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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失业的那一刻,陷入了有生以来的最大恐慌。在他的一生中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一直以来,他生活顺利,学习优异,事业有成,令人羡慕,他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失业。但现在突然间,他失业了。如果不是他已经拿到绿卡,那么从明天起在未来的一个月内,如果他不能再次找到工作,他就必须离开这个国家,他将连挣扎的机会都不再有。但是即便他已经拿到了绿卡,从明天开始他就没有收入了,他就不能再在超市里把购物车装得满满的,然后出来用信用卡结账,但各种账单还会按时源源不断地寄来,接下来他将逐步失去房子,车子,信用卡,银行的账户,还有,工作的能力,更重要的是,他将逐渐失去工作的动力。你慢慢的一件一件的失去,你的生活变成了一种失去,像涨潮的海水慢慢地冲刷掉岸边的一座用沙子堆起的城堡,或者是沙滩上用沙子雕凿出的一个人,海水慢慢倒灌进来,一点点的侵蚀掉他的手、脚、大腿,抹掉他的鼻子,眼睛,抹去他的脸……。没有工作,他最终将失去沈菲,失去他的朋友,失去他的人际关系,最后失去他的电脑、手机,这才是最可怕的。那样他就将失去虚拟的自己,那么他的identity将不复存在,将从一张巨大复杂的网上脱落下来,像一颗果子,当它从一颗果树上脱落下来时,它就脱离了整个的果林。那样真实的他就不复存在。而且,他将失去尊严。而他们呢?他们,那些和他曾经相关或者毫不相干的人们依然快乐,大吃大喝,聚会唱歌,挣钱,工作,发表论文,晋升教授,他们继续欢爱,享受生活……。
没有人会在意他的消失。
沈菲回家后,小峰只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自己失业了,他已经做好了晚饭;沈菲则不着边际地还是让他不用着急,正好在家休息休息,辛苦这么多年了,然后,就走进到浴室关上了门。在关上门的一刻,小峰跌进椅子里,用手慢慢揉头。晚上,小峰失眠了,不只是睡不着,而且变得坐卧不宁。深夜里他爬起来,故意动作很大,但沈菲依然熟睡着,他于是穿着睡衣走进厕所,反锁上门,坐在马桶上。
第二天沈菲一走,小峰开始收拾屋子,他想现在自己失业了,就要多干家务把家务全包下来。可收拾到一半儿,又觉得应该赶快找工作,于是打开电脑,上网。但结果更加郁闷。几个工作网站上新的广告不多,而且都不适合自己,其实这两个月来小峰天天在看这些网站,很多广告都看过好几遍。而且,不管适合不适合都发求职信,但发出的信不是石沉大海就是婉拒。拒绝的回信也比没有回信要好,至少邮箱里可以看到新的邮件。他恨那些不回信的老板。看过广告小峰又检查自己的信箱,没有新的消息,他心里着急,怎么没有人给他发个邮件呢?哪怕垃圾邮件也好啊。于是又开始浏览文学城,往日能在这里泡上几个小时,现在看了一会儿却看不下去,又开始感觉坐卧不宁,这种感觉很不舒服。他于是起身走进后院,看见外面天空晴朗,绿草青青,玫瑰花在明媚的阳光中绽放。沈菲喜欢种花,但他考虑应该把这些没用的花草拔掉,种上蔬菜,西红柿、黄瓜、辣椒和葱、蒜,还应该种上土豆。想到土豆,小峰突然莫名其妙地感动起来。这种圆乎乎的植物块茎,结实,憨厚,埋在地下,挖出来时黑乎乎的一身泥巴。但是在欧洲,人们过去就是依靠这种植物度过了漫长的寒冬和饥馑的年代啊。然而他想到对于土豆的历史自己竟然一无所知,只知道英文里,小土豆,small potato,是小人物的意思。于是,他又回到家,上网去研究土豆了。在网上他查到一篇文章。但读完大吃一惊。文章中说,1492年哥伦布重新发现美洲,被视为现代世界史的起点。但很少有人意识到在这一事件中,对世界影响最大的其实是土豆。如果没有土豆,人类现代史将重新改写,而且希特勒也就不会发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了。