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史蒂文斯的《在卡罗莱纳》一诗中aspic nipples比喻，有趣的是在西方绘画史上也有一幅令人震惊的关于乳头的绘画。《推断为加百利和她妹妹维拉和公爵夫人的画像》（Portrait présumé de Gabrielle d'Estrées et de sa soeur la duchesse de Villars）。据说，史蒂文斯对于西方绘画非常感兴趣。他经常去美术馆长时间的观摩那些大师的作品。在这幅画里，乳头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

这幅画的名字很奇怪。其实它既没有名字，作者也不详。画中是两个长相相似的在干浴的裸体女人，（据说过去历史上法国一度流行干浴。干浴可能就是干搓泥吧。我们小时候经常会进行局部的干浴。反正那时人们很少水浴，因为当时认为水浴有害健康，很多人甚至根本不洗澡。法国著名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就是这样的。那么，身上汗多就搓搓，有味就使劲喷香水。法国的香水产业就这样发达起来了。）其中一个女人伸手用细长的手指捏住了另一个长得像她的女人的乳头，而那个被这个长得也像她的女人捏住乳头的女人用极为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枚婚戒。

根据推测画中的两位女性是一对姐妹，加百利（Gabrielle d'Estrées）和她的妹妹维拉和公爵夫人。当年加百利19岁时被她的情人引荐给了法王亨利四世。加百利美丽无双，国王对她一见钟情。随后加百利就成了国王的情人。由于欧洲遵从基督教的一夫一妻制，所以法国的国王也只有一个妻子，但历代国王都有公开的情人。而亨利四世的原配妻子一直未能生育，所以当加百利怀上了亨利的第四个孩子时，法王决定娶她为妻。但就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不久，加百利突然不幸身亡。普遍的猜测是，她被人下毒毒杀了。这幅画中加百利的妹妹捏住她的乳头的造型既让人震惊又充满神秘。关于它的隐喻有许多推测，最多的就是暗示加百利的怀孕。但这个突然出现的动作带来的震惊和阴郁神秘的气氛已与不详的死亡发生了联系。画中还有两个死亡的直接象征：一个是女仆右侧露出了半只棺材，棺材上盖着加百利最喜欢的暗绿色天鹅绒；而在其上面的镜子里没有任何的影像，完全是黑的。因此，此画很可能是加百利死后绘制的。

考虑到西方艺术史上裸体的传统，考虑到在那些漫长的年代里一代代的大师们曾画出过数量众多的女性的乳房，但从来没有一幅画中的乳头能给人带来如此的震撼，所以说这幅作者不详的绘画是绘画史上最具创造力和最为神秘的作品之一也并不为过。

那么，在翻译完这首诗后，我们再来研究一下西方的乳房和中国的乳房。

乳房轶事
 

2013年， 安吉莉娜·茱丽切除了双乳。这是一个现代的神话。在遥远古希腊的德尔菲神殿的石阶上刻着一句神谕：“认识自我！”随后，人类经历了漫长的两千多年认识自我的历程，现在当人类终于能够阅读我们自身的生命蓝图时， 安吉莉娜·茱丽吃惊的发现命运在她美丽的乳房中隐藏了一个对她的家族女性的诅咒。那是乳腺癌相关基因Brac1上一个碱基的突变。它使 安吉莉娜·茱丽家族中的女性更容易罹患乳腺癌。患病率高达87%，实际上几乎难以幸免。而茱丽的母亲和祖母都是年轻时就因此丧命。于是，那让成千上万人为之痴迷膜拜物的竟然是一对埋藏着可怕厄运的病态的乳房。现在，它们被切掉了。但是，乳房的神话还在继续。

