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发之谜
读《红楼梦》第二十回,读到宝玉让史湘云为他梳头。他说“好妹妹替我梳头罢”,史湘云说,“这可不能了。”因为那时他们已渐渐长大。可宝玉说,“你先前怎么替我梳头了呢?”史湘云于是只好推脱说她忘记怎么梳了。可是湘云怎能耐得住宝玉那千个好妹妹万个好妹妹的央求,最终“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篦过。” 篦子,是过去的一种齿极为细密的梳子。长发用篦子篦过一遍,头发就又光滑又顺溜了,还可止头皮的痒,让人神清气爽。不过,现在可以天天洗澡,人们已不再用篦子了。重读《红楼梦》读到此处,想到爱人在身后为自己梳头,那种温暖的感受让我心中竟泛起一阵抽搐,或许还有一丝怅惘。男人不留辫子,看来也是一种遗憾。当然了,如果日后又一个人独坐屋中,而读到这处脑袋后面却还拖着一条孤独的辫子,那滋味可能更糟。那时不知这条曾被精心梳理过的辫子是否受得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的回忆。这样说来,曹雪芹当年写这部书时的心境也就可想而知了。《红楼梦》虽非内心的倾诉,只是在讲故事,但实为一部回忆录。曹雪芹用无数细碎回忆堆积成这部书。那些细节写的不仅极细致,而且极为传神,真切。曹雪芹对于他的往昔的生活有着惊人的记忆力,那些记忆,每每清晰到痛。但即便这样,那些几乎无穷无尽的琐碎记忆,他也舍不得丢掉一片,都要记录下来。让自己在自己的讲述里重新活过一次?而那个贾宝玉一点也没有长进,所有人的痛苦一点也没有少,没有人因为重活过这一次而觉悟。他却总是说一切都是一场空。这真是人生无法解决的矛盾。
民国时,清朝已经不再。男人脑袋上的辫子没有了,自然又变出新的发式。可王国维却不肯剪,每天脑袋后面仍然拖着一条猪尾巴似的垂头丧气的小辫子。在民国年间,这让看到的人觉得好笑。每天清晨,王国维的妻子都会为他梳起辫子。有一次一边梳一边埋怨说:别人都剪了,你还留它干什么。王国维背对妻子,答道:既已留了,又何必要剪呢。语似禅宗对答。早年王国维治哲学,倾心叔本华,后来又转入文史。他曾论及自己的治学,说:“余之性质,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为诗人则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于哲学他曾云:“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于文学他又曾云中国文化历史上,“美术之无独立价值也久矣”。这里的“美术”大概是指美学。后来他注解《红楼梦》,认为所谓玉者,不过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所以,《红楼梦》 “实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于自造,又示其解脱之道,不可不由自己求之者也。”但解脱之道不在自杀,盖因“自杀之人未必尽能战胜生活之欲者”。看来王国维真矛盾啊,就像他的那条致命的辫子。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女孩子几乎都留辫子。可能想不留也难,每天早上母亲像今天的人们做早餐拿鸡蛋一样,一把把孩子揪过来就给编好了一条辫子。而我发现有的女孩儿留辫子好看,有的女孩儿留辫子样子好好笑。后来改革开放了,有一阵子女孩子又很少留辫子了。可能妈妈们都忙着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尽管都有了孩子了,年纪也不小,早晨就没有功夫和耐心给孩子编辫子了。反正我随后就又发现,那些女孩子,有些不留辫子好好看,有些不留辫子样子好好笑。通常留辫子好看的女孩子不留辫子也好看,而留辫子样子好好笑的女孩子不留辫子样子还是好好笑啊。但是,又的确有留辫子好笑的女孩子一旦不留辫子突然间变得好看了,也有原先留辫子好看的女孩子剪去辫子就一下子失去了颜色。于是,在那个童稚的年代里,身逢世事变迁,我有时就觉得人生不过尔尔,贱若狗屎,实在不必太当回事儿,而有时又觉得人生必须严肃对待。
