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锥编》博大精深,读到钱锺书先生详细阐述语出双关,文蕴两义的“衣”字时,读者不仅可以清楚地看到表现题材时遣词造句的原则,还能悟出日常生活中常用的某些“处世铭言”的原理。
钱氏先从“衣者隐也,裳者障也…… 盖衣者所以隐疾”谈起,继而指出“然而衣亦可资炫饰”。人着衣衫,就像孔雀的羽毛一样,既遮身蔽体,又华丽示人,“使之尊严。是衣者移也 …… 则隐身适成引目之具,自障偏有自彰之效,相反相成,同体分歧用。”我想,“衣者移也”,大概有几重意思:一则,时新装、千金裘,既可表现个人的地位、品味,又提示别人应该如何看待自己。古代有官服,现代有工作服,都有区别尊卑贵贱 的意思。如德龄女官的《御香飘渺录》所说:沐浴时的慈禧太后,看上去与平常老太太没有什么分别。再则,社会人士常常自觉不自觉地被西服革履、破衣烂衫引导,并决定给他们什么脸色,因此发生的故事我们看得也不少,马克 • 吐温的《王子与贫儿》就是成了经典的一例。同理,有了这种社会心理,改变装束,玩个游戏和逃犯、间谍的障眼法才会有效。
看来,老百姓“人要衣装,马要金装”的另一个说法,写出来不应该是“人是衣服马是鞍”或“人凭衣服马凭鞍”,正确是用字也许是“人饰衣服马饰鞍”。在这个以衣帽取人习焉成风的社会,颇有些人讲究穿高档、穿名牌,怕是多少有点不得已才随俗的吧?
接着“衣者移也”,《管锥编》又说:“故服为身之章…… 夫文德,世服也。空书为文,实行为德,着之于衣为服。衣服以品贤,贤以文为差。”与衣装服饰的款式图案要与人的身份、身材、像貌相配一样,文章的写法也得同其表现的题材相衬相当。不然会犯“词肥义瘠”之忌。钱氏援引挚虞的《文章流别论》道:“夫假象过大,则与类相远;逸辞过壮,则与事相悖;辩言过理,则与义相失;丽糜过美,则与情相悖。”列举:纪昀《唐人试律说》评钱可复《莺出谷》之“一啭已惊人,抟风飞翻翰疾”云,莺有声,然“惊人”非莺之声也;莺能飞,然“搏风”非莺之飞也。又评陈至《芙蓉出水》之“剑芒开宝匣,峰影写蒲津” 云,“剑似芙蓉”不得云芙蓉似剑,峰似芙蓉,不得云芙蓉似峰。张佩纶《水仙花》诗“出门一笑大江横”,“横”字粗犷,直是水师矣。古希腊人论文云,道纤小事物而措辞状伟,如以悲剧大面具加于稚子面上。钱先生既这样说,那么颇为传颂的太平天国东王杨秀清,过苗寨接受用吸管饮酒的招待后所赋:“千颗明珠一瓮收,君王见它也低头。双手抱住擎天柱,吸尽黄河水倒流。”还能当得上“豪迈”二字吗?
其实,衣服“自障偏有自彰之效”的原理,还可以做为扬长避短的技巧写文章的时候用。陶希圣先生的《潮流与点滴》有“社论有如家常饭”一节:(一)有上好题目可拿得稳时,可就意思与格调两方面用力发挥。好像厨子每逢一个节气便拿出一桌大席面。(二)如其没有上好题目,只能平淡的敷衍一篇,但须在某一点上用力写出一段,作为全篇的警策。好像平常的便饭,至少要有一味合口的小菜。(三)如果题材是枯窘的,甚至没有可作警策的论点,就要用轻巧的文笔,完成有头有尾的一篇。好像家常一顿便饭,就是一碗鸡蛋汤一碟炒白菜,也要配合得漂亮。(四)如其这个也做不到,就要跳出题材之上,空灵一点、不落俗套。好像家庭的早点,今天是豆浆,明天就换红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