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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峰研究的是转录调控机制,具体地说,就是基因组中远端调控序列是如何增强基因转录的。这是一个非常基础的生物学问题。
在生物体内,以DNA(基因)为模板转录(合成)出RNA,再以RNA为模板翻译(合成)出蛋白质。每一步都需要多种蛋白质的参与。而在转录中起关键作用的蛋白质称为转录因子。在基因转录起点的上游,有一段包含许多特殊密码的DNA序列,称为启动子。不同的转录因子会识别不同的密码结合在启动子上,并进一步指导更多的蛋白质在启动子上组装出一部庞大复杂的转录机器。不过对于高等生物,仅仅有启动子还远远不够。高等生物和低等生物基因的数量差别并不大,但是基因调控的复杂程度却相差巨大。高等生物的基因调控复杂得难以想象。在一个基因的周围散布着各种不同的调控元件,有些可以增强转录,叫做增强子;有些可以抑制转录,叫做沉默子;有些可以将基因孤立出来,形成一个独立的区域,不受临近基因转录的影响,叫做绝缘子。越是高等的生物,这样的远端调控元件的数量就越多,而且有时它们距离靶基因非常遥远。这些远端的调控元件是如何识别靶基因发挥调节作用,就成为一个非常基础也是非常重要的生物学问题。运用基因工程、转基因和生物信息学的方法,人们已经能够找到大量的调控元件。但这些元件是如何工作,却仍然知之甚少。细胞太小了。我们看不见也摸不着。而细胞内数以亿计的分子一刻不停地进行着快速、复杂的相互作用。合成分解。
还是在上学时,小峰就对这个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知道关于远端调控的作用机制一直有两种假说。Looping假说和Tracking假说。
Looping假说认为远端增强子通过成环作用直接和启动子相接触,形成一个超级复合物。
Tracking假说认为远端增强子不与启动子直接接触,特定的调控因子首先结合在增强子上,然后沿DNA滑动至启动子处,从而调节转录。
由于缺乏直接证据,三十多年来,两种假说相持不下。科学家们曾经做过很多复杂的实验,但往往实验越复杂,结果越难以解释。
而那天晚上,小峰想到了一种巧妙的方法,可能能为增强子的作用找到直接证据,从而结束这场争论。他在纽约狭小的公寓里画出了整个实验方法的草图。看上去,这个方法简单有效,每一步似乎都是可行的。小峰开始兴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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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小峰放下笔时,已是凌晨三点钟。方法看上去很简单但要具体做出来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考虑。不过,现在小峰决定要到上沙发睡觉。此时,他的心情相当愉快,甚至想去床上睡,如果沈菲没有一脚把他踹下去,那么他还想亲吻熟睡中美丽的妻子。但是最终他还是老老实实躺在了沙发里,却仍然兴奋得睡不着,感到非常的快乐。这就是科学研究为什么会让人着迷的原因。那是一种发现的快感。正是这种快感吸引着科学家沉迷于科学不能自拔。科学就应该是这样的。可是上一次的快感却是在很多年以前了。那也是一个这样夜深人静的晚上,在兰州的宿舍里,小峰发现了实验的一个关键问题,那个晚上,他是多快乐啊!最后他的论文发表在了《Nature Genetics》上。而现在转眼,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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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峰来到实验室做实验,同时继续完善自己的设计。他希望今天能遇到老板。老板经常周六来工作,但今天没有来。下午回家,发现沈菲也不在家。
