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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爱》_88

(2016-10-31 22:32:02) 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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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有一天,小雨在《光圈》(Aperture)杂志读到一组纪念性文章,文章里介绍了一个叫索尔·雷特(Saul Leiter)的摄影师,当时纽约的MOMA正在举行雷特摄影回顾展。索尔一直生活在纽约,他就出生在这里。但那时他早已去世了。索尔是最早用彩色胶卷拍摄纽约的摄影师,比威廉·埃格尔斯顿(William Eggleston)用彩色摄影从事严肃创作还要早许多年。但是,由于索尔一直默默无闻,生前几乎没有发表过自己的作品,因此可以说对于彩色摄影的影响几乎为零,这样埃格尔斯顿被称为彩色摄影先驱倒也名至实归。摄影对于索尔更多的是属于私生活的一部分,但他又不像南·戈尔丁(Nan Goldin)和荒木经惟(Nobuyoshi Araki)直接用镜头公开展现自己的私生活。索尔一生都在拍摄纽约这个他生活的城市,但是他自己的个人生活从来没有进入过他的纽约摄影的镜头里。这怎么说呢?他生活在纽约,他拍摄纽约就是他的个人生活的一部分,就是他的私生活啊。索尔的职业是《时尚芭莎》(Harper's Bazaar)的文字编辑,这个职业收入不错。和《时尚芭莎》艺术总监阿里克斯·布罗多维奇(Alexey Brodovitch)相识,谈不上要好,后者倒喜欢索尔拍的那些纽约彩照,因此将他的作品介绍给摄影联盟的创始人斯德·格罗斯曼(Sid Grossman),斯德和当时美国摄影界的泰斗爱德华·史泰钦(Edward Steichen)又是好友,于是索尔的作品被推荐给了史泰钦。可是,史泰钦的摄影理念相当保守,坚持认为彩色摄影不能表达严肃内容,因此将之拒于主流之外。他不喜欢索尔,但介于老友的情面,还是挑选了五幅索尔的作品,在当年的群展“年轻的陌生人”(Always the Young Stranger)中展出。展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索尔也再未公开发表过自己的作品。然而,在有限的熟悉索尔的少数艺术家中,普遍认为索尔是一名摄影天才。在他的欣赏者中,就有当时已经大名鼎鼎的尤金·史密斯(William Eugene Smith)。在尤金18岁那年,他的父亲自杀了。尤金的父亲原来是一位成功的粮商,后来生意破产,在一家医院的停车场开枪自杀,但当时没有死,被送进医院。为了抢救,尤金给自己的父亲输血。那时输血是直接把导管连接在两个人的身上。所以,当尤金的父亲死时,尤金的手臂上还连着父亲的输血导管。这件事对尤金精神上的打击非常大。他从大学退学,只身来到纽约,在纽约的《新闻周刊》(Newsweek)工作。但不久被解雇,因为他固执地使用小型照相机。当时,主流应用的是中画幅相机和大画幅相机。这样的相机拍出的照片更加精美,被认为是严肃的。小型相机这时刚诞生不久,被认为是玩具。随后,尤金进入了大名鼎鼎的《生活杂志》(Life magazine)。在《生活杂志》做摄影师是许多摄影师的梦想。可是,尤金在这里经常因为选择照片的意见分歧和编辑发生争吵。在23岁那年,他愤然辞职。辞职时编辑说,他是在自毁前程,并警告尤金如果他离开了这里将永远不能再回到这家世界上最著名的图片杂志社了。但尤金还是走了。后来,他在摄影泰斗史泰钦组织的“人类家庭”(The Family of Man)摄影展上以一张《通向天堂之路》(The Walk to Paradise Garden)荣获大奖,名声鹊起。这让他最终又回到了《生活杂志》。回到《生活杂志》并不容易,他是在三次拒绝了杂志社的邀请后才回来的。在这里,尤金完成了一系列摄影史上的经典系列纪实作品:《智子入浴》("Tomoko Uemura in Her Bath" ),《乡村医生》(Country Doctor),《助产士》(Nurse Midwife),《化学王国》(The Reign of Chemistry),《西班牙乡村》(Spanish Village),《一个慈悲的人》(A Man of Mercy),……。尤金是个大个头,身材高大,肌肉发达,但精神极不稳定,神经质,酗酒,并且不善理财,开销很大。他曾被著名马格南图片社(Magnum Photos)邀请加盟,但几乎把马格南搅翻了天,差点儿让这个世界最著名的纪实摄影图片社破产,最后又被请出了马格南。尤金极为自负,和所有人的关系紧张,只有一个例外,那就索尔。索尔是他一生的好友。尤金从事黑白摄影,索尔拍彩色照片。但尤金当时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彩色摄影的重要性。比索尔更早的埃利奥特·波特(Eliot Porte)和厄恩斯特·哈斯(Ernst Hass)也曾尝试过用彩色摄影进行创作,但他们只是把色彩当成一种视觉造型,而索尔是用彩色胶片记录和表现一个有色彩的现实世界,因为他相信一个真实的世界一定是一个有色彩的世界。这样,在同一个世界里的一对好朋友,他们眼中看到的世界却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尤金认为黑白之间的灰是世界的本质,而索尔认为色彩才是真实的,世界只存在于形色的表象之中。在默默无闻的日子里,索尔每天上班下班,在街头拍照,喝咖啡,听收音机,看书,写作,有时看看电视,偶尔参加朋友的聚会,但很少发表观点。索尔的父亲是一位犹太律法学者,曾经给索尔留下一部他写的书,《被少数人关注》。知道这本书的人极少,但索尔把它像《圣经》一样一直放在身边。索尔的一生生活稳定富足,有一个妻子,没有小孩。

