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生活

Mr. B

他那时是一个中年人/他是一个认真的人/工作勤奋/而且还很顾家/每天早晨，他6点钟准时起床/洗漱之后，吃早饭/出门前，要在镜子前仔细地穿戴好比较正式的衣服/然后，告别妻子/开车去上班/在40年里/他几乎没有请过假/晚上，6点钟回家/7点钟吃饭/他不抽烟/偶尔喝酒/吃过饭后，有时看电视/有时上网/11点准备睡觉/他入睡很快/很少失眠/他从来回忆不出自己做过的梦/在节假日里，有时他们举家出游/和这个国家里成千上万的家庭一样/有时，就待在家里/和这个国家里另外的成千上万的家庭也一样/有了孩子之后，孩子/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孩子们长得飞快/现在，他们都已经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了/妻子是在两年前去世的/70岁/这个年龄去世，属于正常的年龄/本来是不必悲伤的/妻子与他同岁/现在回想起来/他竟然一点也想不起在这十几万个日夜里，自己都干过些什么/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他几乎每天都和女人做爱/开始是他的初恋/后来，陆续变成了一些其他的女人/他的第四个女友/成为了他的妻子/就是在两年前已经死掉的那个女人/然后，在漫长的日子里/他只和这个女人做爱/渐渐形成了一套固定的模式/他们在床上的花样不多/开始他在上面/偶尔中途，她会翻上来/然后他再把她压在下面，结束/后来，他们做爱的时间越来越短/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他记不起最后一次做爱是什么时候了/现在他想，如果知道/那真应该纪念一下/或许可以开一瓶法国香槟/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纪念日/却没有人为自己的第一次性爱和最后一次性爱做纪念/那不是一件小事/在他退休的那天，公司的同事举行了一个告别party/是例行公事/但他还是感动的眼睛湿润了/是眼泪就要流了下来/如果他不及时地抹了几把/这意味着，这个世界已经不再需要他的工作了/有些纪念是他不喜欢的/比如，每年的生日party/他总觉得生日party上充满了虚假的惊奇和欢乐/现在，他坐在家里/今年他72岁了/整个下午/就静静地坐在这里/喝一杯茶/他反复添了很多次水/现在茶味已经越来越淡，淡的几乎消失了/但不需要再换茶叶了/这个下午就要过去/落入他的已经积累了20多万个拷贝的废纸堆里/西方的天空，正在变得绚烂/他在看着那里/意识到/这么多年/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对落日/说过再见/

Madam A

她是我曾经爱过的一个女人/住在加州/一栋很大的房子里/房子里有一座花园/里面种满了各种鲜花和层层叠叠的绿色植物/加州的阳光让人难忘/那里没有冬天/她的房子，离海很近/她很有钱/一直过着类似单身的生活/带着两个可爱的孩子/一个是她的女儿/一个是她的儿子/她的丈夫在中国/成年忙碌着自己的生意/每隔三个月，或者半年/他会回来/和她们住上几天/然后，再飞回中国/这样的生活她过了二十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人/认识我以后/就开始为我担心/她总是告诉我/要快乐起来/因为，她看过我写的文章/她的观点是/那些文章一点儿也不好/因为，它们总是很悲伤/她希望我能快乐/希望她能够帮助我/快乐起来/而我那时，爱上了她/我们相隔很遥远/她住在加州/我住在布里斯班/布里斯班的冬天/比想象的要冷/清晨，我在写作时/要穿上加厚的保暖内衣/裹着一条毛毯/脚上套着一双羊毛脚套/但我的手仍然又冷又僵硬/杯子里的咖啡也总是凉的/那时，醒着的时候/我们总是在微信着/我们隔着万里大洋/谈论的不是各自城市里的天气/或者，窗外天空中正飘过的白云的形状/而是，今天的心境，情绪，和我们是否快乐/你快乐吗？/你今天是否快乐了？/振作一些吧！听话/一定要快乐起来/不要总是让我替你担心/我们今天很快乐/我们仍然很好/我们仍然很快乐/最后，是我放弃了/我离开了她/Madam A/一个温柔而且善良的女人/她沮丧地对我说/她无法改变我/她无法让我快乐起来/我说，是这样的/的确，是这样的/然后，我们分手了/她告诉过我/是生活让她学会了平静/但我没有学会/我仍然不能忘记她/一个美丽而忧伤的女人/她曾亲口告诉过我/说，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每天紧紧抱着她的女儿/坐在一趟环线列车里/穿过她住的那座城市/然后，列车调头/再开回到起点/当那辆车再也不动时/她就抱着女儿/走下车厢/回家了/后来，她不再坐这趟列车了/她开始相信/存在就是意义/她开始告诉自己/这就是生活/生活的目的/就是要追求一些简单的快乐/每天活的开开心心/我那时/爱上了她/但是，她并没有/接受我的爱/她接受了/她的生活/

