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8日晚7时许,在29届奥运会主场馆鸟巢里,李延祚正在和家人坐在一起,准备观看即将展现的开幕式文艺演出。他左边坐着钮美莲,钮美莲的旁边是他们的儿子毛毛,毛毛的旁边是童雅琴。
这是一个椭圆形的体育场,气势恢宏,场内光亮如昼,三层看台上密密麻麻地坐满十万观众,如同墙角半截砖下的蚁穴。这是李延祚有生以来所见的最大场面,心灵也受到巨大震撼,心中不禁感慨:这就是大国啊,这一切都是由经济力量支撑的,是用钱堆起来的,这是不是用民脂民膏堆起来的?应当不是,老百姓现在都有饭吃有衣穿。那这是什么呢?是为了洗去百年耻辱?是展示大国风范?还是面子在作祟?比赛就是喽,干嘛要修这么宏伟的东西?是否背离了体育的宗旨?在其他的国家能出现这样气派的体育场吗?那主张修建的人不被当成是独夫民贼才怪!突然间,他发现对面的一层看台上,出现一阵不小的骚动,仔细望去,原来是两个白色的身影正沿阶梯而下,像一对飘忽而下的天鹅。好奇心促使他拿起望远镜,当焦距调整好后,所见令他为之震惊,原来是端木葳蕤和蓓姬。只见她们找到位子坐下,蓓姬的头依靠在端木的肩上。
李延祚黯然神伤。
自从那日和端木葳蕤在新泽西州立公园分手后,李延祚一直没有见到端木葳蕤,有关她的音信,比咸阳古道上的音尘还要虚渺遥远,比水仙女从水气弥漫的云泽上消失得更彻底,留下的只是令他神经木涨的回忆和由此而生的阵阵热动。端木葳蕤在桃源公司的股份转让给她三哥了,她三哥代表端木昌时常来公司查看。看来,事情的发展正在实践着她的话,当时,她到大陆来时是为了寻梦,梦醒了,芳踪无迹,留下巫山云雨般的恋情。
可是,她又出现了,这次肯定不是寻梦,但却激起了李延祚梦幻般的感觉,人分明坐在对面的看台上,望远镜的镜头里,清晰得连头发丝都看得清清楚楚,但在李延祚印象里已是遥不可及,恍如隔世,剩下的都是琐碎的记忆。在影像和记忆之间,填满了马拉美的优美诗篇和德彪西的玄妙音乐,这音乐是对混沌初始的回归,人一旦接触这源于天籁胜于天籁的旋律,立马就心醉神迷。李延祚的灵魂飘荡起来,迷离恍惚,浮荡在鸟巢的巨大的空间,在声与光的喧嚣闪耀中,爱脱去了柔滑的外衣,赤裸裸地展现出本质。李延祚再也没心情观看开幕式的精彩节目,满脑子都是他和端木葳蕤徜徉于情感天地的时光片段,这些片断流光溢彩,堪比鸟巢上空的焰火,璀璨而短暂。他有点醉、有点麻,有点难以自制,继而勃然冲动,……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开幕式结束了。他们一家四口顺着人流步出鸟巢。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李延祚突然听到一声惊讶地呼叫:“雨青哥,怎么这么巧呀!”他循声望去,原来是陈曦晓,她旁边的秦虎此时也停下扭回头来,见是李延祚,马上走过来,朝着李延祚的胸口就是一拳,假意地笑问:“君子言而有信,说好了的,结婚为什么不告诉我?”在秦虎挥拳的瞬间,李延祚瞥见了他带在无名指上的金戒指,因此就笑着回答:“彼此彼此。”突然又话锋一转,“如果我当时真的通知你,你会来吗?想是那个光顶已把新娘是谁告诉你了。”秦虎一怔,半天没说出话来。
李延祚问秦虎什么时候结婚的?陈曦晓抢着回答:“五月一号。在你们的婚礼举行后,他去了一趟美国,回来后我们就结婚了。”李延祚闻听此言,立刻向秦虎望去,只见秦虎面露尴尬,李延祚明白了秦虎为什么去美国,不禁莞尔一笑,“可以理解,圆美国梦是全世界人的共同愿望。”秦虎更加不自然。趁秦虎羞赧的时刻,李延祚小声对陈曦晓说:“我说的不错吧?秦伯不是阮道,你也不会是苏小小。更重要的是,端木葳蕤现在已成为马拉维笔下的水仙女。”陈曦晓迷茫地看着他,实在弄不明白他后面的话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端木葳蕤去了极乐世界?