周一,小峰终于向老板讲了自己的设计。老板听了很高兴,同意他进行这项实验,并告诉他等宋回来,他会让宋帮助小峰的。小峰走出老板办公室时,感觉实验室的空气格外新鲜。
老宋是实验室里的技术员。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他是89年七月来到美国的。在西南大学读的生物学博士。毕业后做过许多年的博士后。换过许多地方。后来一直在这个实验室做技术员。老宋是个基督徒。对于老宋过去的经历,小峰知道的不多,老宋似乎不愿谈。小峰也不多问,只是想到老宋,心中不免感慨。在美国生物实验里做技术员的华人,绝大部分都是博士毕业,不少还是欧美名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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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小峰没有带饭。到餐厅买了一份披萨、一份炸洋葱圈和一份土豆浓汤。小峰最喜欢餐厅的土豆浓汤。汤是用土豆泥熬成的,里面有青豆、胡萝卜丁、咸肉丁,还加了盐、黄油和奶酪,味道鲜美。小峰刚坐下,就看见林锐和莫里尼端着饭向他走来。小峰招招手。林锐是所里的在读博士,学免疫的。莫里尼是美籍意大利人,有50多岁,属于高龄博士后。莫里尼喜欢和中国人聊天。他说他家与中国有渊源,他去过很多次中国。莫里尼有些语言天赋,英文说的非常标准,还会说德文、俄文,和一些简单的中文,但发音糟糕,像用卷成麻花的舌头在说。至今单身,有一个中国女友。但老宋说,他有过很多中国女孩。老宋认为,这些老外要想睡中国女孩太容易了,要想睡日本女人、韩国女人,就没有那么容易,甚至越南女人都不会像中国女人那么容易。莫里尼见到一个陌生的中国人,就会用中文说: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如果那个人说他是日本人,莫里尼又会用日文说这些话。如果那个日本人刚来美国不久,这时就会局促起来,不停地立正向莫里尼微微点头、鞠躬,说一连串不知什么内容的日语,然后,用像日语一样的英文反复解释,说话时一直在笑,不停地微微点头,并且不时地鞠躬。研究所有不少意大利人。小峰实验室里就有两个,一个叫皮耶罗,长得高大英俊,性格开朗。老宋说,他把所里所有的女人都睡遍了,说意大利男人如果想睡一个女人是非常容易的。但如果一个中国男人想睡一个西方女人就很难了,那简直就像天方夜谭,就像郭德纲的相声。另一个叫巴乔,巴乔清瘦,沉默,相貌忧郁。老宋说,巴乔在意大利有一个女友,和他谈了12年的恋爱,但还是不肯和他结婚。他搞不定,很痛苦。皮耶罗经常劝他,应该和其他的女人多交往交往,睡一睡别的女人。但老宋说巴乔从来没有睡过别的女人,可能连他的女朋友都没有睡过,他只睡过他的枕头,就是说有过很多个辗转反侧的不眠的夜晚,但那都是一些极为痛苦却毫无用处的不眠之夜啊!巴乔经常会躲在显微镜室的房间里给女友打电话,边打边哭。老宋又一次说,那些中国女孩儿都很愿意让老外睡啊,尤其是香港的女人,比大陆的女人还Cheap,以被白人睡过为荣。这就是万恶的殖民统治的结果啊!小峰注意到,皮耶罗的眼睛是黑色的,像个孩子;巴乔的眼睛是淡灰色的,有些胆怯;莫里尼的眼睛是蓝色的,像湛蓝的地中海,非常清澈,从瞳孔发射出的一条条极细极锐利的黑线,呈辐射状散开,根根清晰可见。
吃饭时,林锐问小峰回国结婚怎么样?莫里尼一听表示祝贺,小峰忙解释说,只是重办一下婚礼,其实婚早结了。莫里尼又问家在哪里?小峰说,先去的他妻子家成都,后去的北京。这时,阿尔弗雷多也过来了。阿尔弗雷多是西班牙人,和林锐、小峰常一起踢球。老宋说,阿尔弗雷多的女友很漂亮,但阿尔弗雷多非常花。他说,西班牙的小伙子都很棒,特别招西方女人的喜欢,对于她们西班牙的小伙子就是野味。而西班牙的小伙子个个都是性欲旺盛,都是小种牛。
