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正在将我旧博中的文章搬到文学城来，这篇文章写于2003年，是我最喜欢的，曾获得过中国网络文学大奖赛和其他一些散文奖。就从它开始吧。
 

我的前世和来生

关于前生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没有留下任何片断。但是我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他的存在。我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只觉得有时候会突然陷入时间的漩 涡中，回到过去，回到属于不同阶段的遥远年代，就这样看到自己的前生。我不是一个观众，而是另一个时代的一个奇怪访客。我会观察，会思考，会和自己对话， 甚至会试图通过行动来改变过去和未来。

这种感觉，我也曾经听很多人谈起，一位朋友还给我讲了明代大儒王阳明的故事：说的是王阳明五十岁生日那天，亲手打开了一扇尘封多年的禅房之门，在里面见到一位坐化已久的老僧。墙上的佛偈说：五十年前王守仁，开门犹是闭门人。

那老僧正是王阳明的前身。生活中，我们也经常模模糊糊的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无论是对人，对事，还是脑海中昙花一现的印象。有时仿佛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过去。 在和自己的对话中，偶尔突然感觉到古人在看着自己。或者是遇到了素不相识的人，猛然会泛起相逢却似还相识的感觉。我知道这些都不是梦，因为它们的真实程度 远远超过了梦境所能够承载的。

久远的东西，在记忆里已经找不到一丝痕迹，但有些东西却是骨髓里的，他不随着境遇的转移而改变，也不会因为岁月的尘封而退色。我想，这大概就是前生的因缘吧。

1．悲欣交集

有时候我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会突然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周围的风景就像曾经一次次的在梦里出现过。一草一木，都在欢迎我的归来，但是我又不敢伸手去触 摸，因为那上面仿佛印满了我昔年的指痕，耳畔还回响着旧日的欢笑。我生怕在我的接触之下，它们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人说，这就是前生留给我们的片断回忆， 或者说，它只是一种感觉，在冥冥中提示我们生命里尚不为人所知的部分。

最早感受到自己的前生，应该是在1995年，当时我到杭州龙井参加一个茶叶博览会。入夜，独自来到虎跑听泉。月光如水，洒在竹林间的一条清流之上。耳边是沙沙的风声与潺潺的水声，刹那间，天地便突然的浓缩在这纤纤月色里了。“前面转右，应该是一块白石吧。”我 对自己说，不知不觉中已向右转去，那块巨大的白石便赫然在路中等着我了。我没有到过虎跑，但是我却还依稀记得经过白石不久，山寺中的一池净水，它仍然在那 里静静的反射着月光。绕过池塘，来到弘一纪念馆正中的禅房，隔着紧闭的门窗，便可以看到大师临终手书的那幅悲欣交集了。

也许是我对另一个世界有着历来的认同和好奇，这四个字终于不可避免的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生是凡人的世界，梦是幻想的世界，而死亡则是灵魂的世界。可以 说，死亡是生命在另一个世界的存在方式，或者就是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它可以让我们穿越空间，也可以跨越时间，在生命形式的交替中体会自然的规律。

很多年以后看了一部电影，是Meg Ryan的隔世情缘，影片里面的情侣来自不同的年代，而现实又将他们残酷的分开。后来，留在现代的公主与回到古代王子“同时”站在了当初相会的地点，虽然不能相见，但在这一瞬间，彼此又感到了对方真实的存在…

影片最后的结局是完满的。但是对于自身的前生，我们却不需要电影中的团聚。当年的我，坐在月光下的池水边，也同样能深切的感受到弘一大师的心境。我感觉到 他也正在这月色下，信步穿过竹林，看着水塘中明月的倒影，聆听远处山寺的钟声。天就要亮了，可以感受到清晨的雾与凉爽的风，体会生死的无常与虚幻。生荣死 哀，这些世俗的偏见不会再给他带来烦恼。三十年的修行，文学、绘画、戏剧，这些曾经给他带来荣耀的艺术天才，都已经换作对佛法与哲学的崇信探讨。如果还有 什么让大师挂怀的，那应该就是书法与这一杯山茶了吧。从悲欣交集中，我看到的是对生的赞美和对死的坦然…

东方现出了晨曦，太阳就要出来了。我的灵魂正在上升，飞过山峦，跨过河流，我看到了过去和未来，我看到了大地和村庄，我看到了快乐而忙碌的人们，新的生命开始了。我并不恐惧，我很快乐。

2．在爱情中回忆

自从卢米埃尔制作了世界上第一部电影，人类就找到了把时间转换为空间的原始方法：电影胶片上，一幅幅的影像记载的是同一事物在不同时间的表像，它们又以空 间的形式展现在我们面前。从某种意义上讲，过去并不是一去不复返的，它也许在某个空间存在着，未来也不是神秘的，它就在那里让我们经过。生命就是在这样的 空间中转换。在生命轮回的胶片上，你又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浮生六记中的沈三白，看到了他顽皮且快乐的少年时光，看到了历尽沧桑后的痛忆，也看到了芸，他可爱的妻。

芸应该是那种女人：她会在风雨中为你打开家门，在烛光下静静地听你娓娓奇谈。她会和你一起哭，一起笑，在你最彷徨脆弱的时候，她会比你想象的更加慈祥，更加坚强。在你和友人欢饮大醉的时候，她又会轻轻的在你们膝头盖上毛毯。

我还记得我们的洞房花烛，高烧银烛，低垂粉颈，那时芸在捧读西厢。戏探其怀，亦怦怦作跳，因俯其耳曰：“姊何心春乃尔耶？”芸回眸微笑。便觉一缕情丝摇人魂魄，拥之入帐，不知东方之既白。