两次世界大战可能都不会发生。那样,马克思可能就不会写《资本论》,苏俄不会出现社会主义革命。那样,也就没有斯大林了。他关闭了网页,不想看了。网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文章都有啊,都是一些闲人,胡说八道。他想再查查工作。但突然感觉什么都不想干了。他靠进椅子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伸手从写字台上拿起手机,但按亮屏幕后,手机又在手里暗了下去。小峰把它扔回到桌上,又无所事事坐了一会才起身走进厕所。在厕所里,小峰开始自慰,在自慰时想起了Tram,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他突然很想念她,但她会想自己吗?于是他想到自己已经失业了,你现在怎么能去再面对她呢?就这样鼓捣了半天也没有成功,后来小峰烦了,索性穿好衣服去找燕生。
在离开家的一刻,小峰突然恨自己,
太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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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燕生,小峰就像见到了亲人。他告诉燕生自己失业了。然后,一股脑把自己的恐慌、无助和种种的烦恼都讲给了燕生。燕生皱着眉听他讲完,然后拉小峰坐下,语重心长地对他说,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有这么吧一个女的,去集上买了一篮子鸡蛋,可回来的时候呢,在路上被一个小伙子拉进了路边的地里,在地里两个人扭打了起来,后来那个男的还是把这个女的给强奸了。可干完以后,这个小子却吓跑了。那个女的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气愤地说:原来就这么屁大点儿的事儿啊,还整出这么大的动静,我还以为是要抢老娘的鸡蛋呢!燕生讲完哈哈大笑。小峰勉强笑笑。这个笑话他已经听燕生讲过好几遍。燕生一到别人遇到困难就会讲个笑话,说明这事儿没什么。但小峰现在哪有心思听笑话,他恨这个笑话。
燕生随后变得有些激动,瞪着小峰大声说:我这种人,不懂英语,没有身份,这么多年在美国都能一直活下来,活得还挺好。你有这么大的学问,暂时没有工作,有什么可怕的。这个世界上到处都是发财的机会,你只是没有走出过学校,不知道罢了。小峰听得心头发热。这时,燕生沉甸甸的大手拿捏着他疲惫的肩膀,小峰抬起头,看到燕生脸上又露出了北京人那种生性难改的嘲讽的笑容,用一种欣赏痛苦的悲悯口吻对他说:当然啦,您是有文化,没技能;我是有技能,没文化。所以其实您活得比我还难呢。小峰只好苦笑说:您是干细胞,我是神经元。燕生注意到了干细胞这个词儿,他拉住小峰问他是不是干细胞可以预防衰老?有人推荐给他一种保健品,据说里面有干细胞的粉。小峰哭笑不得,说:骗人的。别信它。
后来,燕生突然想了起来,他拉起小峰来到那个暗红色的垫子旁,跪下来,开始为小峰祷告:
主啊,我们的朋友顾小峰,他遇到了困难,他失业了,很害怕。虽然他现在还不能相信您,但他也是您的孩子,他的头发也是被您一一数过的。就请您显示出您的大能,让他认识您,让他快快找到工作,而且是更好的工作,让他有信心,让他感受到您的慈爱和恩典。他现在在暗中,还不能看见。您给他光吧,让他看见您,看到您的无边的大能,这样,他就会把自己交付给您,传扬您的声音,而再也不会为明天担忧。所有的荣耀都属于您,您是我们唯一的神,信主将得永生和快乐!感谢主!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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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河边,两人准备了一番,投下诱饵,就坐下来等。