Men at Their Middle Age

我是在一本杂志上的一篇文章里知道了这部电影的/这么多年以后/又想起来它/而现在仿佛我真的是亲眼把它看过了一遍/在文章的开头/作者先回忆自己在日本的一段生活/那时，他孤身一人在日本进修/当年的通讯远不发达/现在可能难以想象/但在当年/他在日本那么久/竟然从来没有能给家里打过一次/电话/因为国际长途异常昂贵/而且，那时的中国也几乎没有人家里有电话/所以，他只能经常写信/在星期天/他会一个人出去/四处走走/有时，看一场电影/看电影的好处是/既可以学习日语/又可以消磨时间/这部片子就是他在那段时间里看到的/故事很简单/一开始/就是一天早晨/一个中年男人在家里忙乱的情景/忙着洗脸/刷牙/吃早饭/然后，对着镜子穿西装/系领带/一边忙，还一边不断/和妻子、儿子说着些话/最后，来到门边穿鞋/快穿好时/弯着腰接过了妻子递来的皮包/然后，起身和妻子道别/就去上班了/场景转换/屏幕上出现了东京的街头/清晨，东京的街上/遍地都是身穿黑色职业正装的男男女女/在路上匆匆行走/不时还有人在跑/然后屏幕中又出现了/那个中年男人/镜头一直跟着他走/他快步进了地铁站/刚一过检票口/车站里传来了列车开来的声音/于是，许多人/立刻飞跑起来/镜头跟着他/快速跑下楼梯/在站台上/镜头停住了/那个男人继续在跑/火车进站正停下来/站台上挤满了人/男人消失在了人群里/等到火车的门一打开/站台上的人流开始向里涌/直到最后一个乘客挤进去后/车门在他身后关闭/那个人立刻又被挤回来/贴在门上/然后，列车开走了/接着，镜头再次变成那个男人在车厢里的特写/他挤在人堆里/一动也动不了/但是，身边有一个男人/一只手扶着扶手/另一只手却举着一本书在看/从车窗可以看到/火车一直在飞驰着/镜头转换/那个男人到了他的公司/接下来的影片就是他在公司里一天的工作/没有什么特别的情节/这个男人不停地打电话/接电话/电话桶一会拿起来/一会又放下/总有人来找他/说话时声音都不大/好像在压着嗓音/每个人都不停地点头鞠躬/中间，他被叫进老板的办公室一次/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老板在训斥他/他还是一直在鞠躬/但样子非常紧张/中午草草吃过饭/下午和上午类似/在下班时，公司里的人都开始收拾东西/纷纷离开/这时有人经过他时/和他打招呼聊上两句/然后，道别走了/他也在收拾东西/收拾好之后，夹着包也走了/走出公司大楼/外面的天已经黑了/镜头转向夜景/东京的夜晚非常繁华/然后，镜头中再次出现那个男人的背影/他夹着包，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远去了/屏幕随之变黑/当屏幕再度亮起时/镜头里是正午的城市的街道/这个男人正一个人在街上闲逛/街上的行人，都显得很慵懒/行动缓慢/这个男人仍然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还夹着他的公文包/但他没有上班/也没有和妻子、孩子在一起/他不太可能像小孩子那样逃学/在某一天不去上班，而是溜出来逛街/所以/这应该是一个星期天/他从家里溜了出来/镜头里光线非常亮/白晃晃的一片/这是一个昏昏欲睡的夏日正午/空气炎热/男人无精打采地转了一会儿/好像没有什么能引起他的兴趣/然后，他在一张电影海报前站定了看/那是一张很大的水彩绘制的电影海报/画面上的人比他还大很多/他看了一会儿就弓腰/在海报旁的一个小窗口前买了票/然后，走进电影院/屏幕一下子暗了下来/电影院里电影已经开始了/看电影的人不多/稀稀落落地分散坐着/放映厅里，有许多空座位/那个男人随便找了一个，就坐了进去/在这个过程中，他前面的大屏幕上/电影一直在播放着/那上面一对夫妇正在争吵/那个男人坐下后，开始看电影/电影里的夫妇仍然争吵着/中间，女人曾经摔过一些东西/开始，那