我也曾经到沧浪亭畔，回想当年和芸夜半焚香，皓月红烛。芸曾问我：“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间，亦有如我两人之情兴否？” 闲情雅趣，即便只有短短一刻，那也就是永恒。那对生生世世为夫妇的图章，早已不知去向，芸啊，茫茫时空中，你如今又在哪里？

在生命轮回的胶片上，我也看到了雪芹，我曾在京城大地，遍访雪芹当年的足迹。我记得，记得过去的荣耀富贵，悲欢离合，记得在世态炎凉中的人情冷暖。为了那些曾经爱我的人，我留心世间的女性，我赞美她们，我怀恋她们，我把她们化作大观园中水做的骨肉。

是的，我更像雪芹，我还没有沈三白的闲适和雅致。在失去爱情的时候，我不会用游历来冲淡我的回忆。我更会哭，会难过，会用无尽的相思挽回逝去的岁月。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的修为是不同的，有人看透了权欲，却总看不透财富，有人看透了生死，却看不透名誉。很多人什么也看不透，很少有人把一切都看清楚了。而 我，在经历生生世世的缘来缘散后，却仍然看不透情。当我回首前尘的时候我会有一丝心痛，当我离开生命的时候我会有一缕牵挂，当我冥想未来的时候我会有一片 憧憬。我知道，这就是那仍然没有参透不能化解的情思啊。

金刚经上说过，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如露如电的情缘，竟会变成一片淡淡的宿怨，怎么也抹不掉。如果你问我的爱情在哪里，我 会告诉你，生命的交替中，也许我爱上的不是同一个女孩，但她们肯定是同样的人。她会像兰花一样清高，像月光一样纯净，像玉石一样坚强，像湖泊一样宁静。香 远益清，亭亭净植。上天赋予了她聪慧与美丽，可是她却毫不张扬。我向苍天祈祷，希望上天保佑所有这样的女孩，让她们在宁静和幸福中成长，让她们不属于苦 难，让她们找到爱自己和被自己所深爱的人。在一次次的生命中我都在寻找着这样的女孩子，有时候我没有找到，那么我会继续追寻。有时候我找到了，那么我会珍 惜， 我会成为世间最快乐的人。有时候我又失去了，那么我的一把辛酸，全将会化作一纸荒唐，让这个世界永远回荡我哀婉的叹息。

今生，我可曾找到？我想是的。

今生，我可曾失去？我想是的。

3．浣花溪畔

我并不相信转世，生命的发生和消亡自有它的规律。但是我相信灵魂的存在。如果沿着时间的轨迹继续向古代飘移，我的灵魂又会在哪里？也许它会附着在一株灿烂 的樱花上，在生命最辉煌的时刻凋亡。也许它会成为一名斗士，在死亡中做出对来生的承诺。或者它什么也没有遇到，就这样在天地间游荡，也同样能够记载世事的 兴亡。

或者，也许，在某个前生，我也曾是一名女子。

如果我是女子，我一定会做我爱的那种女人。因为我相信，这样我留给世间的应该是美丽。

我应该是漱玉泉边的李易安，年轻的时候我会怀着少女的春心，去嗅枝头的青梅，去体验一种相思两处闲愁。当然我也经受过苦难，那么我既会说柔肠一寸愁千缕， 也会有蓬舟吹取三山去的幻想。如果说，一个女人，在经历生活的磨难与挫折后，仍然能够保持善良和灵性，仍然有能力去爱和被爱的话，那么这就应该是我们所感受到的纯洁了。

或者我是浣花溪畔的薛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没有玷污我的风骨，我会每晚徜徉在海棠溪畔，我会与文人名士一见倾心，在望江楼上鸿儒谈笑，让他们在竹林深处品尝我的枇杷露和菖蒲酒，用我亲手制成的洒花笺，去抄录他们千古传颂的佳句。

或者我本不是这些名人，因为我的生命中透露出太多的平凡与无奈。那么我大概是弘一身边的一名小沙弥，每日为法师磨墨奉茶。或者是瘦西湖边的舟子，西山退谷的顽石，听清朝的才子们讲述风流的往事。要么，干脆就是花溪的一棵海棠，让女诗人用百花潭水制成红笺。

因为我喜欢那些美丽的传说。

 

4．回首来生路

这个题目错了么？没有。

因为我在回忆的路上走得太远了，蓦然回首，才看见了来生。

来生又是什么样子的？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在即将迈入来生的门坎的时候，我会低吟着朱湘的诗句：

葬我在荷花池内，
耳边有水蚓拖声，
在绿荷叶的灯上
萤火虫时暗时明

葬我在马缨花下，
永作着芬芳的梦
葬我在泰山之巅，
风声呜咽过孤松

不然，就烧我成灰，
投入泛滥的春江，
与落花一同漂去
无人知道的地方。

那么就让我随着所有美丽的和曾经美丽的事物，去投入来生的怀抱。去成为美丽的一部分。我会是山谷中跳动的阳光，我会是雨后绚烂的彩虹。我会是夜空中的流 星，我会是少女芬芳的梦。生命和死亡只是我的表现形态，它们不会改变我的本质。也许你会看见我，在开满鲜花的田野中向你微笑，或者我会在微风里，在彩云 中，和我前生的朋友们相聚。那么请你为我祝福，因为你知道，我也在祝福你。

回首前生，红尘万丈，究竟有谁是我？

遥望来世，世事苍茫，究竟有我是谁？

2003年12月 By 好猫如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