那时,各家都住单位分的房子,大人们爱串门,小孩子更是挨家挨户的乱窜。那时也没有什么私生活,人们家里有了矛盾,无论是夫妻还是婆媳间,都要去单位里闹。然后,单位又派人来到家里帮助解决。能解决的问题几乎没有。有人在那个年代里死去了,所以永远也不会想象到今天的生活会变成这个样子。然而,据我观察今天人们对于他人私生活和历史事件的参与的热情并没有消除,只不过是很大一部分被转移到电视剧里了。所以,电视看多了容易让人变傻,但也有一些优点。只是那时大人和孩子间的问题容易解决,打一顿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再有了就再打。直到不久前,我还看到某国防大学的教授,年纪也都已有四、五十岁,在电视台的访谈节目中,谈到台海问题时还反复用打孩子来作比喻。可能那时我们的一艘威力强大的军舰绕了台湾一周,这位专家于是在节目里反复说:这就是在告诉台独分子,以后再不听话,我们可就可以关起门来了打孩子了。这是我们自己家的事,那时就可别再指望邻居会进去来帮忙劝架了。当然,其实现在在中国的大陆,打孩子也已越来越多的被人不屑。但我相信有一天为了祖国,人们仍然会赞美屠杀,哪怕杀的是所谓的自己的同胞。就这样,在各家乱串时,我就有机会经常看到母亲给女儿梳头。那时我却从来没有感动过。很奇怪,在童年的岁月里,除了对糖果和宝贝,我很少会有感动的情绪。好像所有的小孩子都只有简单的喜欢,很少会感动,更不要说感慨了。慢慢长大,感慨就越来越多,但简单的喜欢却又少了。
虽然没有私生活,但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秘密。每个家庭也都有每个家庭的秘密。有一次在一个小伙伴家里玩,我上厕所时看见卫生间里晾着那个小伙伴姐姐的乳罩。但是那副白色的乳罩上竟然有几滴血迹。我惊讶的目瞪口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在许多个夜晚我躺在床上回想着这惊人的一幕,带着朦胧的性欲,恐惧,和对于那个长的很好看的大姐姐的健康和人身安全的担心,直到昏昏睡去,又进入到童年的梦里。而那些梦的内容现在我已完完全全回想不出来了。我的记忆是如此的疲弱,而忘性却奇大。但是,我仍然记得那副乳罩的样子。它是老式的,非常朴素。但在记忆里极为美好。不过,我想现在的女孩子拿到一副秀着花边的精美的文胸,可能会深深的喜欢。但是藏在外面的衣服里有什么用?为什么还要花那么昂贵的价钱。这些问题,由于性别永恒的隔阂,我都不懂。反正,我从来没有拿到一条强悍的内裤就深深的喜欢,或感到自豪,它们并不能增加我的美德。我从不为挑选内裤费心,我觉得花费时间精心挑选一条内裤并感到喜悦是荒诞的。但是,我并不否定女性挑选文胸的情感。在悉尼,有一次在一个购物商城因为想心事,误入了幽暗而奢华的维多利亚的秘密专卖店。噢,秘密。发现之后我不想显得很狼狈的仓皇逃跑,于是假装镇定并很在行的看起了那些秘密。但最后,还终是承受不了那些子虚乌有但非常巨大的外界的压力而埋头逃跑了。不过,脑洞大开。第一,人类真是精力极为旺盛的动物啊。第二则是,今天秘密不过是公开的欲望。
关于童年的那些辫子,真正有趣的是当女孩子们聚在一起时,尤其是那些大一些的女孩子,就会互相梳辫子。有时一个人的辫子松了,于是就解开来让旁人给梳。然而,梳好后往往另外的女孩子也解开了辫子让人来梳。她们边梳边说着些闲话,我们就在一旁专注的听。当然,那些话现在也全忘了。当彼之时,我们的楼里还有一个大哥哥喜欢给女孩子梳辫子,他会编出一些样式复杂的辫子,而且还会把女孩子的头发很好看的盘起来。盘头就更复杂了。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女人头发盘起来时,美的简直难以描述。而且那种美是突然间涌现出来的。如果大哥哥给女孩子梳辫子时我们在一旁,他就会先给我们讲如何编一根复杂的辫子,再讲如何编一根简单的辫子,然后让我们尝试。我就是在那时给女孩子编过几次辫子,但她们不是说太松,就是说太紧了,有时还会疼得叫起来。我不太相信辫子会感到疼。她们都太娇气了。我不喜欢。可她们又都比我大很多,我也不敢反驳。有一次辫子好容易编好了,那个大姐姐站起来抖了两下,就又把辫子给抖开了。总之,对于梳辫子,我既无天份,也没有太大兴趣,之后就再也没有给人梳过辫子了。后来有一天,楼里的一个女孩子要结婚了,特地请那个大哥哥为她盘头。这可是件大事!那天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去看了。大哥哥非常骄傲。头盘了很久。女孩子那天打扮的极为美丽。我一直偷偷看着她。她一直看着镜中的自己,偶尔明亮的眼珠一转,看一下旁人。当头盘好时,我突然感觉无比伤心。