个男人一直闷坐着不说话/后来，突然站了起来/指着那个女人骂她/镜头中/一直是那个男人坐在座椅中的背影/和前面巨大的播放着电影的屏幕/当镜头再次切换到那个男人的特写时/他已经睡着了/在特写中/他的身体向右倾斜/头下垂着/随着胸部的呼吸/一起一伏/同时/还在打鼾/然后，他的身体突然一斜/头向下一落/就惊醒了/可是/他眼睁了一下/随即又重新闭上/换了一个姿势/接着睡觉/这次/他靠在座椅里/头向后仰/这个镜头持续了一会儿/就慢慢地变黑下去了/屏幕再次亮起/那个男人已经醒了/在继续看电影/荧幕上的电影里/那对夫妇还在争吵/这个男人看了一会儿/就站起来/离开了电影院/出来时/天已经黑了/他坐地铁回家/到这里一切都没有什么异常/可是/当这个男人回到家按响门铃时/异常的事情发生了/开门的是他的妈妈/而且妈妈仍然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很年轻/但他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妈妈看见他并没有吃惊/就像他小时候一样/一见到他，就问他去哪儿了/埋怨他/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埋怨完了，就拉起他的手/让他赶快进屋去/妈妈的眼神里一直流露出/爱怜的神情/镜头跟随他们进了客厅/妈妈进来后/就迈着小碎步跑进厨房/他的爸爸正坐在沙发里读报/镜头切换到他的爸爸的特写/他的爸爸也很年轻/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动了动报纸，说/又到哪玩儿去了/就是记不住回家吗/然后，他翻过一页报纸/仍然没有看他，说/还不快去洗手/不吃饭了吗/他走进洗手间/拧开水龙头/洗手/洗脸/然后，对着镜子照自己/出来时/镜头切换到餐桌/饭菜已经摆好了/很简单/一盆米饭/两碟小菜/还有一碗味增汤/父母都坐在餐桌边/他走过来坐下/妈妈给他盛上了一碗白米饭/他接过来/拿起筷子/没有夹菜/就低着头/大口大口地吃起了白米饭/他吃的很香/他的爸爸妈妈/却没有吃饭/而是围坐在他的身边/双肘支在餐桌上/好奇地看着他/好像他是一只刚从外面拾回来的小动物/镜头再次切换到那个中年男人吃饭的特写/他低着头吃着吃着/就开始痛哭起来/于是，他用手擦眼泪/这时，画面外渐渐传来了/一个男人和女人说话的声音/然后，这个男人就醒了/他擦了擦眼泪/坐正/重新看电影/电影里，那个男人仍然在和那个女人说着话/这个男人看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电影院/一出来/屏幕一下子变的一片白亮，刺眼/外面仍然是正午/阳光强烈/但这时，街道在阳光中/好像变得不真实了，像是梦境/那个男人/回家了/电影最后的镜头/那个男人坐在地铁里/西服革履/车厢里人不多/每个人都沉默着/斜对着他/坐着一个穿着和服的女人/色彩艳丽/脸上化了浓妆/涂着很厚的白粉/端坐在那里/眼睛一眨也不眨/然后，镜头回到了那个中年男人的特写/他抱着他的公文包/有些沮丧似的/低着头/一直坐着/列车在行驶中不断震荡/镜头就保留在这个特写上/直到结束/那篇文章的作者说/当年自己在日本/正是在一个炎热无聊的夏日午后/看了这部电影/在黑暗中，他一直在流泪/我那时正在上高中3年级/我18岁/我在当时觉得我已经看懂了这篇文章/我知道作者想说些什么/这是一个伤感的故事/而在我那样的年纪/是喜欢读一点伤感的东西的/

NOW

I Saw You

立

2015/8/16

里尔克说：“我们不能像花朵那样在一年之内就完成我们的爱。”但是一生一世有时又太长了。它足以把爱变成了另一种性质的东西。对于生命，也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