可是就在索尔48岁的一天,他突然对尤金说,想去瑞士的俾尔茨堡,拍摄这座城市。尤金是《生活》杂志的一名摄影记者,走遍世界,去过太多的城市,但也从来没有听说过俾尔茨堡这个名字。这倒并不奇怪。世界上的城市成千上万,怎么可能都知道呢。但是尤金听到索尔的话后,反应相当奇怪。这位常年奔波于世界各地的摄影师没有鼓励从来没有走出过纽约的这个有些自闭症和抑郁症的中年男子走出去看看世界,而是当即苦劝他不要去。但索尔不久之后,竟不辞而别。

最终,索尔在一场离奇的事件中死在了俾尔茨堡。

俾尔茨堡从此成为尤金心中的一个结。直到1978年,尤金才终于来到了这座城市。俾尔茨堡,阿尔卑斯山脚下的一座安静的小城,当风从山脉深处吹出来,掠过城市之后,夜晚的俾尔茨堡就变成一块化石,连犬吠的声音也没有了。

那时,尤金已经已经是一个60岁的老人啦,身体非常差,看着像80岁。在来的路上,他仍然在想,一个美国的摄影师常年拍摄纽约,是有可能有一天突然对东方产生强烈的迷恋,于是抛家弃子,一个人去了中国的北京,上海,西安,杭州,太原,洛阳,或者,云南的大理,香格里拉;也可能是日本,东京,大阪,北海道,名古屋;韩国的首尔,庆州;越南的西贡,河内;泰国的曼谷,清迈;尼泊尔的加德满都,帕坦;缅甸的仰光,曼德勒;印度的德里,阿格拉,斋浦尔,克久拉霍,孟买,加尔各答,班加罗尔;但也可能他喜欢中东,那么就去了伊拉克的巴格达,巴士拉,摩苏尔,纳杰夫,亚述;伊朗的德黑兰,伊斯法罕,设拉子,马什哈德,卡尚,波斯波利斯;以色列的耶路撒冷,特拉维夫-雅法,海法;或者东西文明交汇点的土耳其,伊斯坦布尔,伊兹密尔,安卡拉;非洲,他当然可能想去非洲,埃及的开罗,亚历山大,吉萨,阿斯旺;南非的约翰内斯堡,东兰德,德班,伊丽莎白港,开普敦;摩洛哥的卡萨布兰卡;利比亚的的黎波里;突尼斯的首都突尼斯城;索马里的摩加迪沙;如果醉心拉美风情,那么墨西哥的墨西哥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巴西的圣保罗;古巴的哈瓦那;牙买加的金斯顿;哥伦比亚的波哥大;秘鲁的利马;智利的圣地亚哥;乌拉圭的蒙得维的亚;当然一个美国人也完全会对欧洲有一种更自然的亲切感,巴黎;伦敦;罗马;维也纳;柏林;斯德哥尔摩;圣彼得堡;莫斯科;里斯本;伯尔尼;日内瓦;赫尔辛基;哥本哈根;华沙;布拉格;雅典;威尼斯;维也纳;巴塞罗那;马德里;瓦伦西亚;阿姆斯特丹;布达佩斯;佛罗伦萨;萨尔茨堡;奥斯陆;布鲁塞尔;维尔纽斯;塔林;都柏林;慕尼黑;利物浦;里昂;……。太多了,数不过来了。尤金感到气恼,但为什么偏偏会是他妈的一个谁也没有听说过的俾尔茨堡,俾尔茨堡呢?

