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过年,马年。出国近二十年,回国过年真正也就有两次吧。第一次,是因为父亲八十大寿。老家的习俗是,庆八十,无论生日是哪天,都在农历新年初八办贺宴。我初三到家吧。记得父亲那时面额红润,我还以为是祝寿喝酒喝的,或是天冷冻的。后来才知道,那其实可能是他心脏不好的先兆吧。
那是十三年前的事了。父亲已经过世十年了。而令我难忘的是父亲去世前的那次回国。
十一年前的秋天,我又回了国。那时我喜欢秋天回国,不冷也不热。因为那时我没生孩子,回去的时间可以自由些。同事都喜欢夏天请假,我就秋天请假。夏天里,哥哥和姐姐就说,父亲的身体不好了,住了院。那年夏天是出乎意外的热,他有时气喘得厉害。我就建议他们买空调。那时老家那儿基本上没有买空调的。我告诉他们,我出钱,你们出力。父亲开始生病时在姐姐家,姐姐给安装了空调,大概花了两千多块钱,他似乎好受了一些。后来他又住了院,最后稍微控制下来。父亲一贯身体不错。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生大病。出了院,他就回老家了。
我那次回家在北京下飞机后稍待一下,就从北京乘到亳州的特快火车,凌晨不到四点左右到亳州。我就自己打车回老家。私人的出租车,两口子一起开,要价50元。我是胆战心惊得坐到家。路上故意用他们的手机给家里哥哥打电话,这样,让家里人知道我在出租车上,以及他们的号码。路上还遇到一件好玩儿的事儿。
路上有一个收费站。这两口子为了躲开收费站,从旁边一个小村子里绕过去。深更半夜的,路很差。拐来拐去的在村子里绕行。突然,我们看到路上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一个树杈子。两口子下来一个去查路况。原来是一个哑巴搞的,想要过路钱。司机送给那哑巴一根烟,给了估计一两块钱,然后那哑巴把树杈子搬开,我们才得以继续前行。
因为回家时天还没亮,我先在哥哥家安顿下来。刚在那为我准备的房间里坐下,我的眼镜框竟然断了,心里一惊,有一股不详的感觉。还好我准备了备用眼镜。
早上起床后,我来到父母住的那边。父亲一见到我,就说,“我的乖孩呀,你回来了”。父亲坐在藤椅上,走路时连藤椅一块移动。那时,没有想到给他买轮椅之类。国内也没有卖,我也不太懂。看到父亲有些浮肿的脸和臃肿的双眼,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好受。
回忆是痛苦的,写下来真不容易。大年初一的,去写这些事情,不太好受。
父亲双腿也水肿的厉害,不怎么动。哥哥姐姐给我看父亲夏天照的X光,我也看不懂。据说是心脏一侧肿大。父亲一辈子是针灸中医,但现在给自己针灸有些不容易。他两次给自己腿上某个穴位下针,水就从那儿不停地流了出来。看着有些吓人。那时天不算太冷,而他老人家已经套上了棉裤,就是这样,他还说,脚冰凉。我就说你多运动一下。他就象征性地在地上跺跺脚。不是很管用,估计他没太大力气。