小峰抬头看见天很蓝,周围的空气有些闷热。他突然想到了宇宙、太空、中微子这样一些词汇,然后又想到左旋、右旋、性、爱情、工作,他想:这些都是名词,然后,再次想到去开大货车,是很长很长的那种,驾驶室高高在上,要蹬梯子爬进去,然后开着车在全美的高速公路上昼夜不停地跑,看不到路的尽头。而这时候,燕生一直在他身边唠唠叨叨地说着,他说:小时候有一次学校组织看升旗,他们都早早就起床,系着红领巾,当开始升旗时,全体同学刷的一下立正,举手行礼,心里那叫个激动啊。升旗结束,老师向对面一指,说:看,毛主席他老人家在看着我们呢。那时,大家就觉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燕生说:现在毛主席的像还挂在天安门上,可他老人家每天注视的却是自己的棺材了。燕生告诉小峰:现在才知道世界上只有一个王,他就是上帝。世间的王都不会长久,到了末日,他们都要接受上帝的审判。说到这,燕生又给小峰讲了一件可笑的事。说,在纽约的教会时,有一次来了一个老太太,天天祷告,祷告得很用功。可后来才知道,原来是老太太的女儿爱上了一个比她大12岁的老男人,而且老男人还离过两次婚。家里誓死不同意,可女儿非要和他在一起。所以她就来祷告,祈求上帝惩罚老男人,让他不得好死。老太太说,在末日审判时,上帝一定会把老男人亲手交给阎王爷,阎王爷一下就把他扔进油锅里给炸了。小峰听完大笑。这时燕生看着河水,说美国真好,他喜欢这里,这么大,人这么少,空气新鲜,这里有自由。小峰想,这真是有讽刺的意味呀。一个逃离家园的非法移民,在美国却以为自己有自由,美国真的有自由吗?自己是否喜欢这个国家呢?自己所有的理想都埋葬在了这里。而现在他失业了。这时,燕生却又说到了纽约。
燕生曾经在纽约的中餐馆里打工,在中餐馆打工是最累的活。那时,他每天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大盆胡萝卜、一大盆土豆切成细丝。两年下来,燕生练出了一手好刀功。在餐馆里,也会忙里偷闲,偷闲时他就溜到后面的院子,吸上一支烟,把烟雾吐进院子再慢慢扩散到后面整条空寂的巷子里;有时不抽烟只是向着天空发一小会儿呆。餐馆后面的院子都是又脏又乱,路边摆放着成排的垃圾桶,垃圾桶的盖子敞开,或者掉在一旁,那些桶总是塞得满满的,发出湿腐的馊味,桶旁的地上还堆着黑色的垃圾袋,很多垃圾袋都裂开,或者没有系好,露出里面油汪汪的烂菜叶子,啃得乱七八糟的骨头,裹着粘腻汁水的肉,内脏,还有脏乎乎的面条和米饭,脏水流出来,但流不远就停下,聚成一滩。厨房窗户上的排气扇沾满灰尘,变得毛绒绒的,像一只巨大的昆虫,扇页嗡嗡转动向外吹出热乎乎的风。在后院能听见厨房炒菜炒勺撞击铁锅和炒锅翻起大火的声音,如果细听还能听见前面餐厅里隐隐约约的喧哗,但这些声音只是让院子显得更加幽静,那是一种亡灵般的幽静,那些幽灵们却一刻也不能静止,飘出院子,在整条巷子里披头散发呼嚎着来回狂奔,餐馆后院的街道通常一个人影也没有,偶而出现一个人但转眼就消失了,仿佛是被那些看不见的幽静一把拎起来塞进嘴里吞掉了。有一次,他和一个叫王和的厨子出来吸烟,这时傍晚就要结束,他点上一只烟,吸了一口,一抬头,看见满天的乌鸦飞过来。那种异样的感觉难以描述。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那么多的乌鸦,布满天空。这时天色已经变暗,看不见乌鸦的眼睛,只看见满天无数煽动的翅膀和疯狂躁动着的黑色的影子。那时,他就忘记了周围的街道,忘记了那个叫王和的厨子还站在自己的身边,也忘记了手中的香烟正在悄悄向着他的手指燃烧过来,他就一直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布满乌鸦的异样的天空,也没有意识到这个时候远处的太阳已经在西方坠落下去了。
