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夜钢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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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布里斯班门诊时,晚上门诊一结束,我立刻就开始准备晚饭。晚饭很简单,从院子里摘些新鲜蔬菜,木耳菜,红薯苗,茄子,或者苦瓜。苦瓜通常很嫩,翠绿的颜色,可惜后来有一次Helen外出,我又总忘记给菜浇水,那颗苦瓜就干死了。很可惜。没有想到苦瓜竟然是这样娇贵的植物。偶尔还会从超市买几个西红柿。菜洗净后,切切或者连切也不需要,只要摘摘叶子,然后扔进烧热的油中素炒一下,有时更省事,用开水一涮,捞出来撒上盐、味精、香油,打开一小盒鱼罐头,主食是白米饭,还可以配上一点辣椒酱。味道好极了,并且还很健康。如果中午Helen做的饭有剩下,我就连做都不用做,微波一下便可以了。吃完饭,收拾好餐厅,我洗干净手就关掉灯重新坐回到餐桌前,Helen家的这张餐桌很大,长长的,我坐在它前面时总会想到圣餐的场面。而这时,我已经把长长的餐桌收拾得空无一物,开始一个人在黑暗里听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我听音乐和看书一样,只要找到喜欢的,反反复复的听,反反复复的看,不喜欢的就很少去碰了。比如,我已经不再听肖邦了,即便是里赫特弹奏的,也不听。而现在我的小音箱里放的正是DECCA发行的里赫特晚年弹奏贝多芬最后三首奏鸣曲的现场录音。这个版本评论中很少提到,但是在我收藏的20多个贝多芬最后三首奏鸣曲的录音里,我最喜欢的这却正是这个版本。百听不厌。说到里赫特,我又想如果在餐桌上在我的面前不远的地方点上一支蜡烛就更美妙了。不过,不要要求太高,更不要不断的提出要求,那样你的生活就会慢慢变成了另一种生活,而通常最后总是在不知不觉中具有了一丝荒诞的意味。比如,点上一支蜡烛很好,但最好还要插在一个古老的烛台上,烛台要是青铜或者银质的。那么如果再像里尔克那样住在一座玫瑰花园的古堡里就更妙了,穿着一件宽大的白色睡袍。于是,在夜晚我又睡不着觉啦,辗转反侧,思绪纷繁。后来我烦躁的转动身体,使劲摇晃起手中的一个铜铃铛,卧室的大门马上打开了,应声走进来一个头戴银灰色假发手持纯银烛台的大个子。我扔下铃铛,把双手放在胸前雪白的丝绒被上,和蔼地对他说:亲爱的哥德堡,为我弹上一首我们的变奏曲吧。然后,我又突然举起了戴着长方形鸽子蛋钻戒的右手停在空中:等一等,我亲爱的朋友。今夜让我们听一听贝多芬吧。可是,是Andante molto cantabile ed espressivo,还是adagio molto semplice e cantabile呢?这可真是个难题啊。我躺在足足有五米宽的大床上,周围堆满了水果,叹了口气,把手又放回胸前。于是那个大个子也愁眉苦脸地说:是啊,是啊,公爵大人。It’s all about love or leave。在贝多芬的音乐中,我最喜欢的就是op.109 和op.111。前者是对爱情的回忆,后者是对世界的告别。对我而言,贝多芬的音乐始于欢乐颂,终于op.111,C minor, an end without any return。我擦擦湿润的眼角。在这首奏鸣曲最后乐章开始前,贝多芬写下:小咏叹调:非常缓慢的单纯无装饰音但如歌的柔板。它就是那样的,很单纯,但又非常复杂,缓慢的,没有装饰音但如歌唱般的柔板。音乐的最后终于变得有些恋恋不舍,似乎不愿结束,但没有一丝柔弱,也没有一丝哀伤,只有优美,He will not return never ever,曾经有一阵激动,我又擦擦通红的眼睛,最后结束在一段有如呼吸停止般的音符里,一个很轻的升c,消失了。我叹口气挥挥手,大个子转身走出屋子关上了房门。在这样的日子里,我于是一次次在夜晚,晚饭后关上灯,一个人坐在黑暗里一张长长的空桌子前反复聆听op.111,一次次的ending without any return,随着音响里那呼吸和心跳的停止而停止在寂静的夜里,仿佛又一个我又一次跟随着那个最后的升c穿越了餐厅的窗户飞过夜晚的街道向着更高的夜空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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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的这栋房子旁边的另一栋房子里,住着Helen女儿的一家。从我坐着的餐厅的窗户里可以看到他们家的窗户亮着的灯光,两栋房子只隔着一条通向后院的小路。这样在夜晚有时就会从那边传来说话的声音。有时是夫妻俩争吵的声音。Helen的女儿和她的老公都很年轻,孩子才几岁大,很可爱。Helen告诉我,当年Benny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追到她的女儿。两人争吵但多半只有一个女人在大声说话,另一个男人通常很沉默,偶尔对质两句,说话的声音却很大,可接下来又不作声了,一沉默就显得无声无息。可有时候那个男人会突然爆发,和那个女人激烈地争吵起来。这时候他的声音浑厚,具有一种爆发力,大的吓人。而这样吵架就会骤然升温,那个女的马上会声嘶力竭地叫喊起来,她的音量更大,音调更高,尖锐,而且语速非常快,连续不间断的叫喊着诉说着。