当走进俾尔茨堡的一刻,尤金感到震惊,眼前看到的是一座如此平常的小城,几乎毫无特色,笔直的街道,柏油路面,咖啡馆,面包房,小客栈,酒吧,餐馆,小杂货店,邮局,一座天主教堂,和教堂办的医院,所有的房子都是砖砌成的,都不高,市政厅的楼顶有一个圆形钟表,在下午三点,从那里传出的钟声在整个城市的街道回荡,街上空无一人,这时一辆老旧的公共汽车,从尤金眼前经过,他终于看见里面坐着几个枯萎的老人,面无表情,没有人抬眼看一看这个陌生的游客。

在一家四壁挂满照片的小餐馆,尤金用颤抖的手戴上老花镜,走到照片前,把头凑近去看。所有的照片都是这间小店和小店所在的这条街道,尤金看到在过去10年、50 年、100年间,这条街上的一切几乎没有一点变化。一切几乎没有一点变化。只是早期的影像有些模糊、失真,但那不是时间作用的痕迹,而是由于相机和镜头制造技术的不佳造成。一辈子看过数量浩繁的照片的尤金在心里说着: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城市啊!看过之后,他收起花镜艰难地走回自己的座位,坐了下去,像是塌陷,仿佛一下子彻底衰老了。肥胖的老板娘亲自端上她为尤金推荐的土豆浓汤。浓汤装在一只荷兰制造的瓷碗里,碗旁放着一只瓷勺,尤金哆哆嗦嗦拿起瓷勺,舀了一勺冒着热气的浓汤,向嘴边送去,而就在这时,汤勺一下落在了地上,一小勺汤飞溅出来,勺子碎了,尤金的身子歪过来,一头栽到地上。正在微笑着准备询问自己的客人,是否对自己的浓汤感到满意的老板娘,看到这样的场景,吓得用手揪住了自己的耳朵大叫了出来。她看见倒在地上的尤金杂乱的耳毛,突出的喉结,像石头一样的身体,和一只布满褐色老年斑的大手。她以为这个穿着一条可能从来没有洗过的牛仔裤的美国糟老头,死在自己的店里了。

回到纽约,尤金再次突然昏倒,这一回,他真的死了。

在索尔遇难后,尤金才知道,去俾尔茨堡时,索尔根本没有带上他的那台几乎从不离手的徕卡相机。那是索尔用了一辈子的徕卡M3,手工上卷,没有测光。这对于一名摄影师而言是多么的不同寻常。

“也许是意味深长的。”在俾尔茨堡下午三点钟的街头,尤金突然想到:“摄影已死!”是啊,今天它貌似无处不在,而这正是说明摄影已死。索尔生前曾说:“当每个人都在摄影时,就不存在摄影了。任何真实的东西一旦进入照片,就立刻变得虚假。但也许,真实根本就不存在。”

那天触动小雨的是,在整理索尔遗物时,尤金发现了大量的已经拍摄过,但还没有冲洗的柯达胶卷,它们装在一个黑色的口袋里,从胶片桶标记的时间来看,索尔在开始街拍时就已经这么做了。这说明,它是深思熟虑之举。尽管这是一个快速和即时的时代,是一个夸张的时代,网络之上到处是铺天盖地的夸张的视觉冲击、听觉冲击和文字冲击,但毫不夸张地说,小雨震惊得呆住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之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反复在想那整整一口袋没有冲洗的胶卷。那里面都照了些什么呢?有一次,他突然想到这就像心中无数没有说出的话一样啊!不是没有来得及说出来,而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那么这些胶卷里照下的就是无法用图像表达出来的景观了。

