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去买东西,车正好停在一家越南人开的小洗衣店门口。门开着,里边坐着一个
瘦弱的越南女人,正在缝纫机前忙着,原来她们也做缝补、改换的生意。缝纫机旁
的小桌上堆满了布料,对面墙上挂满了衣物,不知道是已经改好的呢,还是有待整
改。下午的阳光斜照在那越南女人的发髻上,她低着头,专心研究手上的那件衣物,
完全没注意到门外车里的我。地上有些碎布,门口的高台上有个花瓶,里边插满了
塑料花,墙上的日历还是去年的。
这个安静的小洗衣店使我倏地想起童年老家的裁缝店。那时的裁缝店就像一个编外
妇联,小小的屋子里总是挤满了女人。我总是被我妈牵着手进去,量这量那,在一
地的碎布、线头和炉灰中被女人的手推来推去,那双手总是带着磨得铮亮的顶针,
指尖上有经年在缝纫机上和针尖上磨出的老茧。她们总算把我折腾完了,我妈却还
不走,边和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边翻动屋里挂着的完工的衣物。“这是的确
良,还是线儿缇?”“骆驼绒做被面可惜了!”“真丝的东西改起来忒费劲!太滑
吃不住针!”
我对的确良和线儿缇没有兴趣,那屋子里几台老式缝纫机却深深印在了我脑海里。
记得有一台是手摇的,带一个磨得光亮的手柄。后来看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
瓦西里夫人用的就和裁缝店的那个一模一样。
冬天裁缝店里生个炉子取暖,烟囱从门上边伸出去,所以门口的地上总是一坨黑不
溜秋的煤焦油,在白雪中格外耀眼。一推门里边的热气扑面而至,几张热情的脸从
缝纫机上抬起头来。“来啦?看这孩子,又长高了,将来准是个高个儿!”虽然外
边的世界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裁缝店的主人仍旧遵行着“和气生财”的老理儿。
夏天那个小屋里的工人们就惨了点,因为是从一座楼房边上自己搭的小偏厦儿,没
有穿堂风,更没有电风扇,大热天里边闷死了。几个女人把门窗大开,里边仍旧是
一股旧布、线头和缝纫机油混合的霉味儿。即便这样,编外妇联仍旧比大楼里的正
式妇联热闹得多。来来往往的女人孩子,送牛奶的,拿报纸的,都在小屋门口站一
站,朝里边吼一嗓子,“忙着哪?”
那越南女人突然放下手里的衣物站了起来。原来门口来了一辆皮卡,车上跳下一个
比裁缝更瘦更小的越南女人。两人费劲巴力地从皮卡上卸下来一大堆好像是窗帘一
样东西。
没有人帮她们,更没有人探进头去打个招呼。在世界上这个安静的小角落,两个安
静的小女人执着地操练着裁缝这门正在消失的手艺。
2013.6.12 发表在常青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