我认为人类的乳房幻象经历了三个阶段：神性的乳房，色情的乳房和消费的乳房。也可以用它们的主要表达方式称为：雕刻的乳房，绘画的乳房和摄影的乳房。

乳房可能是人类最早的图腾和崇拜物。在德国霍赫勒·菲尔斯洞穴出土过迄今人类最早的女性乳房雕塑，时间距今有3.5万年。那时人类还处于旧石器时代。雕塑手法已经非常纯熟，形象夸张，极富表现力，但特征表达的又十分明确。由此推测人类雕塑女性乳房的历史可能更加久远。（如果这件作品是真实的话。因为艺术感染力之强让我有些不敢相信这是3.5万年前的作品。）霍赫勒乳房雕塑是用猛犸象牙制成的无头女性的躯体雕像，形体肥硕，大腹，大臀，下肢粗壮，乳房巨大，高耸饱满，对于女性外阴做了抽象处理，形成向下的宽大三角形，十分夸张醒目。乳房和女性外阴构成了雕像的视觉中心。雕像的另一重要特征是没有头。在肩膀宽阔的平面上刻出了一个小环，显然雕像是用来挂置的饰物。这说明这一时期人类崇拜的很有可能只是乳房（和女阴），而非女人或拟人化的神或女神。因此把这个雕塑称为霍赫勒维纳斯在概念上未必准确。乳房和肥硕的身体象征哺乳、营养与丰富的食物，而并非性和生殖。我认为甚至这个雕像的女性外阴的夸张处理都有可能与性和生殖无关，而是象征着生命本身，源于人类的死亡意识和死亡恐惧。人类最早的焦虑可能起源于对于食物，生存和死亡的恐惧，从而产生了最早的神话和崇拜。而在人类进入农耕文明之前，采摘者或猎人群落的人口都不宜过大，因此那时不仅没有增加人口的需求，反而会有弃婴发生。生殖崇拜很可能是人类开始农耕定居之后才出现的。那时，人类对于人口的增长出现需求。例如，在中国红山文化出土了大量女性雕塑，分布在神庙或墓穴附近，明显与祭祀或巫术祈求有关。雕塑中有许多腹部隆起的典型的怀孕形象，而恰恰在这时出现了男性阳具的石雕。这才是真正的生殖崇拜的开始。红山文化时期，农业已经有了相当的发展，由于环形石斧等先进的生产工具的广泛应用，生产力得到空前提高。这是人类从乳房崇拜转向生殖崇拜的基础。同时，在这一时期男性的体力取得优势。红山文化的女性，就我能看到的资料，乳房普遍偏小，包括一些残损的躯干雕塑上的乳房。比如，东山嘴陶塑坐姿人像，赤峰西水陶塑女性半身像。乳房比较突出的则多半是怀孕的女性形象。著名的敖汉旗兴隆沟红山文化陶塑跪像的胸部几乎是平的。但是，许多学者在提及新石器时代的女性塑像时都习惯性的笼统概括为乳房巨大，这是不正确的。其实，就我所见西方新石器时代的女性塑像的乳房也普遍偏小，而且对于女性外阴多数没有明显的刻画。这可能反应农耕文明的生产力普遍提高，人类从乳房崇拜进入生殖崇拜，而生殖崇拜以男性的阳具为主。因为，农耕之后，男性就成为两性中的主宰。而生殖崇拜中的男性生殖器的形象都是巨大而夸张的。

在霍赫勒乳房雕像完成后约1万年，奥地利沃尔道夫的旧石器遗址上面又出现了另一座女性雕塑，沃尔道夫维纳斯。这座雕像延续了霍赫勒雕塑的特点，即人物形体肥硕，夸张巨大的乳房，刻画较为细致的女性外阴。但沃尔道夫雕像出现了两个值得注意的变化：首先，雕塑出现了头。因此，这个雕塑就不再是一个女性乳房的雕塑，而成为了一个女人的雕塑。但是，头部没有刻画五官，而是覆满类似发卷的装饰物；第二，女性的外阴虽然进行了刻画，但与霍赫勒雕塑相比已经变的很小，失去夸张特质。由此可见，这个雕像仍然延续了乳房崇拜，但在这人类经历的1万年中，似乎自我认知的意识开始缓慢的觉醒了。直到又过去近一万年，红山女神像才出现了清晰的神化的女性面容。而且，在沃尔道夫雕像后许多新石器时代的女性雕像都逐渐不再详细刻画女性的外阴。我认为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变化。它可能意味着人类性交的私密化过程，以及对于性和性器官开始出现了羞耻感和掩饰。这是性文化的开始，也是人类色情意识的开始。没有掩饰就没有色情。而人是唯一具有色情的动物，并且在历史上随着掩饰和性禁忌的极端化而形成了极度狂热的色情化倾向。

乳房可能并非一个自然的重要的性标志物，即它本身在原始时期可能并不会强烈的激发情欲。乳房的色情意味很可能是后世文化塑造的结果。人类文化塑造的“性器官”的例子有很多。比如极端的有中国女性的裹小脚。这种骨骼畸形的极小的小脚曾经一度可以极大的激发起中国男人的性欲。其实在唐宋的春宫画里，女性的脚已经极为夸张的尖小，显然是出于色情的臆想而非写真。性和人类的夸张的关系非常值得探讨。但今天已经很少有男性会因看到这样的小脚而发情了。在我很小的时候，那时中国刚刚结束了极端禁欲的文革，电视也才出现，数量很少。一次小区的人们在一家平房外聚集着看电视。当时看的是日本的连续剧《血疑》。片中有一个镜头年轻的男女恋人同时要被推进手术室进行换血治疗，这时山口百惠从覆盖身体的床单下伸出一条雪白的赤裸的手臂，和另一张推车上的三浦友和握握手。这时，下面小板凳上的青年男性竟然突然的集体爆发出一阵怪叫。