这时如果她的老公还继续争执,接下来就会变得非常恐怖。那个女的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痛哭、大喊,仿佛马上就要响起砸东西的声音,撕扯,然后,是一声枪响。我一直坐在这边的黑暗里,闭着眼睛听着,一动不动,我从来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餐厅里小音箱在看不见的地方依然播放着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有时候我觉得仿佛我是在等待那声枪响,仿佛那样我便可以浑身一阵睁开了眼睛。但这时候那个男的突然不作声了,于是这另一半又一下子变成一个黑洞。随后就响起孩子的哭声,那个女人继续痛哭地大喊一阵也慢慢停止下来。不久那边就什么声音也没有了。这时我的小音箱里的钢琴声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它正在变得越来越弱,非常的轻,有些恋恋不舍,像是在白天,一阵看不见的风正反复吹着一张就要被扯破的蜘蛛网,那张蜘蛛网在阳光中伸展开像是从一只苍白的手心里撕下来的一片掌纹,一个淡淡的白日梦。op.111只有两个乐章,第一乐章很短,有些不和谐的音符;第二乐章很长。我很喜欢第一乐章里那些不和谐的声音,它们是20世纪现代音乐的先声。声音具有许多奇妙的属性,比如不同的声音可以同时被你听到辨别出来不相混淆,它们构成了复调音乐的基础,而文字和影像就不行。另外,当一段音乐结束时,它们也就不存在了。乐谱,CD,黑胶唱片都不是音乐本身,而音乐的本质不过是一种空气的振动。世界其实可以是一座孤岛,而不同的声音在一起可以同时存在,但绝对不会相溶或相互吸引。在布里斯班,我不和任何人联系。在这里的夜晚我从来没有说过话。只要我一个人时,我总会在小音箱里放着音乐,声音很小,即便在洗澡时我也在弥漫着蒸汽的浴室里放着音乐,它们构成了我的世界的一个背景。有时候白天我会看见那边院子里一个年轻女人在晾洗好的衣服,或者一个穿着短裤背心的男人低头除草喷药,或者提着一支杀虫剂的喷壶围着房子寻找蚂蚁窝,看到我时我们会相互点点头,偶尔那个女人晚上会来到我这边,给我送来一盘她刚炒好的菜,笑容动人,然后就回去了,那个男的从来没有过来过。有过几次在星期天,我看见他们一家人外出。这时候那个男的穿着西装很精神,女的穿一身白纱裙,化了妆,涂着鲜红的口红,楚楚动人,而他们的小女儿最兴高采烈。两个人都是南方人,个子不高。在音乐里会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其实人类最早表达感情就是声音,愉快的,惊恐的,悲哀的,愤怒的,或者滑稽的。那时人类还没有语言,说不出话来。后来有了语言,再后来又有了文字。文字和音乐完全不同,文字是一种非常孤独的表达形式,一个字一个字,文字是无声的,面对面的,one by one, face to face。当音乐结束后,我就站起来打开灯,拿着小音箱回到我的卧室里开始写作。写下我心中的那些声音,把那些重重叠叠的声音变成碎石头一样的文字。我的所有的文字都是我写的信,一个从来不主动和人联系的人,一个生活在孤岛上的男人,一直在写信。其实人类最早的文字,就是人类在这个宇宙中孤独的小岛上给世界写出的第一封信。在那些夜晚,我从来没有过漫长的夜晚,它们总是太短,小音箱里依然响着音乐。直到深夜,我放下笔上床睡觉,最后在朦胧中迷迷糊糊的醒来,伸出手吃力地摸索着摸到我的小音箱继续摸索按下关闭钮关掉那里面的声音,然后一下就睡过去了。并不总是贝多芬,我也听流行摇滚和爵士,有一次在迷迷糊糊的要关掉音箱时我仿佛听到了甲壳虫的歌,When I find myself in times of trouble,Mother Mary comes to me,Speaking words of wisdom,Let it be。我迟疑的停止了正要按下的手,在困顿里听着那歌声,但我已不能够,但我已不能够,然后,就又一次关掉了那里面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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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冬天的夜晚,我们一起听贝多芬的音乐,我们听过了肖邦听过了马勒听过了布鲁克纳听过了勋伯格听过了巴托克听过了亨德尔海顿听过了舒伯特我们听过了巴赫,然后我在孤岛在我的整个的世界在春夏秋冬的时光里开始给你写信,告诉你在下一个冬天,我们将怎样躺在一起,在夜晚听夜的宁静,在白天听行人从我们的身上走过的脚步声,听雪融化的声音,像春天里的惊雷,听草木的根须伸入土壤里生长的声音,听我们彼此古老的早已消失的心跳和呼吸的声音,听阳光下树木的阴影落在我们的面颊上的声音,那时我们还躺在一起我们一直在愉快的谈论着,我们又听见莫扎特的音乐了,听见了那音乐的声音,那声音里的安宁,那安宁里的快乐,那快乐里的纯真,那时候,我们都知道了,美是永存的,于是我们可以就这样躺那里,愉快的一直谈论下去,手拉手,躺在草地的下面,植物的根穿过我们,我们一起仰面看着青草的身影和蔚蓝的天空。
立
2017-05-18
理解你,如何分段确实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的确如此吧。
有时候如何分段对于我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