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三个姐姐离开故乡的时候,故乡的政治气候不尽相同。
二姐徐家好离开园宅集的1955年,国家正处于升平时期,社会上呈现一片和乐景象。我们的小家庭也因父母的勤劳,日子过的相当殷实,更何况家中有一个当高级合作社副社长的大姐,还有一个在外面当人民银行行长的大哥。这样的家庭在园宅集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令人羡慕啊!
当大姐外嫁时,我们家的天空已出现一片乌云。在1956年的私营企业改造中,由于父亲的顽干身份,新成立的公私合营的商业合作社没有吸纳他,我们家的门市被迫关闭了,这个打击虽不致命但却严重。在那个庄稼低产年代,一个农户人家,如果仅靠合作社分配的谷物过日子,日子过得必定艰难。可以这样说,从这个时候起,我们家的好日子结束了。
我记得1958年(戊戌年)的春节,年三十晚上,全家吃的是中午剩下的米饭,加点白菜煮成一锅汤饭,而且每人仅有一碗。吃完饭不久天就黑了,二姐恰恰在此时从怀远县回来。餐桌上空无一物,母亲说去烧饭,二姐知道了家庭的困境,说不要烧了,她从包里拿出一串香蕉,分给每人一个。这是我第一次吃香蕉,香蕉甜美的味道和家庭穷困的愁烦心绪粘合在一起,组成我特殊的情景记忆。之后每次吃香蕉,我都会想起1957年那个夜晚,想起二姐从沫河口步行四十里赶回家过年,却饿了肚子;都会想起全家人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默默地吃香蕉的沉闷场景。
其实,就当时的情景而言,父亲尤觉沉闷。他们的忧虑不仅仅是物质匮乏且时而处于饥饿状态,而是他的自尊再次遭到伤害。这年,二姐结婚了。女婿是怀远县兵役局的征兵干事,少尉军衔,黑龙江省勃利县人,因和他父亲吵嘴,赌气参加了解放军并即时入朝参战,哪知道由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夏天,二姐把照片寄来了,父亲一看就说此人满脸凶相,不可嫁。母亲倒是同意,她知道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在外工作不容易,快快嫁人,特别是嫁给一个军官,有依靠。后来,二姐在即没得到父亲认可、也没带未婚夫来家给父母过目的情况下,就和张喜山仓促结婚了。父亲由此生气。如果春节张喜山能和二姐一道来,父亲的气可能消了。可是回家的只是二姐一人。说明张喜山根本没把这个家放在眼里。现在看看,张喜山在婚姻上的所为,说明他就是一棵墙头草。大姐也是这年结婚的,媒人登门后,自己亲自上门,当是带了彩礼。可是张喜山怎么做的呢?令人寒心。想娶人家的女儿,却嫌弃人家的身份,干脆把应当遵循的礼节都抛弃了。做人有这么做的吗?一个没有道德底线的人是什么恶事都可以做的。
父亲此时的沉默还有更深的一层,这就是大哥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来信,春节前也没往家中寄来分文。父亲为此写了一封信寄给大哥,信纸上画了一个人躺在床上。那意思再明显不过:饿昏了。记得当时母亲埋怨父亲,说你要钱就要钱,画了一个人睡觉做什么?父亲怎么回答我不记得了,现在想想,父亲这样做是出于无奈,当时反右斗争如火如荼,大儿子如何?他心存恐惧,如果把家庭的实情倒出,万一大儿子收不到信,落在别人手里,就是攻击现实的证据:一片大好的形势下,你个反革命分子却说饿肚子,罪上加罪啊!