乳房在自然状态下并不会强烈激发情欲的另外有力的例证就是，许多保留到现代的原始部落中，男性、女性都会遮盖下体，但许多部落中女性会赤裸乳房。这一习俗在东亚许多国家也曾一直保留，即在社会公共生活中女性也赤裸上体。如果乳房是自然的性吸引的标志，那么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中国一直有女性当众哺乳的习惯，这在今天的西方社会仍是难以接受的。在许多农村地区夏天里妇女尤其是婚后已生育的女性都可以光着膀子赤裸乳房。可见，我们在古代对于乳房的认知与西方是非常不同的。

人类直立行走后，性吸引的体表标志很可能是阴毛（及外生殖器皮肤的色素沉着），和女性高耸后翘的臀部，以及男性因为阴茎骨退化、出现勃起反应导致的生殖器在性冲动时明显的外形变化。

皮肤的改变是人类演化过程中出现的最大的变化之一。人类特有基因中很大一部分是与调控人类皮肤特化相关的。人类的皮肤在动物界中是非常特别的。体毛退化是一重要特征。而阴毛是为数不多人类保留下来的毛发。一个被忽略的现象是，在性禁忌的语境中，“阴毛”一词可能是历史上与性相关的禁忌词中出现频率最少的词汇。这提示它似乎比生殖器本身都更为敏感，是非常的忌讳。如果从其作用是性吸引的角度来考察，那么十分有趣的是，阴毛几乎具有了色情文化所有重要的诀窍：遮盖与暴露，指引，暗示，昏暗，潮湿。人类的衣服与色情文化简直可以说就是阴毛的延伸与变形。衣服的产生很可能既非为了御寒，也不是为了遮盖性器官，而是为了性吸引，即加强阴毛的效果。人类服装或许可以说是阴毛的延伸的产物。但随后服装又渐渐的异化为遮盖性器官，并可能参与羞耻感的产生。而这一切随后又反过来极大地强化了人类的色情欲望。没有文化的裸猿的色情手段是极为有限的。人类的性欲是自发本能的，但色情欲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培养出来的。色情是文化。人类的色情欲是由人类的文化历史和社会现实所引导灌输而塑造出来的。所以，人类只有在早期对于死亡和生存压力产生的焦虑得到一定的缓解后才会产生色情文化，所谓保暖思淫欲。这也是我认为人类最早的崇拜是乳房崇拜，它与生命和食物相关，即哺乳的隐喻，而没有色情与性的暗示。

古希腊维纳斯女神的雕像为乳房的色情化发展提供了一个直观而有趣的实例。

维纳斯最初源于罗马神话，可能是果园中的一种精灵，保佑人类的收获与丰收。但后来与古希腊神话中的阿芙罗狄忒混合在一起，于是成为了爱与美的女神。这本身就像是乳房由哺育转化为色情的隐喻。

现在可以看到的古希腊最早的人体雕像是公元前四世纪古希腊著名雕塑家普拉克西特雕刻的维纳斯（阿芙罗狄忒），它又被称为含羞的维纳斯。作品原本虽然没有流传下来，但她的形象因被铸刻在古罗马钱币上得以保留，并由此可以确定这件雕刻的几个流传至今的副本的真实性。普拉克西特雕塑的维纳斯有两个特点：第一，女神用左手持着一件长纺织物遮掩下体的外阴；第二，女神的双乳呈自然的完全暴露。据此我们可以推测，在这一时期的古希腊，性的私密化与禁忌已经初步形成。但这时的乳房仍然不具有色情意味。而在此之后又经过了二、三百年古希腊出现了两类经典的维纳斯雕塑的造型，它们分别形成了后世西方艺术表现女性裸体的两个不同传统。第一类是米洛斯维纳斯，即断臂维纳斯。这是一个非色情的裸体传统。雕塑展现的是维纳斯的神性。女神体态自然，正对观者，双乳暴露，双手没有任何掩护动作。但是，在维纳斯的下体仍然有一条纺织物遮盖住了外阴；而另一传统则是卡皮托里尼维纳斯和美迪奇维纳斯。在这两个作品中维纳斯的一只手延续了普拉克特含羞的维纳斯护住下体外阴的动作，而另一只手终于抬了起来护住了一只乳房。乳房的色情意味这时才终于在人类历史上诞生。这一造型远较含羞的维纳斯复杂且矛盾。这里体现出更强的羞耻感，但也更为色情化。维纳斯这时处于一个困境之中。她不是千手观音，而是只有两只手的女人，却要护住三个不同的部位，因此顾此失彼。而她的遮盖恰恰起到了对另一只暴露的乳房的指示作用，慌张的遮掩很多时候比自然的袒露更能激发情欲。（因为情欲总是与暴力和虐待有着纠缠不清的关联。）这一造型到了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时达到完美，成为后世永恒的经典。在同一时期达芬奇的《丽达与天鹅》中的女性则是米洛斯维纳斯传统的延续。而更值得注意的是，西方的古典画家创造了大量的女性裸体绘画，许多造型是没有主动遮掩，有些甚至在女性下体没有任何掩盖物，但是在正统的绘画中，他们从来不会对女性外阴做具体的刻画，也不会直接画出女性的阴毛。（在色情画中可能有所不同。因为色情绘画的目的就是追求淫秽的。至少在中国的唐寅的春宫画中就有过细致描画出女性阴毛的画作。）由此可以看出，阴毛是性禁忌中最深的禁忌。究其原因可能恰恰在于，它才是人类最原始的性吸引的标志。

