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时刻将来临
我刚三十几岁,就买下来这套大房子。它真漂亮。只是有点大,说实话是太大了,足足2千多平米,只有我一个人。单身一人住在里有时会感到孤零零的。这并不容易,你肯定也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想得到点什么都不容易。在小的时候,我曾经和我的小哥为了一把更舒服点的椅子发生争执,最后我的小哥面目狰狞地吼叫着:“这是我的!”随后一拳打到我的左眼上,结束了这场争执。他比我大四岁,那时我们还都是孩子。他的那一拳可真不轻,小哥是有着一股子狠劲的。但都过去了。现在在这样一个明亮的下午,回忆童年往事,真让人感到惬意,尤其在这么宽敞的大厅里。四壁洁白,阳光照进来,温暖而安祥。一片光明。
那时候,爸爸总是笼罩在烟雾之中。爸爸相貌英俊,他强壮有力,手里永远捏着一根粗粗的燃烧着的雪茄。那样子酷极了。我私下里曾经偷偷地模仿过很久,但总也学不像;而妈妈呢?妈妈总是倚在窗口,看着外面出神。妈妈总是很安静。我永远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那我呢?我又在哪里?我会躲在床边的小沙发里,抱着我的那只宝贝。它挺大,有重量感,像是一台真正的机器。外壳是漂亮的深蓝色的塑料。有两个像耳朵一样的黑色旋钮,但长在了同一侧,很可笑,像一对倒霉的孪生兄弟似地靠在一起。脑袋顶上还有一颗小小的银白色的金属头,可以拉出一根长长的天线。那样子像是一个火星人。盒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很好听。有一次我竟然在里面听到了恐龙的叫声。在每天的晚上那里面都有小说连续广播,那是我最喜欢的,岳飞,杨家将,还有好多外国人的故事,……。有时抱着收音机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有时不想听了,我就来回拧它的耳朵,像教训一只小动物,那样所有的声音就连在一起,忽上忽下,像过山车,好玩极了。
后来,事情来的很突然。爸爸像疯了一样对着妈妈吼叫,跺脚,撕扯自己的衣服。妈妈低着头,什么也不说。收音机被摔在地上,弹起来在空中翻了几个蓝色的跟头。爸爸骂妈妈不要脸,他指着这个家让她看,“这一切都是我,是我给你们挣来的”。的确,这个家,宽敞漂亮,住着很舒服。爸爸在喊叫着“他到底有什么好的”。妈妈不说话,后来,爸爸开始哭了。当他围着妈妈不停地问“你为什么不爱我”时,那个强壮有力的男子汉就再也没有了。我觉得他完了。果然,有一天一切就突然结束。我和妈妈搬进了一间很小的屋子。我不喜欢那里,那里总有一股子霉味。然后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男人。妈妈让我管他叫爸。他看着我似乎在期待着。但我不知所措了。于是,他又马上显得窘迫,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他的大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这时,我看到了他身后的那个男孩子。他比我大很多。我预感到了真正的威胁。妈妈让我管他叫哥。他向我走过来,友好地笑着,我看见他比我高很多,有一定更有劲。没有等我说话,他抓起了我手,和我握手,暗中攥得我的手生疼,我抽不出来手,只得勉强向他笑了笑。就这样我多出了一个小哥。我们搬进了他们的家。我的收音机没有了。他们倒有一台,但不好看,而且它是小哥的。他们有很多东西,但都是些破烂,把家里塞得满满的。
