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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爱》_89

(2016-11-02 19:50:57) 下一个

 

*

李力安排了见面。

傍晚,小雨开车带小雪去新乡监狱。他问小雪以前去过监狱吗,小雪说没有。他以前也没有去过,这是大闺女上花轿,人生第一次。小雨驾车穿过新乡闹市,余光中小雪一直在扭头看向窗外。小雨想到那个男人。他会是什么样的一个男人?小雪曾经爱过的男人,现在被关在新乡监狱,可能没有什么大事,也可能命在旦夕,但小雪仍然想见到他,有话想对他说,可她还要对他说些什么呢?小雨又想到:如果自己被关在监狱里,而小雪千里迢迢费尽周折来见他,那自己将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是,他又想到:小雪仍然还爱着那个男人啊!之后这个念头就像脚跟上长出的骨刺,伴随着新乡那摆脱不去的夜色反反复复地折磨着小雨。窗外是新乡的闹市,一段短暂而正在逝去的路程。街上灯红酒绿,人影憧憧,这些就是一座世俗小城里平庸而亲切的日常生活,温温吞吞的,而他们正在远离这一切。他突然觉得自己已经爱上了这里,新乡。

驶出闹市,灯光渐渐稀疏,空气似乎变得凉爽,车里好像也更加安静,四周夜色越来越深。不久,小雨看见远处黑暗里隐约一座更黑的高墙,知道那就是新乡监狱了。

李力把小雨和小雪带进一间屋子。走在监狱的通道时,小雨一路看到的只有墙,好像很少有窗户,有也是极高极小的。小雨对李力说:这么结实的监狱谁都不可能越狱了。李力似乎嘲讽地笑了一下,说:没有没发生过越狱的监狱。进了那间屋子,他对小雨和小雪撂下一句:等一下。口气生硬,然后转身就走了。

小雨看见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四壁全是水泥墙,涂着白灰,一扇铁门,没有窗户,也没有任何装饰,简单得让人心里不舒服,很快他就变得难以忍受。小雪却一直安静地坐着,仍然不和小雨讲话。小雨先跟着坐下来,不久又站起来,走到门口,门是半掩的。小雨小心探头向门外观察,门外是一条走廊,空无一物,整条走廊只在接近顶板的墙上有一扇很小的窗户。他没有走出去,转身重新又坐回来。等待显得漫长难捱。小雨一度想:或许不应该托关系带小雪来这里见那个男人。自己就是一个傻逼。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声音应该是李力的脚步,那是无动于衷的脚步声,满不在乎,面无表情;而另一个声音,好像脚重得抬不起来,拖在地上,仿佛脚上戴着沉重的脚铐,是从遥远的地方跋涉了过来。小雨感觉小雪在颤抖,她已经转过身子面对着门,他的心也怦怦跳起来,不由自主转身坐直身体,眼睛向那扇半掩着的门看去。他知道那个让小雪如此牵挂的男人来了。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脚步声已经来到门边。小雪站起来了,小雨也跟着站起来。脚步声停止了。这时李力出现在门口,把半敞开的大门完全推开,然后站在一旁命令那个人进去,紧接着,小雨就看见一个男人走了进来。

在看到那个男人的一瞬间,小雨如释重负,同时心中生出一丝失望。那个人并没有戴手铐,脚上也没有拖着沉重的脚镣。他个子不高,衣冠不整,面容极其普通而且带着一个眼镜。小雨觉得他一点儿也不像一名记者。记者应该是什么样呢?小雨也不知道,但总觉得“记者”应该是一个吸引人的词汇。小雪怎么会爱上这种男人?这让他不解,他为小雪惋惜,同时,又感到释然,他相信小雪是不会爱上这种男人的。李力这时也走了过来,对小雨说:那你们谈吧,然后,就要走。小雨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也不应该留下来。他于是看向小雪。小雪正在看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也在打量着小雪。小雨连忙对小雪说:那你们慢慢谈。然后,和李力一起走出屋子。转身的时候,心里悲伤的想:像一对陌生人啊!他把门小心关好。李力显然原以为小雨也会留下来,但这时似乎也无所谓,他对小雨说:那你跟我去坐会儿?