而打破这一禁忌的是法国画家库尔贝的《世界的起源》。他可能是西方历史上第一个对于女性外阴和阴毛做出了直接、公开的描绘。这样的描绘直到今天都会让人看到后感觉震惊，并产生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据说画中模特是画家朋友的妻子。库尔贝在创作这幅名为《世界的起源》的绘画时，曾真的与他朋友的妻子一起对于世界的起源进行了地理学的考察和探讨。绘画完成后，为避免让他的好朋友生气，库尔贝把画面模特的面部裁去了。这在一定程度上挽救了这幅绘画，而非蒙骗了他的朋友。因为，这使它从一幅局限的人体绘画，尽管这幅画有着一个哲学的名字，回归到有限的原始膜拜。而在我看来，它仍然更多的是一种青春期的逆反情绪。作品的力度虽然惊人，但就深刻和抽象的程度而言，恐怕还不及3.5万年前的那尊没有头的，而且是经过了变形抽象的维纳斯的雕塑。可能只有训练有素的职业哲学家或盲人站在这幅画的面前才能镇定自若的进行思考，而绝大多数未经专业训练的普通观看者，他们面对这样一幅画时，感到的可能只是一些羞与人言的性冲动和对于这种冲动的恐惧。

在西方古典绘画中充斥着大量的完全或不完全裸露的乳房。我们很难客观界定哪些是色情的那些是非色情的。我认为其实它们都是色情的。即绘画的乳房已经由神性的雕刻的乳房进入了色情的乳房的时代。当乳房开始因为羞愧而非怕风被遮盖时，暴露本身就具有了色情的含义；而由于暴露的可能，掩盖本身也可以是色情的。人类度过了天真时代，就不再有纯真的眼睛了。画家们的色情欲随时随地混入他们的绘画创作之中，而观看者的眼光中也无法剔除掉色情的意念。这样，色情开始泛滥。而泛滥是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点。由绘画的时代进入影像的时代，是影像的泛滥。影像的泛滥又不过只是现代社会诸多泛滥的之一。但是，现代影像在现代社会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其重要性既在于它的直观又在于它的不直观，即潜隐的叙事功能，从而隐秘的洗脑。影像泛滥的本质，在现代社会与诸多泛滥一同，是偶像的泛滥。偶像崇拜是人类古老的行为习惯。正是崇拜产生欣赏。然而，原始的偶像崇拜与现代的偶像崇拜有何不同？原始的偶像崇拜是物的神话。所以，崇拜之物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它们只存在于虚构的想象中。即存在于艺术之中。崇拜导致艺术；而现代的崇拜是神的物化。它们是实实在在的，是特殊的物，即商品。那些五光十色引人痴迷的明星偶像都不过是商品的包装。今天的影像无处不在，乳房的影像无处不在，从公共空间到私密空间，或明或暗，时隐时现。色情欲通过泛滥的影像秘密转化为了消费的欲望。所以，今天现代的自由社会并不是一场性爱泛滥的大party，而是一场消费的狂欢。这才是摄影时代的乳房，或曰色情欲，的本质。

曾经有一个心理医生在门诊遇到一名恋鞋癖的男患者。经过一段时间交谈，心理医生找到了病因。据这位患者回忆：小时候他的父亲总爱用大脚趾拨弄他的小鸡鸡，直到把他的小鸡鸡弄得硬起来，以此取乐。那时，他的小脸发红，既恐惧又莫名其妙的激动。成年后，他开始狂热的迷恋和收藏女鞋。那些鞋子会强烈的刺激起他的情欲。这是一个绝好的隐喻。我们就是那个可怜的孩子，我们的父用他的大脚趾控制着我们，建立起我们对于他的大脚趾的隐秘遥远的狂热激情。

立
2018/1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