一个人的命是难说的。父亲一辈子免费为周围方圆几百里治病无数,救人无数,但自己病时,老时,却也无奈。他不愿住在医院里,他看不惯那里的治疗方法 --- 先花很多钱,东检查西检查,上上下下,费了很大劲折腾了一番,还不知怎么治,住院费惊人。他大发脾气,哥哥姐姐就把他出院了。那时哥哥姐姐都没什么钱,姐姐是教师,学校开始都发不出工资,给打白条。哥哥自己开了个小诊所,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家里人生病,我都给寄钱。无论谁生病,我都会寄上五千美元。那时五千美元合人民币四万多 (1比8.4,黑市可能1比九以上)。国内物价极低,这些钱算是很多了,尤其是在我老家那儿。我母亲在我出国后不久在南京做了子宫切除手术,都没花多少钱。反正,那时,家里兄弟姐妹的关系还可以,我总是给他们说,“我出钱,你们出力”。幸运的是,母亲的手术做的成功。不太幸运的是,父亲和大哥最后都病逝。原因之一是,寄去的钱,他们没舍得多花在医疗上,最后,分得分,存的存,被存在一个哥哥的账户上。要是那时知道买房,估计现在是大地主了。
父亲在我回国到老家时,总会叫上我小姨,我姑姑们。那次他让哥哥把小姨请来,自己打车把我舅舅请来。姨姨舅舅都是我家的救命恩人。毛泽东时代,各种运动不断。我家过去成份不好,被打成地主,家里在那时是不准有炊烟的。家里的我的一个聪颖美丽乖巧的小姐姐就连饿带病不幸早逝,临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想吃面条”。父母亲一提起她,眼泪就会掉下来,声音就会哽咽。家里没钱没吃的时候,都是母亲去到她的弟弟妹妹那儿去借(应该叫“要”)的。所以,母亲总是在我们面前说,他们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有了母亲的教诲,我每次回国,都不会忘记他们。开始时是父亲把他们请来。父亲去世后,每次回国,我就会和母亲,哥哥或姐姐去找个出租车去看望他们。
父亲书法很好,一辈子免费给周围人写春联。我一回国,他就会拿出纸笔,让我写字。记得第一次出国后回国,他把笔和纸放好,让我写大字。刚开始我出国后回来时,感到中文都快说不通了。我就说,国外没人写这个,都是英文字母。我就没动手。惭愧呀。人小不懂事。
那次他依然这样。也让哥哥把我两个姑姑请来。他们打了麻将或骨牌,然后姑姑们都回去了,舅舅和小姨又多住了一两天。
父亲一辈子是家长制,说一不二。我们都怕他。我出了国又开始了工作,体验到国外的平等,比如,我们都直呼上级的名字,和他们开玩笑之类。那次回国后,管不住嘴,在他面前多说了两句。父亲已经耳聋,看我嘴巴在动,觉得我在顶嘴,而他又听不清我在说什么,就大发脾气。他虽然以我为荣,但人仍然想发火就发火,不能自己。一发火就会说出伤害人的话。记得他说,“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一个月可以挣一万块吗”。我就小声反驳,“一个月比十万块还多”。他看我嘴还再动,就更气了。结果,他把眼前的小桌子都掀起来了。我母亲看了,第一次在他面前反驳了,跺着小脚,说出我们从来没听到过的话。我立即就哭了。因为看到母亲第一次在父亲面前去捍卫子女。过去她都是让我们别出声,她年轻时被他打怕了。
后来我和母亲被拉到哥哥家。我晚上他们就让我睡那儿。我很难过,我更想陪着父母。夜里我做了个梦,梦见父亲后来认错了,我们又没事了。第二天早上,父亲真的手里随便找了个东西当拐杖拄着,到了哥哥这边,说自己对不起家人,发火时总是伤害最亲的人。我看了又宽慰又难过,马上就和他一起回到父母亲那边。
过后的几天,平安无事。父亲写了一些字,我说,“写个横幅,我回去挂在厅里吧”。他凭记忆写了:
“天生蒸民,
有物有則。
民之秉彝,
好是懿德”。
我说,“这个挺好,我拿去找人装裱一下吧”。家里还有很多他过去写的字,我挑了几幅到字画店花了几百块钱给装裱了一下,看起来一下好看正式了很多。父亲看后很高兴。