燕生说,这简直就是一种异兆,像一场凶梦。后来有一天,王和突然心肌梗塞死掉了。王和是福建人,也是非法移民,他有一手好厨艺,但谁也不教,爱财如命,他没有什么朋友,燕生跟着王和只学会了切丝,每天为他做各种各样的杂工,受王和的训斥,还要为他上烟。王和死的时候,在他的床下发现了一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的全是美元,那是王和一生省吃俭用的积蓄。王和和他一样,来了美国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在清明他给王和烧了纸钱,敬上了一只香烟。他还祭奠了自己的父亲。
燕生说,他家有三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姐,从小老头子最疼他了,可他却不孝成天在外面惹是生非,让父亲担心。后来,犯了事逃到美国就再也回不去了。父亲走时,他也没能回去。大姐在电话里说,老头子走时一直在喊他的名字。父亲是喊着他的名字去了那边的。姐姐说就因为这件事,她会恨他一辈子。后来大哥电话里安慰他,说别把大姐的话当真。他告诉他,那天是在半夜,不知道老头子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气,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整条楼道里都能听见,那种声音,在半夜的病房里,听起来慎得慌。燕生告诉小峰:在挂了电话后,自己一个人在美国哇哇地大哭。
王和死后,燕生才真正明白钱真的是身外之物,人生真的就是一场梦。在这之后,他没事就爱在纽约的街头闲逛。有一天,燕生在闲逛时,看见对面几步之外,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站着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都留着一样的短发,一样的个头儿,皮肤非常白,头发乌黑。他色迷迷地盯着这两个女孩子。而就在这时,那两个女孩子也看见了他,就笑着向他走了过来。燕生一时愣住了……
鱼线静静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小峰躺在河边的草地上,天气仍然闷热,燕生在一旁坐着,看着水面,自己唠叨着,小峰渐渐困了。钓鱼是一种等待的艺术,抛下鱼钩后,你就没有太多可以作为的了。等待有时是一种乐趣,有时不是。小峰在似睡非睡中仿佛又看见了在学校的那些时光,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有多么美好,穿着白衬衫,系着红领巾,脸蛋红扑扑的,心就像蓝天一样的晴朗。
那天,两个姑娘走到燕生的面前,站住了,仍然向他微笑,燕生没有动,看着她俩,已经不能再那么放肆了,好像这两个柔弱的女孩子的周围有一种无形的气场,把燕生给震慑住了。而这时女孩说话了。她们问他是否听说过福音?燕生于是就明白了,立刻又恢复原形,开始和她们贫嘴周旋,反正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在美国这么多年很少能和这样的漂亮美眉搭讪,小姑娘向他讲起上帝和天堂,燕生那时哪信这些啊,但装着听得很认真,好像他真的被她们的话给打动了,最后,两个小姑娘劝燕生去教堂坐一坐听听福音,燕生就耍赖说,要是你们陪我去我就去,两个小姑娘仍然微笑着,然后向他身后一指,原来那里就有一座小教堂啊。她俩果真陪着燕生走了进去。教堂里面,坐着一些人,背对着燕生,人不是很多,有许多空位子,一位中年牧师正在传道,两个小姑娘示意燕生坐下来听,不要说话,然后,转身就走了,燕生有点儿扫兴,想就坐一会儿,权当休息休息,然后就走人,于是,奇迹就这样发生了。燕生坐在那里听着听着,眼泪突然开始流下来,像下起了一场大雨,哗哗地流,根本止不住,也不想去止住,感觉特别的畅快,特别的幸福,他知道,自己并不是被牧师打动,自己是被上帝充满了。牧师最后问道:今天有没有人因为这次传道而愿意相信,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他,从此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有,就请你举起手来。燕生举着手,站了起来,说不出话,泪水依然不停地往下流……
