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位朋友是伊朗人(在美国),名字叫伊扎。
认识他才一年多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瘦瘦黑黑的,戴副眼镜,穿着普普通通的短袖,年纪大约在五十多岁。他笑咪咪地和我打招呼,自我介绍说他是丹的父亲。丹和我的儿子杰是好朋友,同上小学二年级,又住在我家隔壁。丹和妈妈三年前搬到这里,伊扎并不和他们在一起。丹很聪明,是总闲不住那种孩子,喜欢到处找好玩的,所以也经常到我家来找杰玩。
伊扎和老婆离了婚,住在同城别的地方,平时只在周末带带孩子。他每次见到我,说他很高兴丹和我儿子是好朋友,谢谢你让他到家里玩,要是丹表现不好就管管他。伊扎年纪比我大好多,但说话很总是很客气。我说我也喜欢儿子有个玩伴。他们一起玩游戏,电脑,但是做作业的时间不能玩,我得让丹回家去。诸如此类有关孩子们的琐事,他听了不断点头,说应该的。我们的交往也就大概如此,我偶尔见他一面,多数时间就打打招呼而已,我甚至不清楚他的名字怎么拼。
有一次伊扎带丹和杰去打篮球玩,后来他每次见到我,就说他有杰打篮球的照片,抓拍得不错,以后把照片给你拿来。我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后来他果然拿了几张11X14寸的大幅照片,有丹的,杰的,有一起玩的。我挑了一张杰往篮筐里扔球的照片。我和儿子很高兴,把照片贴在他的卧室里。
伊扎有几回提到钓鱼,并邀我一起去。我觉得他说的地方太远,我又是个新手菜鸟怕露怯,就以忙为由推辞掉了。最后有一回我答应了,那是MemorialDay长周末,我们两对父子兵就出发了。我们坐在伊扎的本田车里,一路聊了很多。他说他在一所学院教书,平时忙点但暑假就闲得多。又讲了他和德国朋友,中国朋友的很多交往。他出生在一个有十几个兄弟姐妹的大家庭,八十年代来到美国,打了很长时间的光棍,后来回伊朗娶了个年轻的老婆,就是丹的妈妈。我听着觉得怎么这么象我们老中的经历。我开玩笑说你现在离了婚,可以去中国再找一个,说不定还找个年轻漂亮的。他正色说中国女人他喜欢,但不要年轻漂亮的。我心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
路上车太多,堵堵停停开了四个小时才到他的秘密钓点。伊扎给丹准备好鱼竿,又看我慢腾腾地穿钩,过来帮我。他给我看他的快速绑钩穿坠办法,又耐心地教我学会了。我们钓了几个小时还真钓到不少小黄鱼。大多数时间他在给丹挂虾饵,或在旁边拿相机拍照。时间过得好快,一会儿天就黑了。这时候丹大叫有鱼,拉上来果然是条足有五磅的红鱼。这下父子俩兴奋得不得了,丹抱着大鱼在黑暗中拍了十几张照片。伊扎说丹新手运气好,像他妈,每次都能钓到大鱼,家里冰箱还存着,得快点吃掉。晚上九点收工,居然还在堵车,回到家竟然已过午夜了。
一个月后我们又有机会去海边,不过这回不是去钓鱼,而是参加一个小朋友的生日聚会。天很热,沙滩上人来人往,孩子们玩沙子戏海浪很开心。伊扎对我说钓鱼试试,我想这里是沙滩,哪里会有鱼?我从来没想过在沙滩上钓鱼,也没见过别人钓过(恕我孤陋寡闻),也就按兵不动。他去拿了鱼竿,站在水里,马上就上了一条小黄鱼。我坐不住了,也拿了鱼竿,一甩出去就感到有鱼咬钩。真是不试不知道,一试下一跳,原来这浅水里有好多鱼。鱼不大,尽是些小黄鱼,小猫鱼啥的,很多。我们兴奋地站在海浪里,越走越深,水没到腰部,手里的摇轮也浸在水下。头一次这么好玩,就顾不了那么多了。又钓到太阳落山才回家。
接下来是大夏天,酷热难挡。有一回我见着伊扎,说再要钓鱼得等到秋天了。他点点头,但没多说什么。后来依稀记得见到伊扎的次数越来越少了,刚到秋天我等不及约到他,我就自己去钓了一回,一条鱼都没钓着,还被太阳晒蚊子咬的够呛。
冬天的时候有一回杰去找丹玩,丹的妈妈开车带他们去Gym玩,还顺便去伊扎那里。回来杰说伊扎病了。我问是什么病,他说不出来,小孩子嘛搞不明白。
后来又有一回,丹的妈妈带丹去医院看他爸爸。丹和杰玩得正高兴,要杰一起去。我就让他去了。杰回来说伊扎病得很厉害,再问则说不出别的。我跟太太说,可别是癌症,什么时候我得去看看。又想着跟他非亲非故,八辈子远,似乎用不着,就等等看吧,说不定人家过一阵就好了。
这个冬天气温反复无常,几度陷入超常低温。好不容易熬到三月开春。有一天,太太对我说,丹的妈妈发短信告诉我们伊扎头一天去世了,今天举行葬礼,在何时何地云云。我怔住了。怎么一个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呢?我真后悔没去看他。
我决定去他的葬礼,虽然这已经于事无补。星期天的下午,我带着杰第一次在美国参加葬礼。丹和妈妈也来了。我们静静地坐在人群里,一位白发白须的阿訇看着一本经书,用阿拉伯文又念又唱那些颂辞,警句,并且全部用英文翻译出来。他的边上摆放了一具灰白色的棺材,盖子合上了,我想伊扎就躺在里面了。伊扎的一位台湾朋友告诉我, 伊扎是去年九月诊断出胰腺癌,已然是晚期,半年就走了。然后人群转移到墓地。这是一个一米宽两米长一米多深的坑。坑的四周和底部有薄薄的水泥挡板把黑色的泥土隔开。但是因为之前下过雨,底部有些积水和泥沙。墓地员工跳进坑里慢慢地把积水和湿沙往外清理,大家就默默地站在初春略寒的微风里等待。半个多小时后,家属同意不再清理了。一会儿开来一辆推土车。先是放了干的沙子铺在坑底,这时候棺盖打开了,两个人抬着白布包裹的伊扎,放进坑里,棺材并没有放进坑里去。按照穆斯林教规,死后面应朝着麦加方向。我没看清楚,他应该是侧身躺着的吧。由于白布包的严实,我最终没能看上伊扎一面。我的朋友,你在这地里感觉很冰冷的吧?家属们往坑里撒红红的玫瑰花瓣。然后推土机很快用泥土把坑填平。我的朋友,你就在这里安息了。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这位朋友。希望丹长大后还会记着爱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