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执子之手

  醉仙楼里的小二重新添置了筷箸，多加了许多菜肴。众人落座，各置茶酒。

  舒冷风忙不迭地介绍那位衣着不俗，神色灵秀动人，有着粉红脸颊的少女给钰儿，“这位是三皇子的妹妹，会稽郡主。”

  钰儿立即起身施礼。

“原来是临川王妃啊！失敬了！对了，你们适才不是坐在窗口那边的桌子吗？”会稽郡主心直口快地说。

“哦？”舒冷风大为惊讶，给钰儿倒茶的手微微一抖，所幸茶水未溢出来，“缘何我未看到？”他一双凤眸探究地望了钰儿一眼，“岂不是，今日我们险些失之交臂？”他的声音越来越小，黑眸微缩，划过一道幽深的黯然。怪不得刚才在楼下与钰儿相见时，她看上去毫不惊奇，似乎早知会与自己邂逅于此。原来她明明早已看到了自己，却……想到这儿，他心里顿时有了阵阵生痛的失落感。

  钰儿一时词穷语塞，只颔首颦眉，手里握着厚实的青釉茶盅，不知所措。

 “哦，有缘人千里来相聚，又岂在乎这一时半刻？不知临川王妃此番是途经荆州？还是要在荆州长住？”舒淇陇说着，抬眼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舒冷风。

  舒冷风脸上失落的神情已消散。他面露微笑落座，执起筷箸，帮钰儿夹着菜。

“我本打算到碧野山庄一趟，寻一位故人。”钰儿抬眼望着舒淇陇回答。此包间门口的饭桌旁，坐着几位便装的听差，看来舒淇陇应是荆州的一个父母官。刚才武冬言语莽撞还出言不逊地说荆州地界不太平，景庭直给他使眼色。可见，舒淇陇担的应是荆州一带的要职。

 只是，临川王缘何会出现在荆州，却没回他自己的封地临川府地？或者，回京都继续做他的吏部尚书，还是自上次定陶一战，他非但没得到朝廷嘉奖，反被贬黜？钰儿想到这儿，偷偷打量着舒冷风。他神态怡然，谈笑自若，但，依然可察觉到他眉宇间流露出的些许廖落之情。

  舒冷风觉查到钰儿在悄悄打量他，扭头对坐在身旁的钰儿灿然一笑，“爱妃，你最爱吃鱼了。这醉仙楼以各种河鲜闻名，快尝尝。”说着，修长的手指举着黑色的筷箸夹了几块鱼腹上的肉放在钰儿面前的白瓷碟中。殊不知，刚才钰儿早已饱餐了一顿。

 “不知临川王妃到碧野山庄，欲寻何人？”坐在钰儿对面的会稽郡主一边手里忙着剥蟹壳，一边抬眸望着钰儿问。

“徐子穆。不知郡主可曾听闻此人？”钰儿放下手中的筷子问道。

“穆哥哥？你，你找他做甚？”会稽郡主一脸的惊讶，脱口而出。一旁的舒淇陇微颦了眉，扫了郡主一眼。

“哦，他是我同父异母的兄长。”钰儿轻声回答。

“哦！原来如此啊！”会稽郡主抚案，爽朗地大笑了起来。“呵呵，天下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我这阿妹总是口无遮拦，从小被宠坏了，让王妃耻笑了。”舒淇陇在一旁略带歉意地说，起身帮舒冷风添了酒。

 “与令妹一见如故。我多年在军营，亦是个不识礼数之人，望三皇子莫要见怪。”钰儿客气地说，其实甚是喜欢会稽郡主豪爽的个性。

“对，都是一家人！来，我敬临川王和王妃一杯！今日二人相会，自此定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舒淇陇欣欣然举起酒盅。

“钰儿，你就以茶代酒吧。”舒冷风说着也举起手里的酒盅，姿态优雅，唇边衔着会心的笑。

   三只杯子相碰，钰儿喝光了茶水，迎面却见到会稽公主一张喜不自禁的脸。

“吃完饭，我带你们去碧野山庄。说起来，已有两天没见到穆哥哥了，不知最近他又在忙什么？”会稽郡主说着，嘟起了红唇，颦了柳眉，一副不甚烦恼的模样。

  钰儿抿嘴一笑，想起明姑的一句话：少女怀春。

“不知我是否可以一同前往？”舒冷风轻声问，“如若不便，也无妨，我在庄外等你们。”

 “我们当然一起去了！”会稽郡主一挥手臂。

  碧野山庄的黑漆大门里急急走出来一位身着淡蓝长袍，头戴墨色雕花发冠，身姿修长健硕的年轻男子。他剑眉星目，举止洒脱，倒有些少年豪杰的气度。钰儿寻声抬眼望去，正是哥哥徐子穆。

“穆哥哥，你看我带谁来了？”会稽公主说着，略侧身，让钰儿走上前一步。

“钰儿！”徐子穆立刻现出一脸的惊奇，“你终于来了！前些日子听师父说，你最近可能会来，我还在盘算你哪天会到呢。”说话间，他不经意般伸出大手朝钰儿的肩膀拍去。钰儿早有防备，旋即侧身朝旁一躲，穆儿的这一拍，可是使了五成的功力。钰儿冷不防抬起左腿给面前的徐子穆一个扫堂腿，徐子穆嘿嘿一笑，原地跳了起来，却暗运轻功，悄然落到了钰儿身后。伸手又要拍钰儿的肩膀。钰儿背后似长了眼，她立刻一躬身，急忙蹿到一步开外。