小峰醒后,头懵懵的,浑身困重。他想自己现在是怎么了?老是犯困睡觉,该不会是老年痴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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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工作那段时间,小峰有空还经常会跟着燕生做些事。一来能挣点儿钱,另外也散散心,换种活法。小峰一直想开大货车,或者干点儿体力活,但申请的工作都是生物医药制剂公司。不想再做科研了,尤其不想再做博士后。有些惋惜,或者说,无限惋惜,但不想再干了。跨度太大的工作,一来不会,二来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小峰没有什么朋友,过去就是闷头在实验室做实验,没有什么朋友。燕生三教九流的人都认识,关系非常繁杂,和国内的一些人竟然也还有联系。这段日子跟着他干过不少杂活,有时让小峰意想不到,觉得大开眼界。世界是多维的,实验室只是其中的一维;世界是复杂的,实验室里太简单了。
有一天,燕生说景德镇公司在美国几个大城市的华人社区搞展销会,第一站在纽约。他要去纽约帮忙。干三天,一天一百刀,而且有地儿住。他问小峰想去不想去。沈菲在外面开会,小峰当即就答应了。
明天就走。
第二天,小峰带上了一些零钱,就和燕生去了纽约 。
活非常累。钱不好挣啊!最后一天干完,小峰和燕生结了帐,两人都很开心,来到一家有点偏僻的中餐馆,要庆祝一下。燕生说这里饭菜实惠,味道很棒,当然价格特便宜啦。
小峰和燕生进到店里时间下午三点刚过。餐厅里有几个人,但人不多。燕生说中午和晚上这里人都很多,现在是人最少的时候。两人在靠窗的一张桌旁坐下。窗台上摆着一盆白色的茉莉花,发出浓郁的香气。小时候普通的北京人家都喝这种用茉莉花窨制的花茶,有时小峰的爸爸在喝时还会摘下几朵新鲜的花瓣扔进结满茶锈的搪瓷缸里。但小峰不喜欢这种太浓艳的香气,让人昏昏沉沉的,他早就不再喝花茶。但是他注意到了花是种在一只黑色陶土烧制的罐子里的。陶罐倒别致,黑油油的颜色正好衬托满树的小白花儿。燕生坐下来后,先揪了一朵茉莉扔进嘴里嚼,告诉小峰过去在家里泡茶都会揪几朵茉莉花放到茶里,香得很。
小峰看向窗外,外面的街道很冷清。但如果你向右走,不用几步,走到头一拐,就会置身法拉盛最繁华的地段,那里是一条主路,人流四面汇聚过来,从早到晚,热闹非凡。道路只这么一拐就天壤之别仿佛两个世界,这一拐简直就是一道深渊。这时马路对面的人行道上出现了一个年轻女人,长发及肩,穿着一条黑色的皮短裙,屁股被紧紧包住,圆圆的翘起来,下端还有一小部分没有完全包住,露了出一芽儿屁股的边缘。小峰想她一定是只鸡。小峰是从燕生那里知道,在美国也有不少华人女子从事这个行业。在实验室时他可一点也不知道这些事情。以前燕生时常打炮,信主之后就不再干了。燕生这时正在打电话。小峰继续欣赏着美女,乳房很大,一步一颠,撅起的屁部,也富于韵律地扭动。他再次想这一定是个妓女。小峰考虑如果自己找小姐,在做时是一言不发,或者还是先聊一会儿,聊好了,再干,干好了,再聊一会儿呢?这简直和打车有异曲同工之妙。有时车里的两个人都不说话,到了地方付钱走人;有时两个人一路聊得挺愉快。他又想,做爱,如果收钱,那就是劳动了,创造GDP。所以,应该禁止的是一夜情、婚外恋,他们不创造GDP!他这时倒很想能找个小姐干上它一次,这是过去在实验室里他想也不敢想的。小峰转头,看见燕生在打电话,他看了他又转头去看窗外。但这时街道空了,那个女人已经消失了。