应索尔妻子的要求,这些胶卷和那台索尔心爱的没有测光的徕卡M3随索尔一同下葬了。尤金怀着矛盾的心情办妥一切,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在夜深人静的晚上,辗转反侧,追悔不已。

从此之后,小雨反复的想改用胶片拍摄,几次尝试,几次放弃。但那时胶片已经十分稀少,不仅昂贵而且冲洗相当麻烦。于是他又决定用拍摄胶片的方式拍摄数码,不看屏幕,只看取景窗,不在中途查片,控制拍照数量,也就是少拍,多看,多想,回家不马上浏览、处理那些照片。而是让它们留在相机里或硬盘中,等待。但发现这根本做不到。拿着一台数码相机却闭上一只眼皱着眉头看取景窗,这还勉强能做到,而拍过之后不去回放,不马上看看这些照片,这……,怎么说呢?于是这才明白,时代已经彻底地改变了。

 

 

*

杉本博司说:“任何虚假的东西,一旦进入照片就变得异常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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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小雨第一次来到新飞宾馆的酒吧。在新乡的拍摄让他失望,没有感觉。但想到明天就要离去,此时他却有一丝不舍,突然想到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住旅店,四处游荡,浪迹天涯,是一件非常酷的事。他以前没有意识到这是和旅游观光完全不同的。或者,一个人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在这里就住下来。他想如果他继续在这里拍一些时间,那么他或许会喜欢上这里,甚至会发现新乡正是他想要寻找的。他曾想一辈子应该只拍一座城市。但现在在北京的街拍正使他越来越陷入一种困境。因为,他觉得他在北京的街拍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他不知道应该再怎么拍这座城市。约翰·沙可夫斯基说:拍摄之道,即观看之道。现在小雨站在北京的街头,经常拿着相机却无法拍下一张照片。有时举起来又放下,有时转了半天却根本无法举起相机。在处理照片时,他会想到阿勃丝的话:拍什么远比怎么拍重要。于是,他想这一次拍拍新乡吧。一个完全不同而且陌生的城市。结果,更沮丧。而这一切都关乎观看之道。小雨走进了酒吧。在屋子昏暗的灯光下,小雨一眼看见吧台旁一个女人的背影,穿着一条暗红色的裙子,正坐在吧台之旁,高凳之上,独自饮酒。屋顶的一只聚光灯,斜打在她身侧的桌面,形成一个圆形光锥把她身旁的桌面照得像一个微型舞台,舞台的正中是一台徕卡相机。小雨忘记了拍照,而是径直走过去,把自己的徕卡放在它的旁边。在金色的聚光灯下,两台徕卡并肩放置,几乎一模一样,机身的黑漆在相似的位置都磨得露出了下面的黄铜。这时,那个女人转过头来……。那天晚上,当小雨回到自己的房间,回想起这回眸一瞥时,便以为这样的一瞥就足已能倾城倾国了。

放下相机,小雨就随手拉过一条高凳坐过来,问是否可以请她喝点什么。那个女人笑了笑,说:来杯JB吧。小雨本想点一款有趣的,然后给她炫耀一下自己的洋酒知识,但已身不由己地挥手叫来应侍生,点了一杯J&B,一杯黑标。聊天时,知道了这个女人叫小雪,也住在北京。他问她住在哪个房间,小雪只嫣然一笑,并未作答。小雨后悔没有必要问这个问题,想问她在北京住哪儿,却又问她来新乡干什么。小雪告诉他见一个朋友。小雨问是什么朋友,小雪说是一个记者,他现在有点麻烦。一时间小雨好像有很多感慨,有很多问题想问,但一下子却不知说什么好了。这时小雪继续说:他有了点麻烦,现在被关在新乡监狱。我想见他,但他们不让我见。小雨问: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小雪不说话。小雨又后悔没有必要问这句话,却又说:看来事儿不轻。然后小心地问:不会是死刑吧?小雪说:还没有审呢。没有审呢,就被关到监狱里了……。小雨沉吟着琢磨了一下,说:那是得罪人了。然后,他放下酒杯,看着小雪,说:

“我可以帮你见到他。”

 