李力把小雨带进一间屋子,给小雨泡上茶。这间屋子才像个休息室,有一些生活的气息。李力也似乎有了一点儿热乎气儿,但也就是温凉不冰而已。墙上挂着一幅很俗气的照片,不过还有一扇很大的窗户,让人心里出口痛快气儿,但窗户上也有铁栅栏。小雨想,难道是怕看守越狱?也可能是怕犯人闯进看守的屋子越狱。但是,小雨又想,那样看守岂不就跑都跑不了吗?那样不就活活被犯人打死?小雨想到这不禁笑出了声,李力奇怪的盯了他一眼。小雨立刻不笑了。在李力泡茶的时间,他快速地在大脑里回忆刚才小雪和那个男人对视的情景。再次想到:那眼神就像是一对陌生人啊!然后,在心里悲伤地对小雪说:你又和何必呢。你怎么会爱上这种男人?然后又想到那个男人的眼神,简直是铁石心肠啊!这样美丽的女人来监狱里看你,你却无动于衷。李力泡好茶又拿出烟给小雨让,小雨忙拿出自己的软壳中华给李力上。李力看了一眼说:太好了,抽不惯。于是不再给小雨让,也没有接小雨的烟,而是自己抽出一根自己的烟,点上。小雨也只好自己抽自己的中华。边抽边和李力聊了起来。在聊天时仿佛看见那间屋子里,小雪和那个男人正在说着什么。他看见那个男人的背影,但那是一个冷酷的背影,一言不发像一块石头,比石头还冷还坚硬,任凭小雪那万般的柔情也不能把它给软化下来。同时更加好奇小雪到底在和这个男人说些什么呢?他们已经分手,他又身陷牢狱而小雪还要见他,对他把这些话讲出来。李力抽着烟,谈性渐渐高起来。东南西北什么都能聊出点道道来,这让小雨终于从胡思乱想中摆脱了出来,两个人不知不觉聊了很久。然后,李力开始看表。小雨这时给他讲起了不久前自己在新乡的一天深夜里的一次奇遇。

那天夜晚,小雨在新乡的一片老平房区转悠。但他忽然听见远处平房区的深处传来隐隐的哭声。小雨觉得是女人的哭声,但是不像一般人的哭泣,而是婉转着带着腔调,倒更像是一种歌唱。后来,那哭声竟然越来越近。这时,四周没有人,虽然他不信鬼,但毕竟这是深夜,夜深人静,这不由得让小雨感觉瘆得慌。你去那里干什么?李力突然生硬地问。拍照。小雨解释。李力不解地抬眼看了一下小雨:晚上拍什么照?话语似乎带着警惕和怀疑。小雨只好解释他喜欢摄影。居民区有什么好拍的?李力显然对于摄影无知。小雨也就不再解释,而是继续说:后来他看见哭声传来的地方开始隐隐约约飘出来一些白影子,重重叠叠的,在深夜伴随着哭声飘过来,并且这一回他还听到了锣声,而那锣声就像小鬼开道。这他可害怕了。他知道这不是幻觉。那些影子虽然隐隐约约但是真切的。而且锣声和哭声正在变得清晰……。是家里死人了。半夜里出来哭丧。没等小雨说完,李力突然毫不在意地开口说出答案。小雨顿时感到失望,看着李力尖嘴猴腮的样子,觉得这个人真真的无趣。妈的,这个小狱卒。他们穿的白衣,就是过去说的披麻戴孝。李力继续解释。那天小雨看到人的确都是头上披着白布褡裢,身上穿的是白衣、白裤,鞋子都是白的。你拍了吗?李力问小雨。这个问题倒有点意思。小雨说,拍了拍了。这有什么好拍的。李力仍然不能理解。这个人好无趣。小雨不想再对他解释,只是告诉他说,自己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这种情景。真是难以置信。今天中国还有这种东西。李力说,在农村很多地方还保留着老习俗,你生长在大城市自然见不到了。不过现在越来越少了。然后,他又开始讲起自己家乡的另一种更加不可思议的习俗,配阴婚。