小峰转回头,开始观察这个餐厅。看见餐厅里一个中年女人正眉开眼笑地在餐桌上对着她的儿子说着什么,燕生的电话已经打完,就要把手机收起来了。小峰扭头,想问问饭好了没有,却看见服务员已经端着盘子向他们走来。他想他们的饭来了,他已经很饿了,扭着身子看着服务员在向他们走来,小峰又扭头向窗外看了一眼,这次扭头时余光看见餐馆的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但小峰的头已经扭向窗外,他看见窗外的街道仍然空空荡荡,没有人。而就在这时,小峰听见身后有盘子掉在地上摔碎的声音。他惊了一跳,转身想去看,却蓦然看见门口站的人一身黑衣,连脑袋上也套着一个黑布套,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只煞白的鼻子,手里正举着一把枪。餐馆里的女人尖叫了起来,那个人也立即声嘶力竭地喊:抢劫,都趴下,不许动,不许出声。小峰脑袋嗡地一下,心想怎么这么他妈的倒霉啊,挣的钱全白干了!大家都稀里哗啦地往地上趴,小峰没有动,感觉郁闷极了,事事不顺。真想和他拼了算了,但接着还是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
劫匪在拿到燕生的钱时兴奋地叫了起来,小峰在他身后一直看着他,显然之前的那些人,钱包里没有多少现金。他又向小峰转身,却一下怔住了。因为刚才没有注意到,小峰不是趴着而是单膝触地蹲在地上。现在,他和小峰面对面相持住。在目光相对的一瞬间,小峰看见那双让他恐惧的眼睛里竟然好像流露出恐惧。但接着那个人突然怪叫,要小峰把钱包拿出来。小峰一个激灵忙掏出了钱包,劫匪劈手来夺,但手一抖,钱包掉在地上,小峰看见自己的钱撒出来。没想到劫匪竟然兴奋地怪叫,把钱全抖落出来。他把枪放在大腿根夹着,弯腰去捡钱,好像忘记了小峰。小峰这时突然一阵狂怒,猛然把劫匪推倒在地扑到他身上,枪掉在地上,横着滑出。小峰挥拳就打。劫匪的个子比他瘦小但是没有想到力量却比他大很多。他一下子就把小峰反掀在地上。小峰看见枪就在他的身边,他伸手抓住枪,但那个劫匪手很快一把握住了小峰的手。同时他用身体压住小峰,用另一只手也来掰小峰拿枪的手,小峰的另一只手没法帮忙,就狠狠地捶劫匪的腰部,但是拿枪的手还是一点点被掰开了。小峰越来越恐惧。这时,他绝望了仰头又看见了茉莉花开。白色的茉莉花飞满空中,颤颤盈盈,在劫匪的脑袋上散开,花瓣和泥土纷纷落下,小峰下意识一扭头,闭上眼睛,劫匪这时一下向右边倒了下去。是燕生用花盆狠狠地砸到了劫匪的脑袋。小峰立刻爬起来骑在劫匪的身上冲着他的脸挥拳就打,一拳,两拳,三拳,四拳,五拳……。很快,黑布面罩就变得湿乎乎的一片。最后,那只白色的鼻子变成了紫色的一团血肉模糊的组织。这时,小峰才听见外面一片混乱,刺耳的警笛声响在门外。他大口喘息着,起身,又朝那个人的裆部猛踢一脚,那个躯体随着震了一下,小峰要跑,但又回身狠狠向着那个已经不动的家伙两腿间夹着的那团肉狂跺两脚,然后,才转身向外跑。一出门被人一脚踹翻,顿时两眼一黑。醒来时,小峰看见,两个警察正蹲在身旁,路边还停着一辆闪烁着红灯的急救车。警察在往车里抬一个躺在担架上的人。小峰想:糟糕,我杀人了。
燕生失踪了。那天,当小峰睁开眼看到警察的一瞬间,他就突然意识到燕生是非法移民。不过,那时燕生早逃掉了。小峰只向警察说自己是一人来纽约旅游。撒谎时心很慌,好在现场比较混乱。但事后小峰再也找不到燕生了。他的手机关机。纽约小峰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但是哪也找不到。第二天,只好一人开车回到巴尔的摩,浑身酸痛,尤其右手第二掌骨疼得昨夜让他彻夜难眠,躺在床上心里就更加焦躁。昨天给警察讲完事情的经过后,他还担心那个劫匪是否被他打死了。他问那个警官自己是否会防卫过当,警官对他说:在美国你有权用一切手段保护你的生命和财产。如果是平时,小峰心里肯定会骂:你他妈地有什么必要要说那个“在美国”呢。但现在,小峰一阵阵后怕,心想:今天一时冲动,差点丢掉性命。是燕生就救了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