小峰告诉莫里尼,成都美食很有名,非常辣。莫里尼说,他知道的。于是,莫里尼谈起了他去成都的经历:
莫里尼第一次去中国,就到过成都。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刚改革开放不久。他说,在成都,有一次,他在街上看到一个卖食物的小摊上煮的东西非常香。但摊主不懂英语,当时街上也没有人。莫里尼就用手比划还用上了他刚学的中文。摊主也就随便给他挑了一些食材,然后,放进锅里煮。煮好后,莫里尼就坐在摊边吃。所有的东西都很好吃,但也很辣。莫里尼爱吃辣的。但他说自己当时的吃相一定非常难看。因为又烫又辣。可是,等到他抬头时,却吓了一跳。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身边已经站了一圈人,有男有女,不说话,但都在专注地看着他。莫里尼想,这些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刚才街上明明一个人也没有啊。可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突然都笑了起来。他看见,这里的女人笑的时候,用手捂嘴。有一个女孩子笑得都趴在同伴的肩上了。回到宾馆后,莫理尼向服务员描述了他吃过的东西。服务员告诉他,他吃的是牛胃和鸭肠子。结果,莫里尼把吃下去的又都吐了出来。因为,莫里尼从来不吃内脏。他只吃一般的牛肉和鸡肉。而且,还是鸭子的肠子!这真让莫里尼无法忍受。
小峰问:肝脏也不吃吗?莫里尼说,不吃。任何内脏他都不吃。小峰说,可法国人的鹅肝是很有名的啊!莫里尼说:是啊,是啊。在远古,当人们捕获猎物后,要把肝脏最先分出来,给部落地位最高的人吃。因为肝脏富含维生素。新鲜的肝脏吃起来是脆的。其实,欧洲有很多地方,也是吃各种内脏的。比如,德国人就吃鸡心;法国人吃鹅肝;还有苏格兰人吃羊肚。在意大利的佛罗伦萨,人们吃牛肚;在西西里,吃猪大肠;而英国有猪血布丁,还有一种怪异的腰子馅饼。林锐说:腰子是非常非常好吃的。莫里尼只是笑着摇头。小峰问阿尔弗雷多吃不吃内脏。阿尔弗雷多说他什么都吃,尤其喜欢吃免费的。那狗肉怎么样?林锐刺激他。阿尔弗雷再次强调只要是免费的。小峰说,他觉得吃狗肉是一种野蛮的习惯,尤其是养过狗的人还吃狗肉的话。林锐说,那只是一种习惯。印度人还会认为吃牛肉是野蛮的。还有西班牙的斗牛,很多人认为野蛮、血腥。他看向阿尔弗雷多问:你喜欢斗牛吗?阿尔弗雷多说:不是太喜欢。小峰问:西班牙是否会禁止斗牛?阿尔弗雷多说:目前还有许多人喜欢。以后可能会禁止吧。现在反对的人在增加。阿尔弗雷多说:其实任何一种动物,养的时间长了都会有感情,都让你觉得它是能理解你的。这样的话,猪、牛和狗又有什么区别呢?难道大家都应该成为素食主义者?林锐在阿尔弗雷多说话的同时插嘴说,但是猫养得再久也难以理解。莫里尼告诉大家,达·芬奇早就说过他很小便放弃了肉食。总有一天人们会同他一样视杀生如杀人之类的话。他相信未来文明社会人类会成为素食者。大家都笑着摇头。后来,连莫里尼也承认他不太可能为了文明而放弃吃牛肉。不过,他仍相信未来人类会成为素食者。林锐说,自己饿极了连人肉都会吃。说完他看看其他三人,好像他在权衡如果需要他将吃谁。莫里尼说:吃人肉恰恰是人类的古老习俗啊。然后,他就不说话了。小峰问:别的食肉动物会吃同类的肉?大家都不太确定。阿尔弗雷多说,他做转基因时,有时母鼠是会将生出的转基因小鼠吃掉。小峰解释说,他想知道的是是否有基因上的某种机制让动物不喜欢吃同类的肉,这对这种动物种群的生存似乎是有利的。如果这个基因突变了,那就成为食人恶魔。