*

晚上回到房间,小雨坐在客厅里,看到了墙上相框里迷雾中的那棵树,就又想到了小雪。或许,可以在这里留更长的时间。他还没有看到在新乡拍的那些照片,或许这里就是他一直以来在寻找的。谁也不知道在一次街拍中会拍下什么样的照片。所以,一个人拿着相机一旦走上了街头,就会一直追寻着拍下去,或者,有一天突然停止。

 

*

1974年,尤金接受了一个拍摄匹兹堡的城市摄影项目。本来这只是一个平常的摄影项目,《看》(Look)杂志社的图片编辑洛伦特(Stefan Lorant)想在期刊里介绍一下这座城市的复兴。匹兹堡过去是一个矿业老城,因为煤矿资源枯竭一度衰落,进入七十年代,匹兹堡开始了大规模的城市建设力图复兴。然而,拍摄开始不久尤金就对这个项目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他搬到了匹兹堡住了下来,并在公寓里建起了一座暗房,还雇佣了一名助手和一个导游。这使他很快就花光了洛伦特支付给他的费用,于是他就自己掏腰包。本来这个项目计划只用三个星期,结果拖延了整整三年,并且最终也未能完成。1944年,尤金在硫磺岛的海滩上,看到了一具日本士兵的尸体。那个士兵的样子显得很年轻,尤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家住在哪里,是否已经结婚,有过自己的孩子。尸体停在海滩上已经开始腐烂,尤金举起相机拍下了这张照片。这一年正值二战结束的前夕,尤金随美军邦克山(Bunker Hill)号航空母舰来到日本,作为战地记者拍摄了空袭东京、进攻硫磺岛和冲绳的战役。这次拍摄中,尤金放弃了用影像宣扬正义、爱国主义和战争胜利的念头,而是向世人展示了战争的悲惨和对于人的精神与肉体的摧残。回来后,他就陷入了一场精神危机。直到在家休养的第二年,他在一次郊游中拍下了自己两个年幼的孩子携手走出一座幽深山洞的背影,这张照片在《人类家庭》摄影展结束后出版的影集中,被选为最后的一张结束照,用以象征人类的希望。现在,30年后,在匹兹堡,老尤金又陷入了另一场危机。在过去的岁月里,他已经发展出一套自己的用影像讲叙故事的方式,完成了一系列纪实摄影的经典之作。相当成功,影响深远。但现在,他越来越怀疑他的那些纪实作品的真实性。什么是真实?是否存在真实?他意识那些照片有可能只是摄影师精心制造的一种假象。他的那些摄影构图精致,画面优美,照片的编排有序,主题明确,他能轻而易举的打动他的读者。但是,现在他对于这一切已经感到厌倦。此时的尤金想寻找一种全新的叙述语言和叙述方式。可是,在匹兹堡无论他怎么拍,他拍出的照片都仍然是和谐有序的,富于诗意,讲述着引人入胜的故事,而这正是尤金已经厌倦并想要彻底打破的。他感觉他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牢牢地束缚住。他不知道他想要寻找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是什么样子?它隐藏在哪里?这样,在匹兹堡,这个老人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暴躁。没有人知道尤金内心的茫然与绝望。现在他已经是纪实摄影的大师,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摄影家之一。三年里,尤金几乎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健康状况恶化,脾气变得更坏了,经常出尔反尔,大发雷霆,就图片的拍摄、编辑和出版的问题,和玛格南图片社,《看》杂志,《生活》杂志彻底闹翻,官司缠身,还欠了玛格南图片社的一屁股债务,同时他离了婚。没有人能理解这个古怪的老头,人们认为他只是一个大名鼎鼎,但性格乖戾的怪老头,可能已经有些老年痴呆啦。这样,匹兹堡项目终于结束了。实际上,它并没有完成,那些照片零散的发表过一些,可是尤金始终没有能够把它们编辑成一本完整的影集。在这之后,尤金还曾短暂的一度尝试过一个更加宏大的设想,把他一生所有的作品编辑成一部大书,多主题,多重叙述,非线性的结构,书名不叫影集,而叫书,大书,Big book。但最终仍然没有成功。它过于庞大而凌乱了。就这样,就在这时,尤金又想起了他早已故去的老友怀特,和那座他已经知道多年但从来没有到过的奇怪的城市。于是,不久之后,这个大块头,衣着邋遢,孤独而固执的老人,终于踏上了前往俾尔茨堡的旅程,并在这次旅程中,两次中风之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