我不喜欢屋子里摆放很多东西。我喜欢让房间显得空旷。在我的这个厅里,中间放着一组围成环形的沙发,像是孤岛。这是一组白色的真皮沙发,在下面铺着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地毯,也是白色的,很大,像是从一只巨兽身上剥下的皮。我在大厅里慢慢地走着,墙壁很白,夏日的阳光照进来空气中变成一片白光。大厅里正播放着莫扎特的歌剧。
我的记忆里只有夏天。
他们的家是阴暗的。白墙已经不是白色的了。当小哥揪住我的头发顶在墙上时,我能清楚地看到墙上的污点,令人恶心。有一次,他揪着我的头狠狠撞到暖气片上时,我的头撞破了,流出的血滴在了地上。我一直想也给他搞那么一次,但不行我打不过他。他其实并不强壮,只是比我大了几岁。当大家都在的时候,家里就安静了。小哥这时会显得格外的老实、听话。我看得出妈妈喜欢他。我也不知道妈妈为什么喜欢他和他。小哥很会讨好妈妈。如果小哥的坏事败露了,他就会狠狠训斥他,甚至打他,但这时妈妈却会上来劝他。他听妈妈的。我知道妈妈也喜欢他。而我想我的爸爸。妈妈总让我要听小哥的话。妈妈经常和爸爸吵架。但他和妈妈从来不争吵。他也很奇怪,总是坐在那里,沉默寡言,有时长长地叹口气,或者突然莫名其妙的说一句什么。他不强壮,走路的样子仿佛背了很重的东西。他对我不错,我有时挺可怜他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可怜他。我想念爸爸强有力的样子。他竟然不抽烟不喝酒。这真让人扫兴。爸爸晚上喝完酒,就会爽朗地大笑,然后用手捏捏我的肩膀或者胳膊,疼得我大叫。我也希望能像爸爸那样有力,把小哥痛打一顿,活活打死。有时候在心里我挺想把一个人剖开,就像妈妈在厨房里剖开一条鱼。但这需要有一把好使的剪刀。我一直也搞不懂妈妈是怎么想的。
窗外是草坪,远处有几棵大树,夏日的中午,一切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好像都在飘动,草坪,树木,飞过去的小鸟好像都是白色的,白晃晃的一片。音箱里正传来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我从茶几上的盒子里拿出了一块奶糖。奶糖的彩纸也闪出细碎的光,五颜六色的。我剥开一块,放进嘴里,大口地嚼。奶香顿时溢满口中。奶糖嚼起来即柔软又富有韧性,渐渐地在溶化,像女人的身体,又香又甜。
在那个家里,所有的好东西都是小哥的。小哥比我大四岁,这意味着我毫无希望。那时候糖果全部被小哥霸占了。他要是发现了我的糖被小哥抢走,就会骂小哥,让小哥把糖还给我,并且让我当着他吃。但这并没有什么好的,因为之后小哥就会给我吃更大的苦头。妈妈总是不让我和小哥争。妈妈也被小哥抢走了。
我应该少吃点糖,吃糖太多不利于健康,而我吃得太多了。不知道为什么糖对小孩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对于成年人来说,一块奶糖是无足轻重的。那扇微微打开的门吸引了我,让我感到莫名的恐惧和让我恐惧的兴奋。我蹑手蹑脚走了过去,穿过屋门的空隙我看到了一双黑色的脏兮兮的足球鞋,一双粉红色的散布着白色小花的跑步鞋,三只散落在地上的袜子,黑色的运动裤,天蓝色的运动上衣,床单的下摆在微微地颤动,快要触到地面了,四只脚在动,在床上有两个赤裸的身体摞在一起,一个是丑陋的小哥的背影,一个是美丽的兰兰,她真白,像一块奶糖,一定又香又甜……
当时我就像着了魔一样,没有走开,反而凑得更近,透过门缝盯着他俩看,眼睛一眨都不眨。后来我被小哥发现了。他把我抓进屋子,撞上门,反锁住锁,然后把我推到墙上,抵住。他对我笑了,很和气,我想他一定是害怕了。这回可有他好受的了。果真他好声好气地对我说我是他的好兄弟,这件事对谁也不能说。他又从兜里掏出一块奶糖,很友善地拨开。我看见拨开的糖纸间露出了一块白白的东西,就像兰兰的身体一样,我禁不住撇了一眼床上的兰兰。小哥把糖块塞进了我的嘴里。“对谁也不能说,知道吗?”他耐心地一遍一遍地告诉我。他害怕了。我贪婪地嚼着奶糖,不停地点头。小哥还在和蔼地笑着,看着我,他的笑容离我的脸越来越近,我满嘴的口水,奶糖又香又甜又软。我的下面硬极了,因为我眼睛的余光一直看着床上的兰兰……