李力家在山西。当地未成年去世的夭亡者只能埋葬在乱葬坟,经过冥婚,才可以迁入祖坟,享受家族后辈在清明烧纸焚香的祭奠,否则,只能做孤魂野鬼。因此当地的媒人不仅为活人说媒,还为死人作冥婚。而年轻的女性死后,家里也急需找到下家合葬。现在经济条件好了,夭亡的情况又不常遇到,所以冥婚的定价越来越高,这就催生出了鬼媒和尸体市场。鬼媒通常与多家医院、太平间、殡仪馆的内部人员有联系,有些还认识打墓者、丧葬鼓乐手、灵棚出租者、棺材店、 寿衣铺的老板,以便获得更多的信息。高额利润还催生出偷盗尸体和尸骨的犯罪。在尸体市场上,分为“湿尸”和“干尸”,湿尸完整干净的很贵,死者年轻、面容姣好、手续齐全的最贵,腐烂变形的就卖不出好价钱,如果是埋藏多年的尸骨,价格则更低了,通常只有一、两万元。个别极端的案件是把活人害死出卖尸体。不久前,在西安火车站警察在一个乘客的尼龙袋里,就发现了六具完整的女性尸骨。案犯准备把它们带回来到山西发一笔财。

小雨问这六个女人是活人被害死还是挖出的尸骨?李力说不清楚。小雨于是就和李力谈起了鬼魂的问题。李力说他相信鬼魂是存在的。这种事情他听到过很多,而且自己就亲身经历过一次灵异事件。那是他奶奶死时,家里为她穿寿衣时,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早已准备好的那双绣花鞋。最后,只好又现买了一双新的。但是在奶奶下葬后的第二天,李力早晨起来,却看见了那只红色绣花鞋,就端端正正放在他的枕头旁边。不是压在枕头底下,而是放在枕头边。李力说:那双鞋上绣着荷花和梅花,梅花枝上还有一只喜鹊。他告诉小雨:这是奶奶半夜里来看他了。他说,奶奶生前是最疼他的。两人随后陷入沉默。然后,小雨刚想再问他什么,但李力这时再一次看手表,然后按灭烟头,说:差不多了。

那天,小雨给了李力一个封着钱的信封,李力接过信封收了,说以后有事给他打电话。

记者被带走后,小雨悄悄观察小雪的神色,但搞不清她是喜是悲,问,你没事吧?小雪说,没事。回来的路上,小雪一直沉默不语。小雨再次问她,你没事吧?小雪仍然只是说,没事,然后,再次沉默。小雨心中突然烦躁起来,也不再说话,生起闷气。直到到了宾馆,两人分手,转头就走。

回到房间,小雨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想把它狠狠砸碎,但还是启开,几口喝完,又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再倒上,这才开始坐下来慢慢地喝。喝着喝着,突然感觉现在他是多么地想念小雪,想马上见到她,拥抱她,现在,他无法忍受离开她的每一分钟的痛苦。

 

*

晚上睡着后,小雨竟然做了一个关于绣花鞋的梦。这次仍然是噩梦。(来到新乡后,他经常做噩梦,但他没有意识到。)梦里小雨来到一间屋子里,看见窗台上有一双红色的绣花鞋,白色的窗帘垂在鞋面上,恰恰挡住了后面的视线。他不知道那是一双空鞋,还是窗帘后面站了一个穿着鞋的女人。窗户开着,从窗外吹来的风不时轻轻掀起垂在鞋上的窗帘的下缘。但窗帘掀动的幅度极为轻微,仍然看不到是否有人站在窗帘的后面。这使得小雨感觉非常恐惧,不敢再往那里看,但禁不住又想看看到底窗帘后面有没有人,他想到走过去一把掀起窗帘,这样有可能会看到两条裸露的腿,是两条苍白的女人的裸腿,非常光滑,冰凉,但也可能是一个穿着花裤子的女人,或者是一个全身裸体的女人,但是是一个死人,甚至是一个吊起来的女人,于是他发现那双鞋其实是微微的,极其微弱的,离开地面的啊!这个想法增加了他的恐惧。他想,不要去再看那两双绣花鞋了。不看就不会对他有任何伤害。但突然明白了无论如何,这双鞋和窗帘后面的存在,那个人,或者鬼,或者只是一团空气,纯粹的虚无,对他的生活都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真实的伤害。事实上,它们一直在控制着他和他的生活。