当晚,小雨决定不走了。

第二天,到了下午事情已经搞定。晚上他又见到小雪。两人在酒吧里聊了很久。

小雨有不少公安口的朋友,事情最后找到了新乡监狱的一个叫李力的看守人员,但李力要后天上班,所以那天晚上,两人决定第二天一起转一转。小雨说去少林寺。这是他唯一能为小雪做导游的地方了。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小雨建议这次凌晨出发,早到,人少清静。

来到时天刚破晓,少室山满山青翠,在晨曦中雄健又秀美,山下的少林寺寺门紧闭,静谧无声。门外有两棵古树,树干粗壮,树冠奇大,几乎遮住了整个门前的庭院。小雪拉住小雨的手臂,情不自禁地小声说:太美啦。小雨心里想,她的声音怎么能这么好听呢?小雪指指那两棵树,说到深秋的早晨门前一定会落满金黄色的树叶。说时仍然看着那两棵树。小雨想,一定会的。小雪讲佛教的寺院有一种安详的气质,西方的教堂显得神圣,庄严,但高高在上,是在天上的,但佛教的寺院,是在地上的,平易,让人亲近,但宽广极了。小雪又问小雨,他是否知道这是什么树,小雨说是银杏,他说它们俩在这可能有上千年了吧。上千年?小雪问。几百年也够呛了。每天这样在一起,对望着,分也分不开,走也走不近。小雨苦笑一下。小雪却说,这太浪漫了。一千年,相望相守,不离开,也不走近。小雨一听,感觉小雪比自己的境界高许多啊,自己刚才说的也太没有情调啦。他意识到小雪很有文化啊!这时,少林寺寺门突然被吱吱呀呀地推开了,从里面走出两个僧人,拿着长柄扫把开始打扫庭院。动作安静,神情专注,像是在修行。小雨和小雪边都不再说话,只是看着眼前的场景。小雨看时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感觉到幸福。

随着旭日不断东升,渐渐出现了其他游客,多是散客,有两个旅行团。外面越来越吵闹,然后寺门大开,大家立刻吵吵嚷嚷地往里涌。

在少林寺里两个人一边转着看,一边不时拍照。拍照时各拍各的。路上小雨和小雪谈到摄影,但发现小雪对这个话题似乎不感兴趣。这让小雨有些扫兴。在少林寺小雨发现小雪看得非常仔细,有时还拿出个本子记些东西。她记时小雨就在一旁等。有一刻突然想到吴敏,吴敏也是很美丽,但和小雪的美丽不同,小雪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不是地球人,是外星人。然而,吴敏也是有文化的女人。那是不是可以说自己是一个喜爱文化的男人。想到这他笑了。小雪在少林寺里对树发生了很大兴趣,不停问小雨,这是什么树,那是什么树。小雨觉得她的兴趣是突发性的,不然不会什么树也认不得。小雨对树也不了解,看到了一颗松树,又觉得可能是柏树,但松与柏有什么区别他也不知道。于是,掏出手机上网百度,找到了解释,看过给小雪讲:松柏都属针叶植物。柏树,树干长得直高,树叶小,是鳞片状,(但为什么叫针叶植物?)一年四季常绿; 松树,树叶是尖的,像一根针一样,一年四季常绿。所以这是棵松树。

在藏经阁西,小雨终于又认出了三株槐树,都异常苍老,一株枝干干枯,树心中空,可还有几片绿叶。在廓然堂,小雪又对一棵树发生兴趣,问小雨时小雨还是不知道,感觉有些懊恼。恰巧一个身穿土黄僧衣的年轻和尚经过,小雪向他请教。那和尚十分平易,停下来,双目下垂,竖起一只手掌,告诉小雪:这是阎浮树。小雨抢着说:这少林寺里的树可真多,能认出的没几种。和尚微微一笑答道:的确如此。这里有银杏,菩提,阎浮,秦槐,汉松,侧柏,紫薇,梧桐,木瓜,还有无忧树,还有很多。种类的确不少。少林寺始创北魏太和十九年,寺内很多树龄都超过千岁了。小雪说,阎浮树的一只叶茎上都有七片叶子。小雨说:真的?和尚说:施主心细。的确如此。这树有讲究。于是他开始耐心讲解。他的态度温和,声音不高,但听得清清楚楚。小雪则认真听着,不时提问,或者和他讨论。小雨在一旁看着和尚,心想:他是否会身怀绝技呢?看着白白嫩嫩不像是有功夫,但也可能是内力深厚。如果现在他突然打和尚一拳会不会自己被震飞出去?

