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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级台阶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位于半山腰上,每天上学要爬162级台阶。我为什么会如此准确知道台阶的级数,又为什么能记忆到如今?在我的那些同学当中可有谁能知道?那些即便是在城市里上学的小学生,就算天天需要爬楼梯的孩子们,在毕业离开学校时,又有几人能说出他每天登上多少级台阶才能走进教室?而我就在这里第一次在心里暗暗喜欢上了一个女孩子,就是在这162级石台阶中的某一级。她比我大两个年级。每天早晨我都会早早来到山脚下,坐在石阶旁等候。等到她来了,开始沿着台阶拾级而上时,我才会起身,远远跟在她的后面向上爬,一直仰着脑袋,望着她在高处的背影。我喜欢看她的背影和拾级而上的样子,就是在我上三年级时第一次看到那样子,而喜欢上了她。有一段时间,我发现她在头上或者背后的书包上,还插着成串的荆芥花。那时,我总感觉那荆芥花像燃烧的火。我经常会陷入幻想,她突然站住转回身,从高高的上面向下看着我,对我微笑着问:你好吗?我就会停下来仍然仰着头,对她有礼貌地说:早晨好。重庆多山,也多雨。在下雨天,她会打一把碎花布面的尼龙伞,我穿着一件黄色塑料的雨衣。在细雨中,我仍然仰着头,满脸雨水。
后来她毕业升初中,去了省里的重点中学。她叫宁宁。
大约30年后,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又遇到了宁宁。她那时从美国回来探亲,和朋友吃饭。我恰巧是宁宁朋友的老公。那时,宁宁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宁宁回去后,我们开始有了EMAIL的联系。
有一次,宁宁和我聊到了小时候我们的学校。她说她喜欢在傍晚爬到山上,坐在山顶的石头上,看夕阳徐徐在群山间坠落。而对面那座山上,就是我们的学校。宁宁问我是否还记得我们的学校,它在半山腰,每天上学要爬一百多级石台阶。她问我,知道不知道那台阶到底有多少级?我在回信中告诉宁宁,是的。我还记得的,台阶有162级。然后,我终于向她说出,在那时,每天早晨我都会早早来到山脚下,等在那里。等她来了,才偷偷跟在她的身后往上爬。我说:
“那时这样做的理由很荒唐。我喜欢看你的背影。”
后来,宁宁毕业了,我开始数台阶。每次都是162级。
“我想现在可能仍然不会少的。”
我还告诉宁宁: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你爱在头上或者书包上,插上蓝色的荆芥花。我当时觉得荆芥花的蓝色美极了,尤其,如果是在雨天。”
我几乎听到了宁宁在回信中爽朗大笑的声音了。那笑声就是重庆女孩特有的爽朗的笑声,而且是像山泉一样的甘甜。它现在又回荡在我曾经游荡遍的家乡的山峰间,从那山峰间吹来的阵阵强劲的山风,敲打着我的记忆,宁宁在回信中说:
“原来是你啊!”
我想起传道书中的话:
“都是虚空,都是捕风。”
在家乡的山上有成片的竹林。那里常年缭绕着雾气。我喜欢追雾。因为,你一追那雾气就飘散,你就一下子不知道你在追的是什么了,越追越迷茫,永远你也追不到。
宁宁说:那时,她和她的闺密都发现了一个怪怪的小男孩,每天早晨总跟在她的身后。闺密告诉她,那个小男孩爱上她了。这样,她的心里就好害怕。过了不久,闺密又惊慌地跑来告诉她,爬台阶时千万不要回头,而且,要在身上插上一串荆芥花。她问,这是为什么?闺蜜想了想告诉她:这样,那个小男孩在跟着你时,你就不会怀孕了。宁宁又笑了。一定的。她在信中说:
“那时,真的相信了。你可坏了,搞得我好紧张。如果哪一天我忘记了,就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提心吊胆。有时真想猛地停下来,回过身,冲到你的面前大吼:滚开。你这个小流氓。但不敢回头。于是,只好一边走,一边数着台阶,162级,你说对了。”
宁宁问我,她是不是从来没有回过头?我告诉她,是的,从来没有。我问她,那后来为什么不再插了?宁宁说,她也不记得了。可能后来,慢慢就忘记了。小时总是这样。但她的确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女人是怎样才会怀孕的。不过,我终于听到了宁宁说:再后来,竟然在心里暗暗地喜欢上被一个小男孩每天偷偷跟着的感觉了。只是依然不敢回头。她说,她从小就很是虚荣。我说:
“那时候感觉就是这样一直跟着你,一直往上走,就会走进天堂里了。”
我又听见宁宁的笑声了。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爽朗的大笑,而是一声无声无息的暗淡的笑靥,铅华尽洗,云烟淡灭,像暗夜里城市,安睡的楼宇间,某个黑了灯的屋中,发出的一声叹息。宁宁说:
“一百级台阶能把我们带到哪里。”
我告诉她:
“后来,我知道了,你叫宁宁。”
宁宁在信中曾告诉过我,儿时,她是一个一心倾慕大城市的小女孩,后来中学毕业去了北京上大学,大学毕业又去了美国读研究生,然后,在纽约工作,安家。大约在离开重庆20年后,宁宁再一次回来了。她又站在那块大石头上,看到落日了。放眼远眺,眼中所见几乎没有任何变化,除了学校已经迁走。原来漂亮的教学楼,现在显得残破的让人吃惊。校园空寂无人,石阶上也没有人。她那时想到了张爱玲《倾城之恋》结束的话:
“香港的沦陷成全了她。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是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后来,记不得是怎样发生的了。我和宁宁的通信又中断了。可能是我没有再给她写信,而她也没有再给我写信。就如同当年有一天早晨,我来到学校山脚下的台阶旁,宁宁再也没有出现。然后,又有一天,我也不再来了。
但我又回来了。再一次我又回到儿时小学校的山脚下,那已经荒芜的石头台阶前,我又一次开始向上攀登,一边爬一边数着脚下的石阶,仍然仰着头。这一次,我看到在高高的台阶上方,宁宁回过身来了,她大声地问我:
“一百级台阶能把我们带到哪里?”
我仰着头大声地告诉她:
“这取决于我们离天堂有多远。”
这一次,在我爬到石阶尽头时,我数到的是160级。于是,我跑下台阶,重新再来。
再一次攀登的时候,我看到了在整个的空中,在漫山遍野里,开满了像蓝色火焰一样摇动的
雨中的
荆芥花。
立
2015/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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