这时间,秦虎找到了摆脱窘境的话题,他对李延祚说:“还想搞金屋藏娇呀,还不快把弟妹介绍给我们。”李延祚说:“已是老夫老妻,还藏什么娇,来介绍一下。”他先介绍了钮美莲,又介绍了童雅琴,最后介绍他们的孩子。陈曦晓见孩子已经满地跑,满脸疑问,目光在李延祚和钮美莲的脸上来回扫。李延祚见状,一本正经地对陈曦晓说:“正宗原配,绝不是二婚。要想了解详情,请登陆重新开张的‘捧腹与惊诧’网站。那是我们美莲的老同事创办的。我始终是这个网站关注的对象。”陈曦晓若有所悟,她知道这个以报道桃色新闻和名人八卦为主的网站被查封的消息,只是没想到它为什么能死灰复燃,看来这不全然是钱在起作用,肯定还有比钱更有效的催生剂,也许是那位网主的柔体吧?
他们又聊了一些其他话题,秦虎邀请他们去吃宵夜,李延祚说:“我明天下午要去看望秦伯和罗姨,少不了美味佳肴,还是两顿饭合在一起吃吧!再说,毛毛也困了,赶快带他回去睡觉。”秦虎说了句一言为定后,他们就分手了。
在这个色彩斑斓的夜晚。钮美莲站在北京饭店十五层高楼的窗前,所见是灯的海洋,一片辉煌。也许是受开幕式精彩纷呈的节目刺激,尽管夜已很深,她仍然兴致盎然,“延祚,张艺谋真是个天才。这场开幕式办得精彩绝伦,用空前绝后这词评价不算为过吧?”李延祚没回答,他正在享受回忆,同时也享受威士忌给带来的麻醉快感。钮美莲又重复问了一句。李延祚这才不置可否地说了句:“算是吧。”钮美莲说:“我看你怎么提不起精神?我为能生长在这个时代而骄傲,几年前见香港澳门回归,现在又在北京观看奥运,又碰上了张艺谋这个天才。”李延祚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吃柿子尽捡软的捏。收复了港澳固然可喜,正式承认北方一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为它国所有,怎么就不说了?我看这奥运是一件烧钱的事,是虚荣心态作祟,是犬色声马,用这些钱帮助穷人脱贫这才是正道。你说张艺谋是天才,我看还是不要这样的天才为好,他糟践人的手段残忍,让他自己当个演员在几乎转不开身的格子里憋几个小时看看他能否受得了?”钮美莲转回身,一下子搂着他的脖子,香酥脸儿在他的脸上来回摩擦,撒娇地说:“你呀,就不能放松一次?天天一本正经地。政治上的事,让政治家们操心去吧,咱们老百姓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五千年能有几次?”李延祚仍然沉浸在回忆中,不为钮美莲温柔的撒娇所软化,身体一直僵直挺硬。
钮美莲不甘心李延祚这样无动于衷,眼睛一转,又使出了一招,“延祚,今天真的是良辰美景,只差了赏心乐事,我来把这两样凑上。”她说着,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李延祚。李延祚接过来,打开一看,眼睛为之一亮,心儿微微颤抖,原来是恩师钮运鸿的遗嘱。遗嘱主要是关于财产分割事宜,在他的名下,赫然写着20%的份额。再看看钮天成和钮美莲的名下,也是20%的份额,只有童雅琴份额高,占40%。他无限地感慨起来,想想恩师待己如己出,想想恩师死于自己的那封手机短信,想想恩师在世时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怀,他情不能禁,泪眼兮兮地对钮美莲说:“我有罪!”
钮美莲抽取了几张纸巾递给李延祚,他接过来擦去了泪水,听到钮美莲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它。遗嘱后面还有一封信,你不妨也看看。”李延祚翻过去,原来是恩师钮运鸿写给他和钮美莲的一封信。那信上说了自己早年的良心亏欠,无颜再见原妻和骨肉,希望他们能时常以一颗怜悯的情怀,救助处于苦难境地的人,如能这样,他也就能瞑目了。信的绝大部分是叙述自己弃旧迎新的过程和心理,他草草地看了,后面的嘱托,他看的细致些,渐渐地明白了恩师的心境。
钮美莲见他看得草率,心中略显不满,这么重要的事情,他怎么能一点儿也不动情呢?父亲抛妻弃子固然不对,可这种敢于面对的勇气,特别又是在自己的晚辈面前,更显得难能可贵,就凭这勇于认错的精神,他李延祚难道就一点感触都没有吗?更何况她原本是想用她和李延祚加起来的40%遗产把天源化工重新盘回来,使其振兴,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她有些泄气,没精打采地说:“看来我自作多情,本想把这当成是赏心乐事送给你,那成想,你并没看重这20%的遗产和家父的重托。20%的遗产虽然没有端木家给你的股份多,但也是家父的心意呀!你怎么能看得轻飘飘的?”