和尚讲,佛教将无忧树、阎浮树以及菩提树视为代表释迦牟尼一生三个阶段的标志,他在无忧树下诞生,在阎浮树下开始思索人间真理,继而又在菩提树下得道成正果,最后,则回到无忧树下圆寂。和尚继续讲解:

佛祖释迦牟尼,原名悉达多·乔达摩,印度迦毗罗国国主净饭王之子,从小聪慧过人,生活无忧无虑。后来,一天驾车出游,一日之内,看到人间生、老、病、死,从而认识到所有的人,无论贫富贵贱,都无法逃避人生的痛苦。29岁的一天夜晚,悉达多抛妻弃子离家出走,寻找摆脱人生苦难的方法。35岁那年悉达多在一颗毕钵罗树下(也就是菩提树),结跏跌坐,开始了他的非凡的七天七夜的静思,在腊月初八金星升起之时,终获彻底觉悟,立身成佛。号称释迦牟尼。

 

 

*

晚上睡后,小雨做梦了。

梦中小雪问他是否知道,什么是文化?(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啊,既不是美梦,但也不是噩梦,现在有谁还关心文化?)小雨在梦里立即紧张起来,预感到小雪要和他谈文化了,随即感到恐惧。小雪再次问他,什么是文化?小雨说,我没有文化。感觉口渴。小雪这时对着他嗓子里发出了一种狮子的吼叫声,然后讲起了什么是文化?滔滔不绝。小雨感到时间是的漫长,没有尽头。更加口渴,舌头上没有一点水。小雪终于讲完了,突然又变得柔情万种,开始和他接吻,小雨感到她的嘴里充满了水,他使劲地想把他的舌头伸进小雪的嘴里润泽一下,但舌头粘在嘴里吐不出来。小雪的口唇却突然离开了他。他听见空中响起了一个可怕的声音:文化。这一次他吓得脱口而出:我没有文化。小雪又暴跳如雷,一次次向他怒吼:文化!文化!文化!……。每喊一声,小雨就机械地回答一次,我没有文化,小雪就更加愤怒。每听到她的一声怒吼,小雨在梦里心就会一颤,告诉自己:别说了,别再说啦。但嘴巴却不听管仍然在说:我没有文化。于是,他发现他的嘴和他的大脑是没有任何关系的,也就是说他的嘴巴根本不是由脑子控制的,嘴是在自行其是。再次,他在心里说:快闭嘴吧!你的人生没有任何辉煌,其实已经够糟糕的啦!但嘴巴仍然还在辩解。于是,他心里说:一个男人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是可悲的,然后又说: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啊!一个喋喋不休的男人啊!然后又说:为什么要解释呢?解释毫无用处,所以解释是没有意义的,然后总结:一个男人一旦需要解释他就完了,然后又说:但可能,解释是有意义的,世界因为解释而存在,然后又说:不,解释篡改了世界,然后,再次承认:一个男人不断地在那里解释,真可悲啊!他对自己说:做个男子汉吧,快闭上嘴巴吧!但没有任何作用,嘴巴仍然在失控地辩解着,于是,他想:也许自己不是在解释,而是在用语言攻击她,让她受伤害,还有比这更卑鄙的吗!于是他生气的说:闭上你的那张臭嘴吧!仍然没有作用,但是这时他想到了,(终于想到了,)为什么她要没完没了地向他怒吼:文化,为什么一个有文化的女人一说到文化就这么气势汹汹,于是又在心里得出结论:女人一旦有了文化真可怕啊!但马上纠正说:不,是女人一旦自以为自己有了文化,那就是世界末日。这时,他突然明白了,原来小雪也是爱他的啊!此时发生的一切,不是都在说明:小雪也是爱他的嘛!小雨顿时热泪盈眶,但又隐隐畏惧,感觉到这爱是他所无法承受的,不知道为什么这爱让他感觉恐怖。于是,他一下子抱住了小雪,亲吻她,抚摸她,下面立刻勃起了。他马上感觉到这是冒犯了小雪的圣洁。于是,在梦里,他对自己的鸡巴说:别这样。她可是一个有文化的女人啊!但鸡巴自行其是的挺立着,而且更硬了。他想:真是个倔强的鸡巴啊!然后突然明白了:噢,天啊!原来男人的鸡巴也是不受大脑控制的啊!那男人的脑子还能做点什么有用的事呢?这时他仍然在抱着小雪,感到无比舒服,于是,终于对自己说出:去他妈的什么文化吧!操你爱的女人吧!管它那么多呢。但同时再次悲观地意识到:其实男人的脑子用处并不大,绝对没有他们以为的那么大。只能又一次告诉自己:那就去操你心爱的女人吧!使劲地操吧!于是,在梦里他和小雪做爱,幸福得难以忍受,但却感到口渴得要死,是真的要死了,他突然想到当时他站在爸爸的床前,看到的情景,在梦里,仍然不能相信,爸爸会以这种方式离他而去,那么的安详啊!但当他仔细看时,却感觉爸爸也是很渴的啊!于是,他竟然发现爸爸没有死,是渴得要死。他哭了,但也更渴了。他感觉非常的委屈,想我们父子俩都是被渴死的啊。这太可悲啦。然后,就醒了。