那些事情都是发生在夏天。我从不记得天空飘雪的日子,我的记忆里没有雪,寒冷,黑暗的夜晚,只有夏天,温暖的,阳光出奇的明媚。
“知道了吗?”小哥还在问。我点点头,刚要说“知道了”,那张笑脸突然又变得狰狞,他一把攥住了我的睾丸,差点被他捏碎了。那时,我正看见阳光中兰兰白皙的肩膀延伸出一条丰腴的手臂。我一声惨叫。
兰兰也被小哥夺走了。他夺走了我一直暗恋的女孩,他夺走了我生活中的一切。是什么使这个和我毫无关系素不相识的人嵌入了我的生活成为了我的小哥?对此我能做些什么吗?我的妈妈在一次学校的联欢晚会上,或者是在一次回家的途中,一个光线昏暗的书店里,第一次遇到了我的未来的爸爸,一切在那时就已经决定。我能怎么办?那一刻决定了妈妈将要在不久之后爱上我的爸爸,然后在后来的生活里背叛他,决定了我将要来到这个世界,这座城市,这条街道,这间屋子,决定了他将成为我的小哥,也决定了后来有一天当我终于压在了兰兰身上,就要夺回我所失去的也同时完成我对小哥的报复时,却发现失去的一切都已经无法挽回。我能怎么办?
只有一个人在这间大厅里,我的内心才有安宁。可是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洁净的墙上竟然有一个黑点。它很小,但很清楚,那是一只苍蝇,脏乎乎的。我走过去,它却飞了,但不久又重新落下。我又走过去,它又飞起来,然后又落下。我心中涌起难以忍受的不快,像鞋里面进了一粒带着尖儿的沙粒,硌烂脚底的皮肤又开始摩擦着露出来的嫩肉,而我还要不停地走下去。
如果小哥现在回来,和我一起站在这里。那将会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时刻。我,现在高大强壮,聪明英俊,就像我的父亲。我成功了。而他,瘦小猥琐,一脸对于生活的无可奈何,他一定是一个失败者,让人同情而厌恶。那样我可以原谅他对于我所作的一切。时间会让事情改变。
我悄悄走过去,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它还在那里,我慢慢举起了杂志。我必须打死它,这只可恶的脏兮兮的苍蝇。它好像已经觉察到了空气中的危险,我有些紧张了,手臂的肌肉绷得有些过紧,变得僵硬。我猛的一下用力拍过去。感觉它已经飞了,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掀开那本杂志,底下什么也没有。我茫然地向空中看去,寻找着,但什么也没有,仿佛屋子里根本不曾有过一只苍蝇,刚才只是一种幻觉。
小哥死了。是的,他死了。他已经永远不可能和我站在一起。
我终于又发现它了。再次轻轻走过去,但是这次我一挥手中的杂志,它飞了起来。我的目光立刻紧紧地追随着它。这时发现屋子里实际上有两只苍蝇,几乎一模一样。
那是一次我们一起到一座被废弃的大楼里玩。那条街道整个的荒凉了,没有人,即便偶尔有一个人匆匆经过,也影子似的,一闪就消失了。那座烂尾楼停止在那里,像是一副竖立着的恐龙的化石,风吹过时,它的胸腔里就发出呜呜的声音。我们爬进楼顶的一间屋子里,看到门窗都已经破烂了。我走过去,坐在了空窗口上,把两腿伸出了窗外。