 

*

第二天一大早,小雨就醒了。一醒来便开始悔恨自己昨天分手时的一言不发。自己为什么昨天在回来的路上要生闷气?现在觉得毫无必要。他醒来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床去淋浴。出来后,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在客厅里,看着墙上的照片,照片里雾气弥漫,雾是灰色的,他又想起了昨天的事,她和记者到底谈得怎么样?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在谈过之后小雪现在还要做什么?而自己和小雪今后会怎样?重归于好?还是就此了结?昨夜也像一团雾,未来就更像是雾,但在雾气中,小雨仍然能看见那棵树的朦胧的身姿。在雾中,它看起来几乎是完美的。

后来,小雨带上相机上街了。在一个居民小区,他走进一条拥挤的街巷,两旁摆满了货摊,有不少卖早点的,还有卖新鲜蔬菜,卖水果,弹棉花,做被子,卖各种五金杂货和小百货,卖光盘,修鞋,配钥匙的。一切都仿佛焕然一新,精力充沛,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平凡的生活,楚楚动人。小雨不停地拍照,这些都是新鲜的,他在北京,那个繁忙且繁华的大都市里,从没有经历过看到过和感觉过的。他似乎重新燃起了激情,像是第一次摄影,又像是,更像是,正在经历初恋的男孩,多数是盲拍,估焦,把相机隐秘地持在胸前或腹部,(小雨非常喜欢腹平取景的视角,)悄悄用镜头对准拍摄对象,然后秘密按下快门,偶尔举起来通过取景器快速构图,拍摄。徕卡快门的声音极小,在这样的环境里,连小雨自己都听不到。但是每次按下快门仍然有一种满足感。路上人很多,拥挤在一起,都说着河南话。不时还有汽车一直按着喇叭艰难地在人群里移动。小雨在一个摊位旁坐下,要了一张鸡蛋灌饼,做鸡蛋灌饼的炉子像一个装置,制作过程像变魔术,那个面团儿上沾满了油,柔软的做着连续的变形,小雨还看到炉子旁烧着一大锅汤,卖汤的是做灌饼那男人的老婆。他问这个好喝吗?那个女的笑了,好像对一个穿着时尚说着北京话的男人有些局促,说:喜欢就好喝呗。小雨对这个答案出乎意料,他笑了一下。平时小雨很少在这样的摊上吃东西,他嫌不干净。但夏雨喜欢在这种脏兮兮的地方吃,而且吃得津津有味。不过,今天他就想坐在这种喧嚣的环境里,大吃一顿。小雨问这叫什么?女人用新乡话说,肉丸胡辣汤。小雨于是要了一碗汤,一张鸡蛋灌饼。那女人麻利地盛了一大碗,汤很烫,她还往上面还淋了香油,小雨闻着就留口水了,喝下去肚子里暖呼呼的,浑身发热,真想再来一碗,只是已经饱了。这时,他心情大振,变得乐观了,掏出手机,拨了小雪的号码。在等待接通时,想着应该怎么对她讲呢,周围噪声太大,小雨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朵上,然后模模糊糊听见语音提示,小雪的手机好像已经关机。他又打一遍,这一次双手捂住耳朵,终于听清楚,小雪的手机关机,通话转入留言箱,语音提示结束后,出现了一段静默,然后,变成嘀嘀声,小雨收起手机,又要了一碗汤。喝完,再次心情大振,想:不是关机,是还没有开机,还在睡觉,爱睡懒觉的女人。但也可能仍然在生他的气。赌气一直关机。而那样更好。小雨于是结帐,拿着相机去街上拍照了。拍时突然回想起,那天自己和小雪在少林寺里拍照,那时他内心不定根本无心摄影。他突然想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和小雪一起在一座城市里街拍,应该不是北京,而是一座陌生的城市,比如,纽约的街上街拍,这是否是一种幸福?但他非常不能肯定,甚至感到害怕,怕到时候才发现其实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想着很浪漫,结果真发生时才知道是可怕的。小雨从来没有和任何人一起上街拍照,街拍对于他仿佛就应该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和一个自己心爱的女人一起街拍或许这不是一个好主意,但对他仍然有一种不能确定的吸引力。整个上午他又给小雪打了几次电话,依然没有打通。小雨渐渐有些不安起来,考虑会不会出什么事了,但会出什么事呢?肯定和昨天的见面有关。他突然想到会不会小雪已经退房走了。于是,赶紧收起相机,匆匆赶回宾馆。