后来,大哥寄来了钱。只可惜这个春节过得太凄凉。1950年(庚寅年)被祖父母挤干榨尽所有钱财的那个春节,父亲在年饭的餐桌上,曾对着那一碗白菜萝卜汤抱头痛哭,这情景在1958年几乎是重新演绎了一遍。那一次,父亲埋怨的对象是祖父,这一次,除商店关门外,基本上是大哥没寄钱回家造成的,父亲对大哥的怨怒可想而知。
父亲的怨怒可以理解。大哥自1953年从蚌埠调到六安,鸿运高照,仕途发达。短短三年时间,从一般办事员升为县支行的副行长(没配正行长)。行政级别是19级,每月工资70多元。按理说可以也应当孝敬父母一些。可是,我们家庭几乎没沾到任何好处。原因是他以让岳母带女儿为名,把妻子的一家六口人接到了六安同居。这种娶了老婆忘了娘的劣行如何不惹父母生气!所以,父母于1955将二姐送到六安复读,1956年又让大姐去六安找工作,就是出于这种愤懑心态:你不是把你丈母娘和小舅子小姨子都接来供养吗?我就把你妹妹送去,让你知道你也有家。大姐在1957年初春节前冒雪返回园宅集,据说就是看不惯大哥不孝的作态,把生你养你的父母抛在一边,把不沾边的小舅子小姨子接来供养,这是身为长子应该做的吗?火爆脾气的大姐能看得惯吗?
等到大姐离开家乡的时候,家中虽举步维艰,但还没到达锅底。这一点,大姐还是幸运的。举步维艰的生活还算幸运,有人会认为我糊涂了,看了后面,自然会理解为什么这样写了。
再等到三姐离开故乡的时候,家庭的天空上的那片乌云已急剧翻腾为一场疾风暴雨。1958年春节后不久,家中收到大哥寄自六安县独山茶林场的一封信。信中说他被打成右派,被发配到独山茶林场劳教。儿子虽然不孝,但儿子遭难父母却如剜心,他们严密封锁这不幸的消息,把痛苦和恐惧埋在心底,外面还得装出一切如前的样子,这是另一种煎熬,却也值得。这就是大哥被打成右派的消息没被传出之前,三姐参加了工作,成为一名国企工人。如果大哥被打成右派的消息在三姐招工前传出,三姐十有八九走不成。父亲是坏分子,哥哥是右派分子,副乡长无论如何都得掂量再掂量。
三姐走得非常侥幸。因为此时,三叔在北京也被打成右派,和部里其他右派分子一道被集体发配到山西劳动,有工资,这在当时算是较轻的处分。由于信息不流畅,三叔被打成右派的消息很长时间都没传到园宅集。如果消息传得快,老婶的面子就没那么大了,副乡长可能不会接受她的请求,这样一来,三姐就走不成了。但是,无论如何三姐还是招工进城了。这对她本人和整个家庭都是一件幸事。如果她没离开故乡,即将来临的死亡漩涡肯定会把她和父亲吞噬。
随着三叔被打成右派,园宅集老徐家的黄金时代就此结束。乡人羡慕的眼光变成嘴角的哂笑。羡慕也好,哂笑也好,那只是别人的心态,低头和昂头只有自己体会最深。父亲是民国人,有很重的崇官、尊官、畏官的心态。大哥当行长一直是他的骄傲,因为那是一个官位,是管人的人,是他昂头的资本。现在,他的骄傲变成被管的劳教犯,他的脸往哪放?但是无论如何,他的感受肯定远逊于大哥的感受。初到劳教队,大哥来信说,去劳教队时,大嫂没给带足衣服,冬季御寒成了大问题。父亲见信,马上写信给大姐,让大姐尽力支援大哥,使他能挺过来。大姐也按照父亲的话做了,给了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她没有能力来阻止大嫂和大哥离婚,为了和大哥划清界限,大嫂提出和大哥离婚,这对大哥的打击可想而知。妻离子散的最现实结果是大哥四年的工资全部填了大嫂家的穷坑,所谓娶了老婆忘了娘,此之谓也。据大哥后来说,劳教队的管理人员真不把人当人,天天让干最脏最累的活,饭也不让吃饱,有的人熬不过去就倒下了,再也没能爬起来。我一直认为,电影《天云山传奇》简直就按大哥的经历写的。后来断断续续听了大哥的叙述,方知大哥的经历比电影里主人公的经历要凄惨得多。想必这个电影剧本的作者,在当时的语境下,没有反映真实情况的胆量。至于独山茶林场是不是安徽的“夹边沟”,由于没见任何有关资料,不能妄评。没见有关资料的原因可能是独山茶林场关押的人里,没有耿直的知识分子和著名人物,使得里面的信息没有外露
唉,在家严面前,我就不忍不能这般大放厥词:(
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