他又告诉大家,吃牛肉其实是非常不环保的。因为牛排放的气体中含有大量的二氧化碳和甲烷。全球有10亿多头牛,每天都在不停地打嗝儿放屁,污染空气,甚至超过了汽车和飞机。新西兰曾经打算对牛放屁征税,但因为养牛农民的反对而失败。在新西兰,养牛农民的势力很大,所以你就很难对牛放屁征税。就像美国的禁枪。所以,现在牛仍然可以自由地放屁而不用交税。小峰说科学家已经找到了解决的方法。那就是吃虫子。虫子,低脂肪,高蛋白质,富含矿物质,而且因为生长周期短,所以体内几乎没有聚集重金属等毒素。其实虫子的味道非常鲜美。小峰自己小的时候,就抓过虫子吃。那可真是愉快的经历啊。在秋天,蚂蚱都长肥了,在野外的草地里一上午可以捉到很多,装进瓶子里,然后,把它们穿成串在火上烤。烤的时候蚂蚱还在火上扭来扭去地挣扎。林锐说他也吃过很多虫子,毛虫,蜜蜂,蚂蚱,蟋蟀,知了,蝉蛹,蝎子,还有蜈蚣。其中,比较有意思的是蚕蛹。胖胖的,大拇指粗细,有黑色的,有黄色的,炸一下,撒上盐,塞进嘴里一咬,咔嚓一下,流出满嘴的汁水,鲜美无比啊! 不过,这时小峰接着说:经科学研究,最有前景的是苍蝇卵。非常有营养。苍蝇卵的粉,比鱼粉的营养价值更高,而且还能增进免疫力。大家都笑了。一致认为:未来是美好的。
吃完饭,四个人靠在椅子里,意犹未尽,还想再聊一会儿,可一时间又没有什么可说的。而就在这时刚才一直沉默的莫里尼突然又说话了。他说:
“我第一次到中国是八十年代初。中国刚开始对外开放。那一年我18岁。中国对于我是一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中国之行,让我既兴奋,又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你知道,我的一个舅舅,在中国做过很多年的外交官。他热爱这个国家。有一次我和他聊天时,他突然说:莫里尼,你已经18岁了,应该一个人去旅行,去看看这个世界。很多地方和意大利是不同的。你应该去一次中国。在飞机上,我一直想像着这个古老的帝国,但所能想到的只有天安门广场。你知道,意大利有一位非常著名的导演,安东尼奥尼。在1972年,他到中国,拍摄了一部纪录片,名字叫《中国》。片子的开头就是天安门广场。天安门广场,我知道,那里很大,永远悬挂着毛的画像。在六七十年代,在意大利,在整个欧洲,有很多人信仰共产主义,信仰毛主义。这些人里,有青年人,有中年人,也有老人。他们信仰得很真诚。但现在已经没有人再信了。还有很少的人,他们是大学里的教授学者,他们在研究。我第一次去中国时,所有公园的门票都有两种,一种是卖给外国人的;一种是给中国人的。卖给外国人的票,要贵很多。有一次一个中国朋友,陪我去天坛。他是一个非常好心的人。因为觉得门票太贵,于是就和卖票的工作人员商量,想让她卖给我一张给中国人的门票,结果受到了训斥。那位卖票的工作人员,是一个小姑娘。我还记得,她很年轻,长得很漂亮,她没有化妆,一直板着脸,没有笑容,也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我一眼。当然,她不可能给我,一个外国人,卖一张便宜的中国人的门票。我记得,那个时候,中国的服务人员,都是这样板着脸,很少对你笑,尤其不会对一个外国人微笑。后来我又多次去过中国。每次变化都非常大。笑容越来越多了,对外国人越来越热情,但我也越来越不喜欢了。因为那种笑容的目的性太强,太直白了。”
在2007年,安东尼奥尼去世了。这一年底,意大利首次发行了《中国》的DVD。莫里尼的舅舅买了很多张,作为圣诞礼物送给亲朋好友。莫里尼也收到了一张。在2007年,莫里尼离婚了。新年之夜,他一个人又一次看了一遍《中国》。这一次莫里尼注意到,安东尼奥尼在这部片子里,是从天安门广场开始,而以上海的一场杂耍演出终结的。
在这场午餐谈话的最后,莫里尼说,他第一次到中国后,坐火车从北京南下。一路上他发现,这个国家是如此的辽阔、美丽、引人入胜。当然,那时的中国很穷。
莫里尼讲完了。小峰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一时间餐桌上又沉默了。这时林锐突然对小峰说,差点忘了,这个周末踢球,你去不去?小峰说,绝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