回到宾馆,小雨径直去前台查询。年轻的女服务员问他:姓什么?小雨说:不知道。但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叫雪。女服务员用奇怪的眼神瞟了他一眼,问:是什么雪?小雨一愣,想了想除了下雪的雪,还能有什么雪?服务员查后说:没有。小雨有点儿发懵,又问:那今天有没有一个女人退房。服务员有些不情愿地又查了一下,说:没有。小雨又问:那这个宾馆里都有哪些单身女性入住?服务员用手指敲着桌面,斜眼打量着小雨,说:这怎么能给你查啊!你问这个干什么呀?小雨离开时,听见身后女服务员好像正在和同事说他。

她不叫雪?这真出乎意料。被一个陌生女人欺骗了?

回到房间,小雨坐在沙发里陷入沉思,她不叫雪,她为什么要骗自己呢?可能是自我保护,但也可能是小名,小名叫小雪,她没有说过她叫雪,只是让他叫她小雪。但无论如何现在联系不上,小雨觉得事情不妙。如果她已经出去了,是不会一直关机的,顶多不接他的电话,但这也没有必要,他们俩又没有发生什么大矛盾,而且现在还是处于礼貌性的相识阶段,他毕竟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对啊,会不会是自己的这个忙帮坏了?会不会是因为她和她的恋人,那块茅坑里的臭烘烘的石头,谈完之后绝望了?小雨对两人之间的关系和那天他们究竟谈了些什么感到更神秘了。他知道小雪住在三层,于是坐电梯下到三层,开始挨个敲门。只有三个房间开了门,但开门的都不是小雪。其中,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告诉他斜对面住着一个女人,一经描述,正是小雪。小雨去敲309的门,敲了很久没有人开门。他急了,一回身,看见那个男人的房门一动,迅速的关闭了。小雨小跑着要去报告前台,让他们开门,但跑到电梯口又想到,不会有事吧,每天早晨打扫房间时,肯定开过门,如果有事情应该早就发现了。他的思维混乱理不出个头绪,真有些糊涂了,再次拨打手机,依然打不通。后来,小雨还是来到前台,查询谁住在309房间。但这一回,那个女服务员无论如何也不肯告诉他了。等到傍晚,小雨还没有联系到小雪。去敲门,没有动静。他只好再一次去前台要查出谁住在309。这时已经换了一名女服务员站在那里,依然年轻、漂亮。小雨上前,问她,李瑞雪是否住在309房间,服务员查过电脑说,不是,小雨说,肯定是在309,请她再仔细查一下,服务员又扫了一眼电脑,肯定地说,不是,小雨问,那309房间是否住着一位女客人,服务员说,对啊,小雨说,那他可能记错了名字,他问她叫什么?一边想如何编个理由解释,以便进一步套出她的姓名,但这时,女服务员已经说了出来:

“叫顾小菲。”

 