李延祚一把抓住钮美莲的胳膊,急切地说:“美莲,你说错了,这对我而言,是最大的赏心乐事。”钮美莲说:“撒谎,看你读信的速度,就知道你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李延祚说:“你错了,这20%的遗产虽然比我在桃源公司的股份价值少很多,但它的绝对数还是很大的。”他稍事停顿,接着又说:“至于看信的速度,你是知道的,我看东西的速度很快。”这一次他真的撒了谎,因为恩师的忘恩负义行为,他知道得比信上写的更清楚,不需要详细阅读。钮美莲仍然咄咄逼人,“那你打算怎使用这份遗产?是把它存起来,守着它,当个富翁,还是做其它用场?”李延祚听出了钮美莲的话音,看来她心有打算,因此就说:“我刚刚知道这笔遗产,何谈打算?既然说起它的用场,那我倒是想听听你的意见。”钮美莲见他上路,心中暗暗得意,“我想用我们俩40%的遗产,把天源化工重新盘回来,你回来当你的老板,这个厂一定会兴旺发达,老爸在天之灵也会高兴。”李延祚听了,沉吟片刻,他看到了钮美莲焦急的目光,也看到了她想彻底阻断他和端木家关系的用心,为了不使她扫兴,他说:“容我想想好吗?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怎样使用这笔钱,我会征求你的意见并力求取得你的同意。”钮美莲见李延祚没同意自己的观点,心儿有些冷落,但脸儿还是勉强露出笑容,“那你就想好了和我说。”李延祚又说:“现在我想问问你,遗嘱本已存在,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要知道我们结婚已经八个月了。”钮美莲露出不自然的神色,过了一会儿才说:“这是妈妈的意思。”李延祚未觉意外,他早已察觉出童雅琴尚存些许耿介,“你可以告诉你妈妈,这份遗产我可以在遗嘱上签字放弃。”钮美莲急了,“你又感情用事了,回去我就把这笔钱打到你的账户上。”李延祚说:“你确认这么做你妈妈会同意?”钮美莲说:“她不同意也不行呀,这是遗嘱,不可以更改的。”李延祚说:“我说了,我会在遗嘱上签字放弃。”他冰冷冷地,连空气都要凝固起来。钮美莲哭了,边哭边说:“你问我,……我就说……实话,我……说了实话,你却不……高兴。叫我怎么办呢?”李延祚软了下来,好好哄劝一番,等钮美莲不哭了,他说:“回到青城,我带你去一个地方。”钮美莲问:“什么地方?”李延祚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这是个不眠之夜。李延祚以疲倦为由,摆脱了钮美莲的纠缠。钮美莲听他说累,嘟囔了一句:“叫累叫得不是时候,辜负了良辰美景。”她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放过了他,独自睡了,不一会儿,她从头到脚舒展开来,并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李延祚默默地注视着她,只见那被淡秋香色真丝睡衣裹着的丰腴的身体像起伏的山岚一样宁静怡人,柔和的女人香阵阵向他袭来,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在平湖秋月的夜晚,当时,风清月白,爽人心扉,她一改撒娇的习气,对他吐述衷肠,从而把她自己定格在贤淑内子的地位上。这对于一直在孤独中奋斗的李延祚,是莫大的温暖和慰籍,从而暗自发誓一定要终生爱护她,爱护他们的纯美感情……
由此,李延祚的思绪飘荡起来,穿越时空,稳稳地落在初见端木时的望湖宾馆自助餐厅。当那个清新神秘的白色亮点,在餐厅划过一道优美的白线消失在他视觉之外后,他仿佛迷入幻境,继而又是莫名其妙的惆怅,觉得这个人冰清玉洁高贵华丽,超然于尘世之上,应是从洛水之滨或者巫山云峰而来。如果硬要说她是一个尘世的人,那她也是亿万人中绝无仅有的佳丽,而这空前绝后的佳丽,是那么遥远,那么令人敬畏,只能是供人瞻仰的;之后,当端木葳蕤带着记忆中母亲的芬芳走到他的身旁时,神秘的色彩渐渐淡化,冰洁的女神气质参合了许多温馨的气息,她变成了可以亲近的人,然而,他的敬畏之心一时无法排遣,几次想和她融为一体,终因情绪紧张而次次饮恨;最后,他们借助药物的力量实现了他们喻之为神圣的结合,幻境终于变成了现实,何曾想到,跟随这神圣结合之后而来的,却是撕心裂肺的离别。然而这神圣结合的前前后后,记忆的镜头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许许多多的浪漫动人的画面。
李延祚的思绪像一只清晨出去寻食的鸟儿,在天空旋转了许多辰光重新归巢一样,又回到了原点。在他的感觉里,鸟巢看台上飘忽而下的天鹅般的身影和先前在望湖楼自助餐厅逝去的白色身影重合在一起,永久地镌刻在他以幻境为背景的记忆中。在令他心旌飘摇的两次白色身影中间所出现的许许多多画面,她那真实而亲切身姿,突然虚化,重归于梦境,所留下的,只是那靓丽的白色光影,它像奥林匹亚山上女神一样的圣洁,像梦一样的神秘,像蒙娜丽莎微笑一样令人想入非非。由此他想到,传说中的巫山神女约会楚庄王,西王母瑶池相见秦穆公可能不仅仅是传说,肯定有现实的依据,也许是远古时期的真实的浪漫故事,只不过年代久远无从考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