第二天,来了一个人路过来看父亲。我很不喜欢此人。记忆中,小时侯我看父亲打牌,被此人拧过屁股。小时候我总被人欺负,被叫做地主羔子。尤其是他女儿。小学三年级时,他女儿天天在上学下学的路上骂我,骚扰我。后来我终于反抗,跟她打了起来,把她眼睛打伤。从此她再也不敢骚扰我了。用现在的话说是不再bully我了。
但父亲不知道这些事。他高兴的让我把裱好的字幅拿出来给他看。我怎么会取悦一个掐我屁股叫我地主羔子的人呢?我没有拿,父亲也没追究,就拿着《历代女子诗词集》,找到一篇写了起来。那人说,写得有些悲伤。哼,他竟然知道悲伤呢!我稍微对他不那么怨恨了。
父亲喜欢李清照和秋瑾这样的女子,他总是向我提起她们。过去我没出国前,他就写一些她们的诗词高高地挂在我住的屋里的墙上。他希望我像她们一样做个侠女,才女和爱国的女英雄。记得有一首是《对酒》:
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洒去犹能化碧涛。
还有一首李白的诗,父亲写的行书挂在我房间的墙上。我看得次数多了,就会背了。自己也可以装作潇洒地在纸上行云流水地模仿写一下。
朝辞白帝彩云间,
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
轻舟已过万重山。
那年,父亲因心脏和体力不好,写字时手开始有点晃,有些字迹也有一点儿抖。但他记忆力仍然很好。父亲还写了我的曾祖父自己作的一首回文诗,诗很长,倒过来读也可以,故曰,回文诗。我尽管上学时学业很好,但从来不喜欢死记硬背,所以强记能力差,记不起这首回文诗了。小姨看着说,“写字需要用心呢,所以他有些累”。这心似乎也包括心脏的心。想不到小姨会说出这样精辟的话。母亲和小姨虽然出生时家境很好,但那时女子是不让读书的。
之后又和高中同学聚聚,就快到要回美的时候了。
哥哥在父亲面前总是黑着脸。他有些恨父亲,父亲一辈子在外面脾气和人缘都很好,但到家却脾气大,孤家寡人。父亲让哥哥给他下几根针,哥哥敷衍了事。我就试着给父亲撵针。可惜我小时候对针灸毫无兴趣,根本不懂针灸。所以肯定也不管什么用。
哥哥和母亲都劝我不要给父亲钱,怕他打麻将赌钱,或乱花。他们说他,自己走不动,就给别人一些钱,让别人买这买那,给那些在一起打麻将的人吃喝。我偷偷地给了他一点钱,怕给多让母亲遭罪。真是矛盾。我给了母亲五倍的钱。最后我用笔和父亲对话 (因为他耳聋),劝他不要对哥哥不满等。那天很冷。每当想起我临走的那天,我仍然能感到心里发冷 。父亲自己第三次给自己腿上刺针排水,母亲说,这不能超过三次。父亲感到很冷。后来我才体会到父亲的无奈,而我那时生活经验有限,不知道应该怎样做。哥哥隔三岔五给他打利尿针,强心针,他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我又给哥哥寄钱,让他好好照顾父亲。我回美后不久,他就卧床不起了。天气转冷,我让哥哥买电暖气。他说他买了。但似乎并没有使用。姐姐说他开始有幻觉,总觉得屋里有人活动和说话,其实什么人也没有。
就是这样,我也没意识到他会走这么早。我回美国后,他只撑了大概一百天左右。
哥哥说,快走的前几天,他把手表和口袋里的钱都给了哥哥。前一天晚上,哥哥让他多吃些,说好活到九十九。父亲说,恐怕活不到了。吃的多,最后吐了。
凌晨母亲去看他时,他已经没了气息。父亲总以为他能比母亲长寿,但母亲现在已经九十,虚岁。真是,人各有命。母亲总说,“一个人能活多长,没生下来时就定下了”。
父亲是快过年前一个星期左右去世的。后来我收到侄女的电子邮件,说,“小姑,爷爷走了”。我当时就哭了,后悔有很多事没有做,没有实现,没有做好。