就在这一回里,当袭人知道史湘云给宝玉梳头之后,她和宝玉发生了一场冷战。袭人是深爱宝玉的,也是在《红楼梦》中最通情达理的丫鬟。在第十九回中,宝玉对她说今后“不怕没八人轿你坐”,那意思就是说今后他会娶她的。清朝时结婚要用八人抬的轿子。但袭人听了冷笑道,好像《红楼梦》里的女人总爱冷笑:“这我可不稀罕的。有那个福气,没有那个道理。纵然做了,也没甚趣味。”袭人是非常现实的,她没有一点非分之想。那么她为什么要嫉妒史湘云给宝玉梳头呢?或许是因为这是她自我定位唯一可以从宝玉这里实实在在得到的。她只想一生给宝玉梳头。或许,更准确说,是她认定自己只能一生给宝玉梳头。所以,她可以承受宝玉爱别的女人、和别的女人做爱,但她潜意识里不能承受宝玉让别的女人给他梳头。关于《红楼梦》里写的那些情欲,我有许多不解的地方。好像读《红楼梦》的人没有一个有困惑,《红楼梦》可以给每一个人他们所需要的答案。那么,那些人在读到《红楼梦》之前,就已经理解了《红楼梦》。然而,或许曹雪芹自己却并不清楚他的大观园里的那些情与欲。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只有短短的仅仅一次的一生,但离开时有的人却带上了许多未解的困惑。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时可有人是带着疑惑而来?人生为什么要是这样的呢?
我意识到,在我长大后与女友初次相遇时,我的女们都留着好看的长发。但在成为我的女友后,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总是劝说她们把长发剪了。我的劝说都很成功,而她们剪去长发的那一刻,不仅更加好看了,还显得精神、干练,平添的生气,简直是光彩照人,让我啧啧称赞,颠倒着喜欢。我总以为这是为我而剪的,因此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可是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她们剪去长发后渐渐的似乎反而变得不那么温柔了,像反像的镜子里的参孙,脾气随着相处日久而变得急躁。我们越来越难以相互理解,并且难以容忍。现在想来这完全要怪我。应该像王国维所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牵一发会动全身。总之,最后我和她们都分手了。分手后她们又全都留起了长发。其实,这又何必呢!她们中有人我至今仍然爱着,有人走了倒也更好。不过,如果是王国维他肯定会说:既已分手,又何必再想呢。于是,我又想起一件童年往事。那是一次去理发,在等待的时候,我看见前面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子要把一条又粗又长的乌黑的辫子剪掉。理发的师傅再三让她想好,可别剪了之后再后悔。后来,师傅终于举起剪刀把那女孩子的辫子剪了下来,乌黑水滑的辫子捧在师傅手中,显得沉甸甸的。而我这时却看见镜子里突然亮了一下,那个女孩子好像突然间变得容光焕发,照亮了屋子。并且,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我在一旁惊的都不会眨眼睛了。我想可能就是那个瞬间魔幻般的变化让我一下子中了魔法,以至于屡屡在之后的人生中执着于相,缠着爱上的女人也剪去长发,让我回到童年的梦境里。可是,那个时候,童年里的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剪掉辫子是因为爱上了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还是因为分手。可无论是因为什么,如果是王国维,他可能又会说:爱与不爱,与你又有何相干呢。但不是这样的。佛说:众生只要回到清净识,即是成佛。众生都想成佛,成佛与我有什么关系。无论爱与不爱,关键是那个童年镜子里的魔法,它突然闪亮了一下时的美,或许与我无干,但它让我为了重现这魔幻的,一瞬间的闪亮,而甘愿一次次的追寻一生。
后来,王国维带着他的辫子在颐和园鱼藻轩旁投湖自沉。没有人知道他自杀的真正原因。袭人也没有能为宝玉梳一辈子头。她被嫁给了别人,离开了贾府。而贾宝玉最终出家了。那一头的头发都被剃光。《红楼梦》里的头发会是一个隐喻吗?他们都曾有过美好的时光。出家修行要剃掉头发。但《圣经》中说:上帝数过我们每个人的头发。没有一个人能数过我们的头发,给予我们这样大的爱,(当然,那些谢顶的秃子不能算数。)但是,上帝是不存在的。所以,我们的头发和那些茫然的回忆一样,都将是我们一生无法解决的矛盾。
立
2019/04/21
你們要向天舉目,觀看下地。因為天必像煙雲消散,地必如衣服漸漸舊了,其上的居民也要如此死亡。唯有我的救恩永遠長存,我的公義也不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