醒来之后,小雨感到极度口渴。他起床,倒了一杯凉水,一饮而尽,又添满,再次喝光,然后,再倒满,拿着水走到客厅,坐进沙发里,慢慢的喝。从少林寺回来,两人饿了,晚上大吃了一顿新乡特产红焖羊肉,又咸又香又辣。店不大,但客人全挤满了屋子。是朋友告诉小雨这个地方的,据说那锅汤里加入了滋补壮阳的祖传中药。他想肯定是那些中药闹的。那中药劲真大啊,看来药是真的而且是优质的。在今天这简直是奇迹啊。

三杯水喝下去,小雨的口渴好多了。他于是又开始回忆今天在少林寺的分分秒秒。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甜蜜的。然后,又记起那个年轻和尚给他讲的释迦牟尼,小雨困惑了,难道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吗?真的可以涅槃,从而跳出轮回得到解脱?

释迦牟尼80岁时,踏上返乡之旅。他要回家了。返乡的路程顺利,但当走到拘尸城旁的照连若跋提河畔时,却再也走不动了。他感到生命即将终结。于是,便在姿罗林中两棵无忧树间,让弟子安放床榻。床铺好,悉达多·乔达摩躺了上去,死去了。他在无忧树下诞生,现在又在无忧树下死去。

佛祖老死了?小雨在白天的少林寺惊讶地问那和尚:佛祖不是神吗?和尚说:佛不是神,是觉悟者。不是死,是获得涅槃。涅盘?小雨仍然不解:不就是死吗?小雪说:涅盘是跳出三世轮回。和尚再次称赞小雪有慧根,小雨想小雪有文化。那和尚还想进一步解释,但突然有手机响,他连忙撩起袍襟,掏出 iPhone,接通通话,一边单手作揖,一边侧头和电话说着走开了。小雨心里却仍然想着:佛祖竟然老死了。他转向小雪笑笑说:今天有收获,知道了原来佛祖叫乔达多啊。他呵呵笑两声。没想到小雪突然抓住他的两只胳膊,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不相信,说:你真的不知道佛祖叫乔达多?小雨顿时有些难堪,解释说,不知道,我不信教。小雪在笑,小雨脸红了,自嘲地又说:我没有文化,没上过大学。小雪抚摸着他的后背安慰说:你可真可爱啊。

现在,在夜晚从梦中醒来,小雨想起这些,仍然能感觉她的手在自己后背那温柔的滑动,仍然感觉那幸福是他无法忍受的。但是,在黑暗中他仍然还想着佛祖,也就是说,跳出轮回并非真的纵身一跃,或者,被带走,转运走,而只是想到了什么,想通了,是意识状态的改变,或者说,进入了某种意识的状态。他原本是不信神的,但在这样的夜晚,突然觉得另一个世界并不是不可能的。也许不同的世界只是某种意识的不同的存在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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