跟住苍蝇的飞行是困难的。它们的飞行近乎完美,它们身体轻盈,稳定,可以在空中随心所欲地飞,忽快,忽慢,上升,下降,接着连续快速地上下左右转出一大串复杂的曲线,然后就突然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我已经关上了所有的门窗,它们出不去了。但它们不知道。这间大厅那么大,干燥凉爽,阳光充沛,对于它们简直就是天堂。 我坐在窗子上还把双手松开,然后从窗子上下来。我知道他不敢这么做,并且不屑地告诉了他。是他自己要逞能,是他自己爬上了窗子,他自己把双腿搭都窗外,然后,也松开了双手。我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做这一切。是他自己最后一不小心掉了下去。他就是这样又愚蠢又自以为是。一只苍蝇落在了茶几的桌面上。强烈的阳光正直接照在那里,桌面上的所有细节都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晃眼的白光,苍蝇停在白光里,一动不动,变得一点也不真实,它的身体投下一道极黑的影子。我离它很近就在旁边看着它。小哥确实是从十几层高的楼上自己摔下去的。他要逞能,我又能怎么办?他把所有的好东西都占为己有,他打我,欺负我,我能怎么办?我比他小那么多,又没有爸爸的保护。我能怎么办?这时另一只苍蝇似乎想亲近我,居然绕着我的脑袋飞,我能听见它的讨厌的嗡嗡声,感觉到它翅膀扇动的气流冲击过来,我使劲挥挥手,它飞走了,但我一停下来它竟然又飞回来。是的,我能怎么办呢?在这个白色的宫殿里,我无疑是强大的,我是这里的主人:“这是我的!”现在我将决定它的命运。莫扎特的音乐在继续,伴随着苍蝇的优美飞行,我轻轻挥舞着手中的杂志,像是一位乐队的指挥。
现在,我再次慢慢举起了杂志,对准了一只停在墙上的苍蝇。这次我知道,不必太用力,也不用太快,过强的气流会惊动它。这一次我只是随手一拍,它就从墙上掉了下来。我蹲下去用杂志拨了拨它,它很轻,没有血。我搬动过死人的尸体,尸体非常重,有时会流很多的血。他把我的头撞到暖气片上时,我流了很多血,鲜红的。我看见苍蝇的脑袋几乎被两只大眼睛完全占据,我知道苍蝇的眼睛是复眼结构,它由上千只小眼睛构成,像密密麻麻的蜂窝一样。如果我的眼睛也是这样的结构,那么那时我就会看见千百张床,千百双鞋,和千百条大腿,千百个叠在一起的男人、女人的赤裸的身体,千百只小哥的拳头向我打过来,千百张小哥狰狞的面庞,千百张小哥张张合合的嘴,每一张嘴里都吼叫着: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这是我的……。还有成千上万块雪白的奶糖,成千上万条雪白的腿,密密麻麻地张开的洞穴,那时我就要找回我失去的一切原谅我的小哥了,但我却突然感到一阵睾丸的剧痛,浑身一软,眼前发黑……但小哥确实是从十几层高的楼上自己摔下去的。那年,我和小哥一起进到了一座荒废掉的大楼里,大楼的门窗全烂了。整座大楼里没有一个人。我和小哥走进了楼顶的一间屋子。我要让他相信我比他胆大。是他自己逞能,但是一失手掉下了去。我又能怎么办?我又能怎么办呢?
现在只剩下一只苍蝇,我已经看到它了。它还在飞,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它不知道在这间屋子里还有我的存在。我一直在注视着它。它的命运将是它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
《费加罗的婚礼》已经接近尾声,现在苏珊娜正在唱着《美妙的时刻将来临》,这是一首非常动听的咏叹调。
立
2013
2015/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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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2003年写的短篇中的最后一篇。一直阴错阳差没有贴出。现在整理03年的短篇,这篇写了很久,但一直不喜欢,不过一直想贴出来,做个纪念,这样我的2003就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