他面前。青凤先生举起茶盅,呷了两口继续说,“《韩非子》曰:“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秦王驷见秦军威名已立,重用张仪。张仪与苏秦同为鬼谷子的徒弟,张仪则用远交近攻的连横术,凭口舌之功瓦解了六国联盟,使苏秦的连纵术毫无用武之地。”
钰儿点头,心里则想着好一个“远交近攻”【注一】,那征儿一下子娶了胡夏三位公主,又何不是远交的一个策略?想到这儿,她瞄了拓跋征一眼。只见他蹙眉沉思,似在思虑着什么。
“听太傅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拓跋征举起桌上的酒樽,“敬太傅一杯。”
二人举杯共饮,又叙了会儿闲话。青凤先生见天色不早,就告辞翩跹而去了。
“钰儿,”拓跋征说着,递给钰儿一块枣泥糕,“去岁登基时,内忧外患,个中情形,我以后再详谈。不得已之下,我需先稳住最远的胡夏,与比邻的北燕和北凉交好。联姻是最好的策略。使者去说和亲事宜,他们却送来三位公主。后宫中,有人联合外戚,一直上奏要趁新帝登基之时,并立皇后。手铸金人占卜只是一说,权衡利弊,只有让赫连嫡公主居后位。但,她十三岁时曾染风寒发高烧,之后,她的神智就一直停留在十三岁。胡夏举国皆称她为第一美人,娶进宫中才发现居然是个稚童。如木偶般的美人是无法摆平后宫。这恐怕也是为什么赫连勃勃煞费苦心地一次送来三位和亲公主。”
“赫连勃勃一向对大魏虎视眈眈,缘何此次有意交好?他是不是有其他打算?”钰儿递给征儿一块湿锦帕,让他擦手。
“赫连璝乃已故皇后所生,现为太子。但,赫连勃勃欲改立宠妃之子赫连伦为太子,两方正僵持不下。估计胡夏内乱不可避免。赫连勃勃本性凶残,怎奈已老迈昏聩。我大魏在奉行远交近攻之策,他又何尝不是?”拓跋征长舒一口气,“但,我迎娶的这三位公主,又代表了三种彼此争斗的胡夏势力,她们之间的矛盾与暗算是不可避免的。但在某些人眼中,赫连皇后是鸠占鹊巢,我这小小后宫,不可能太平得了。”
“可谓内忧外患。”钰儿沉吟道。
“钰儿可知申不害在战国诸学中代表哪一派?”拓跋征挑眉问道。
钰儿一笑,看样子,他的确花了很多时间在研究汉学,居然时刻都要考自己。“法家。”暗自庆幸,自己这几日虽躲在朝熙宫,索性未虚度光阴。
“可知申子,六慎?”他抿嘴一笑。
钰儿点头,记得申子曾告诫君主:要想牢牢掌握权力,就要学会用术,欲擒故纵,深藏不露。
“钰儿,”他执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摩挲,“后宫乃女人的天下,但后宫一举一动又会牵扯到朝堂政务。所以不可大动,但,不可不动。记住这九个字——坐山观虎斗,欲擒故纵。韩非子说过——备其所憎,祸在所爱。这八个字,朕送给你,我与你共勉。有时间多读书,请教青凤先生。”
钰儿一嘟嘴,抿嘴笑道,“还是我建议陛下多读汉学的。”她不服气地说。
“但,我学得比你快。怎么不服?”拓跋征说着伸手猛刮了一下钰儿的鼻梁,站起身来,冷言吩咐道,“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换身男装,夜寒穿斗篷,我们骑马过去。”
钰儿大吃一惊,急忙唤来红叶去准备衣物。
来到朝熙宫外时,天色已近黄昏,北地仲春的夜晚,风还颇有些寒气。
钰儿身着男装,裹紧了身上的黑色斗篷,走下朝熙宫的台阶,却发现面前只有一匹通体黑亮,极其健壮、体态优美的西域宝马,名乌骏。这马战场上曾见过数次,并不陌生。
拓跋征已换了一身紫色织金虎型纹箭衣,腰束深紫锦缎镶玉腰带,足蹬虎皮长靴,披着黑色大氅。钰儿吃惊地望着他,“我的马呢?”
“你早上只在慈安宫里站了三炷香的功夫,出门就晕倒了,还能骑马?”他说着纵身上马,把手伸到钰儿面前,“来吧,钰昭仪。”
钰儿略一迟疑,她目前的确不宜骑马。
她握住拓跋征的大手,飞身上了乌骏,虽然动作比以往迟缓了很多,但依然优美。
拓跋征伸臂揽住钰儿,用自己的大氅把她裹住,“总算也有你弱不经风的时候,当初三番四次劫我大营,两军对垒时还摆什么阵法,打得我苦苦训练出的铁骑一败涂地。想起来,今天就该好好整整你,以血前仇。”他咬牙切齿地说。
“那你放我下来,我哪儿也不去。”钰儿用力去掰他的手指,但却掰不动分毫。
他笑出了声,故意把她抱得更紧了,“后悔了?太迟了,上得了朕的天驹,还能下得去?哈哈哈——”他话音未落,扬鞭策马,乌骏扬蹄长嘶,猝然疾驰了起来。
钰儿不禁羞红了脸,自己曾是马上的骁将,如今却只能依偎在他怀中小鸟依人般地无措。她不由地痛恨自己,暗下决心再也不吃那些黑色的汤药,以保住自己仅存的功力。
钰儿的后背紧贴在他胸前,隔着衣衫,她能感受到他强有力的手臂、身体的动作。虽然她自己也曾有这种韧力,但自己多用的是巧力和内力。
他的大氅温热得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再加上他强烈的气息环绕着她,让她不由地面红耳赤,身上冒了汗。她把肩膀探出大氅之外,回头张望,才发觉他们已出了城门,正在夕阳余辉笼罩下的平城郊外的荒野上奔驰。
“我们要去哪儿?”她朗声问道。
“到了就知道了。”他说着垂眸瞥了她一眼,抿嘴深深一笑。
注一:《战国策 秦策三》“王不如远交而近攻,得寸则王之寸,得尺亦王之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