  他们二人这见面礼，倒把在场的人给惊住了。

 “穆儿，你还是那三脚猫功夫，没见你有长进。”钰儿摇摇头，掸掸衣袖不以为然地说。

 “嗳，不提了。话说回来，从刚才这两招看来，丫头武功又精进不少啊！怎么哪里去偷练了武功秘籍了？”徐子穆斜睥了钰儿一眼，“所以让我们都等了你这几天了。”

 “既然知道我会来，何不跟这门口的十位罗汉说一声？害得我上次都吃了闭门羹。”钰儿一嘟嘴，埋怨道。

 “哦，是我疏忽了。见谅！见谅！不知这位是……”徐子穆第一次见舒冷风，但见其风采已知非等闲人物，忙躬身施礼。

“这位是你妹夫——临川王，舒冷风啊。”一旁的会稽郡主大大咧咧地说着，伸手拍拍穆儿的肩膀。

“哦，原来是临川王！久仰大名，失敬、失敬！让您见笑了，我这阿妹吧，你瞧瞧她，都混了这许多年了，还总是女扮男装。难得临川王不嫌弃哈……”徐子穆话音未落，忽觉背后掌风袭来，他忙朝前疾走几步，转身对着一脸怒气地钰儿咧嘴笑道，“哥这么说，还不是帮你？白长这么大了，也不开窍。算了算了，我也不费这闲工夫了。”说着，他热情地引着舒冷风往山庄里面走。

  碧野山庄坐落在一处山坡上，门庭轩昂，红墙朱檐碧栏杆，庄子里的庭院铺散开去，一间套一间，看上庭院深深，清幽宁静，房屋院落也布置得质朴大方。此处山色空灵，颇有林茂叶深的感觉，不时秋风阵阵掀起了树叶不倦的沙沙声。

  他们几人正走在通往大厅的红砖瓦碧栏杆的九曲回廊里。

“我等虽久居乡间草堂，但临川王的名号早有所闻，还曾期待着何日可以一睹风采呢！您还是堂堂吏部尚书吧。”徐子穆一脸恭敬的笑容。

 “其实，我已不是什么吏部尚书。”舒冷风垂眸，淡若熏风的声音里，似带着韶华逝去的些许苍凉。

 “唉，如今这朝堂上的事，风云莫测！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莫放在心上……”徐子穆说着摇了摇头。

“穆哥哥，快看，那边林子飞过的一只长尾的五彩雀儿好漂亮！”会稽郡主一脸欣喜地拉了徐子穆的手，就往走廊外跑。

 “我们去看看，马上回来。”徐子穆急急跟临川王说了一句，与会稽郡主一蹦一跳地跑进了一旁的树林里。

 钰儿看着这幸福的一对，笑着摇摇头。

 侧目，望了望伫立在一旁的舒冷风，却不经意地迎上他略带失落的黑眸，钰儿思忖片刻，说，“名利本乃身外物，淡如浮云流水，何必介怀？”

 风吹起他几缕黑发，他一双凤眸里全是毫不掩饰的欣喜，“我本以为你会介意。”他应声答道。

  钰儿与舒冷风并肩伫立在秋日午后的抄手游廊。武冬和景庭二人识趣地站在几丈开外，背对着他们欣赏着山间美景。

 “那你介意娶我这叛臣之女为妻吗？我本应是个死囚。”钰儿扭头望着他说，唇边衔了一抹冷笑。

 “那个死囚已经被埋了。”他眯着凤眸，风轻云淡地一笑，转过身，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钰儿柔嫩的面颊，“我心匪石，不可转也。在我面前的，永远只有一个临川王王妃。”

 她垂眸道：“我遇到青凤先生了，他提到了你。”

“你遇到了青凤先生？”他眉眼带了惊讶，一双凤眸细细端详着她，唇边的笑意却更深了。

“为何不问我，当日山阳营地匆匆离别去大魏做什么？” 钰儿抬头，他湛黑的眸子凝望着她。他的双眸似有种夺人魂魄的力度，稍一恍惚，便会迷失在那片静谧无涯的黑中。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与以往毒发时的那种情形不同。

“你自有你迫不得已的原因，我相信你的判断。只是后来听闻魏国宫阙哗变，甚是担心你的安危，与其在家里坐卧不宁，倒不如去魏国一趟，兴许在哪个角落可以与你不期而遇。”他说着猝然伸手握住了钰儿的一只手，她掌心虽带着练武之人常有的薄茧，但手指纤细，柔若无骨。他蓦然俯身，流墨发梢直直垂下，他在她耳边轻言：“我说过会等你回来，若你回来了，我们一起游历大河山川，去看江南杏花烟雨，海天一色，落日飞霞，如何？”

  他身上熟悉的淡淡优昙的香气直扑鼻息，却惹得钰儿眼里骤起了薄雾。

“假如，我说不好呢？”她扬起俏脸，苦笑一下，清声答道。

  他把她揽入怀中，双臂锁紧，她伏在他胸前，听得他有力的心跳。只见他深邃的眸中，尽是让人心惊的温柔和心痛，那里仿佛绽放着血色莲花，再要凝视，定坠入其中。她赫然发觉自己在微微地颤栗着，“你我的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无论你去哪里，我都会去找你 ……”

  他冰凉的唇吻在她的额上。

  风从郁郁葱茏的树林深处吹来，携着馥郁莫辨的百花芬芳。一颗晶莹的泪珠徐徐从眼角滑落，她面露桃花瓣的芳泽，唇边衔着一抹深笑。这一刻是她所朝思暮想的，正是她所祈求的那个此生的奢望，她多希望时光就此停留，让她滞留在此刻的温情。

  她扭头从他肩膀上方眺望远处，但见碧云天长，斜风徐徐，红叶灼烈，银杏树在秋阳下绚烂着金色的诗篇，五色槛菊垂瓣宛如美人梳妆。金秋的盛装是这一年最隆重的典仪，但，无不在为他们暗自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