我想回国,母亲和哥哥不让,说我刚回去过,人看起来那么瘦,那么累,不想再让我麻烦了。
我给单位请了假,公司有一周假,单位同事特别好,写卡片,快递鲜花,捎来问候,我很感动。在美国家里,我把公司寄来的鲜花摆在父亲的像前,磕了几个头。后来还在中国超市买了那个世界用的钱币和火纸,在公园里找了个地方烧了,算是尽了一份心意。我一向是他老人家的骄傲,他走了,我似乎猛然觉得挣钱的动力减少了不少。他一辈子能挣钱,会挣钱,但更会花钱。
他以为自己能活百岁,一贯很健康,但过了八十后,出去总爱坐三轮车,去看戏,爱打麻将,后来心脏功能变差,走不久就会气喘吁吁的,汗会出很多,就越发不爱走路了。只要一打起麻将,似乎就没病了。喜欢吹嘘,比较爱面子,很高调。母亲他们看他不惯,总是向我说他的不是。有时为不让我担心,会向我隐瞒很多他们认为不好的事。
父亲已去世十年,很多事都可以重新去想,去重新解释了,也习惯了没有他的日子,只是有时仍然在梦中梦见。总是梦见他没有死去,而是去别处住去了,而且只要我一回国,他都会回家看我。后来我带孩子回国,小孩上吐下泻,母亲就怨是父亲捣的鬼。而我怎么能相信,父亲一辈子以华佗为师,救死扶伤,怎会去让他的外孙外孙女生病呢?是水土不服吧。
父亲的故事太多。他不怕麻烦,喜欢折腾,要求完美,和家里人矛盾很多,家里人对他很害怕,都尽量躲得远远的。为此他就怨恨我母亲,说都是她拱的。母亲是传统家庭主妇,一辈子受气,劳累,我们都向着她。父亲母亲都很长寿,经历太多,故事更是拿火车也装不完。简要写写大概:
童年:天资聪明,家里长子,人漂亮个子高。性格倔强。
少年:十七岁那年,经历过日本鬼子进村,因是长子,差点被日本鬼子枪杀。日本鬼子把村里的长子集中绑在树上,准备一起放枪杀掉。机智中,把绑他的绳索磨断,躲到某家的床底下。后日本鬼子搜索粗心,到了那家,床底下扫了扫,没太注意,总算躲过人生第一劫。
青年:参加国民军,人长得好,又高大,被上司看中,差点和其女儿结婚。因奶奶想他,假称有病,骗其回家,从此他遗憾终身。
土改时,地主。家里埋藏银子,挖地三尺,照样被发现。
文化大革命,因其参加过国民军,差点被枪毙,天天被拉出去挨斗。带高帽,剃阴阳头,有次带高帽回家,有个哥哥被吓坏了。
后经调查没有杀人,是个文书,做抄抄写写的工作,才免于一死。
后来务农,是技术一把手,扬场,拉犁犁地等都是一把手,干什么像什么。
四人帮粉碎后不久,地主反革命帽子被摘下后,按政策他可以去要求补偿。别人都去给子女弄个什么职位什么的,他不屑一去。
一辈子免费给周围人针灸治病。记得小时候见到小儿麻痹症很多,经他治疗,都可以走动了。治好很多。人们会送些红薯之类的东西答谢。不管什么时候叫他,比如深更半夜,他都会马上起床,带上针灸盒,自己去给人家治病。
一辈子免费给周围人写春联,自备笔墨。喜欢在我面前说我们是“书香之家”。
我工作后,1994年秋,接二老到北京同住。一日去天安门游玩,父亲无论如何不要排队到纪念堂瞻仰毛主席的遗容。我当时很震撼,以为大家都很敬仰的主席,父亲怎么这样不待见呢。现在在国外,我才逐渐明白了。
老人的传统观念比较重,也比较顽固。我那时坚持一个月给老父亲写一封信,除了问候老人外,同时谈一个美国的特点,人情,文化,与中国的区别。似乎效果更好些。
我母亲也说,父亲当过过老蒋的兵以后脾气变坏。但他人心慈善,不向权势低头。爱帮助人,结交朋友。我也后悔自己年轻时不懂事,不懂怎样去办理父亲的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