*

回来后,小雨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手里拿着他的徕卡相机,再次看到雾中的那棵树,感觉那朦胧中的影子里面似乎有着什么看不清的东西,越是看不清,便越是吸引着他。她就停在那里,一场照片里的永远不会散去的雾。小雨又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相机,这台徕卡他几乎每天都不离手。现在,机身上许多地方很厚的黑漆都磨掉了,露出下面黄橙橙的铜骨,看上去非常的美,让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有多少的情感能够说的清楚,就像那颗树和那场无法散去的迷雾的本身的美。而手中的徕卡相机是清晰的,它是另一种完美。机身结实紧凑,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但并不沉重,一点也不费力,一切都是恰到好处,没有一点多余的修饰。小雨举起相机,把眼凑到宽敞明亮的取景窗前,观看那棵树,对焦,然后按下了快门。小雨知道28mm的广角镜头会产生变形,但是在旁轴相机的取景窗里,你看不到这种变形。因此,他不知道刚才自己拍下的照片,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些变形有时有着意想不到的惊人的效果。这样小雨心中突然有了一种难以按耐的冲动,想要回放一下刚才的照片,看看自己拍到的到底是什么样子。小雨于是站了起来,开始拿着相机不停地拍摄起这张照片,不同的角度、距离和构图。拍摄照片,照片中的照片,这别有一番意味,用清晰展现朦胧,又是另一番意味。屋子很安静,徕卡相机那传说中的快门声在这个空间里轻微而用清晰展现朦胧又是另一种意境。屋子里很安静,徕卡相机那传说中的快门声,在这里轻微,而清晰,那种难以描述的手感和声音,每次都给小雨带来一种难以描述的快感。人类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迷恋上机器,希望制造拥有一台完美的机器?小雨曾经在文章中读到过许多超级徕卡迷的奇怪的行为,其中一则印象深刻:一个单身老人,从年轻时就迷恋上了徕卡相机扳动过片扳手时的手感和那一声神奇的快门声,每天晚上他躺到床上熄灭灯后,都要拿起他的徕卡m3扳动扳手上卷,然后在耳旁按下快门,之后,放好相机才能入睡。几十年来,每天如此。他的相机里没有装过胶卷。他从来不摄影。

 

*

夜晚,小雨开着他的白色宝马轿车漫无目的地在新乡街头行驶,看着车外的街巷,突然觉得这个原本对其一无所知的城市,短短几天,一下子就变得这么熟悉了,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他突然喜欢上了这座质朴的北方小城,是从心底里的特别的喜欢,甚至有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就是要归属于这座城市的,仿佛这些年来自己一直流浪在外四处漂泊,在寻找着什么,而她就是自己一直在寻找的,现在自己终于找到了。他知道如果今夜他要开车离去,那么他一定是会因恋恋不舍而不忍离去的。可这反而又让他想家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和吴敏联系,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些什么,在想些什么,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吴敏正坐在卧室桌子的台灯下,专心致志的看着电脑,身体微微向前,伏在电脑的屏幕前,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把她的面庞映照得美丽而明亮。但是,这两天自己突然发神经似的迷恋上了一个神秘的陌生的女人。而现在他才想起了他自己的妻子,仿佛是他被那个小雪抛弃了,才在现在想起了吴敏,感到心中温存,想急于见到她,但又不想见她,不想离开,他仍然还想着小雪。小雨想,这可真奇怪啊。很矛盾啊。自己很矛盾。但事情不就是这样的吗?可并没有人要让你在新乡和家之间做出取舍啊!一晃结婚这么多年了,小雨突然觉到世事如烟,而自己正在变老。他突然觉得那些爱所有的爱仿佛都是带着一层不易察觉的荒诞,和无奈,和虚幻,非常的虚幻,转瞬即逝的幻影,什么都没有留下来,本来就是一个个的影子,又被时光之风吹散,什么要如此伤感?车外新乡灯火通明,但并不耀眼,新乡的灯火不冷也不热,是温存的。这让他想起了洛特雷克画里的巴黎,那些花天酒地,红磨坊,大妓院,酒吧,咖啡馆,但在洛特雷克的画里那些热闹永远也辐射不出一丝的热度。只有无声的痛,和喧嚣调笑中的寂寞。很久以前,洛特雷克的画曾经让他开怀大笑,然后,洛特雷克的画又长久地让他伤心。就像今夜,他又一次想到了洛特雷克的画。可是,新乡并不会让他伤心啊。新乡是一个如此温婉体贴的城市,不会让你又一点点的压力,沮丧,和恐惧。直到深夜,才显出一丝妩媚。在这里你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局外人,毫无用处的存在。但他此刻的身体里有着彻骨的痛啊!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在这座城市里,他不知道他所有的痛苦的原由,他此时有着很多的思念,想念他的妈妈啦,他想念他的爸爸,想念吴敏,也依然还在想念着小雪,或者,是顾小菲,或者,连顾小菲也不是真实的,难以离开,也难以留下,但即便如此,新乡的夜晚依然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温情,美丽,和亲切,让他割舍不下,不忍分离,但是,新乡并不会为了他的痛苦,而有一丝一毫的伤心啊!那些痛苦都和她无关,她依然在这个如水的夜里,独自美丽,那些痛都是他自己的,谁也无法分担,谁也不知道,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于是,他就又记起了阿勃丝的话:

别人的痛苦永远不会成为你的痛苦。

在一条僻静的街道,小雨停下来。周围灯光稀疏,他走下车,仰头看见新乡夜空中的那一轮清新的月,如出水芙蓉,月光清脆,空气里有看不见的水气,但他能闻到那水的分子的清润,在不远处有一条河,此时正暗暗流淌,风从河面上吹过来。月亮安闲地倚在夜空的怀抱里,像是一个无忧无虑没有一丝烦恼的情人,不,这里的夜晚是一大片种满青翠欲滴的豌豆苗的园圃,他仿佛都能听到了有人掐下一丛清新的豌豆苗时发出的响声,那折断的豌豆苗的根茎流出了许多的水,凉凉的,弄湿了夜晚黑暗中那个人的手指。而他几乎就要流出眼泪了。

在南京路经过和光明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小雨看见路边有一家“天使咖啡屋”,他于是停好车,走进了咖啡屋。

 

 

*

咖啡生豆,茜草科(Rubiaceae)植物的种子。咖啡属(coffea)至少有66个不同品种,但其中只有阿拉比卡(Coffea arabica)和加纳弗拉(Coffea canepnora)适于饮用,而优质咖啡豆则全部来自于前者。阿拉比卡发源于埃塞俄比亚高地,是一种中、低产量的娇弱植物,需要温和的气候和细心照料。每年雨季开花之后,再过210天就会结出红色或黄色的浆果,有时被称为“咖啡樱桃”。每个浆果里都有两颗椭圆形的种子,它们就是咖啡生豆。如今仅在巴西,就有500万人受雇于咖啡农场,种植、采收超过30亿株咖啡树。咖啡的气味强烈而复杂,不同产地品牌的咖啡具有明显差别。牙买加的蓝山、巴西的圣多斯,口感中庸,芬芳香馥;但苏门答腊岛曼特宁咖啡厚重浓烈的苦味,却绝让人难以忘怀;酸性豆子中,也门的摩卡、哥伦比亚的AA,味道迴转,沉浸其中,一一辨识,韵味无穷;而危地马拉火山腹地的按提咖啡,却总是带着一股子很重的烟熏味,让人刻骨铭心,却又欲言还休。第一个咖啡馆出现在也门的穆哈港,随后,咖啡馆在整个阿拉伯世界流行。咖啡馆是阿拉伯世界对于人类的一大贡献,但在很长时间里被世界忽略了。那时,男人们在这里喝咖啡,聊天,朗诵诗歌,下国际象棋。很快,咖啡馆成为艺术和政治活动的场所,也因此屡遭废黜。但是,即便是在穆拉德四世(Murad IV 1623-40)期间喝咖啡要被判处死刑,咖啡和咖啡馆也没有最终被消灭。后来咖啡流传到欧洲。巴赫曾经写过一部咖啡康塔塔(Coffee Cantata),歌中唱到:

噢,咖啡多么的甜美,

胜过一千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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