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日中午,李延祚再次来到端木昌的家中。事前,在九点多钟的时候,他通知了端木葳蕤,说要去她家。端木葳蕤说要派车去曼哈顿接他,他说自己从33街宾夕法尼亚车站乘火车去,你派车到车站接就行了。聪明的端木由此已经证实自己的判断,在告知父母后,她坐在梳妆台前精心地梳理装扮。
端木昌和竺恒生在门口迎接了李延祚。在李延祚的眼里,端木昌虽然含笑,但看得出那笑容是勉强挤出来的,目光中的火焰不再燃烧,剩下的都是彷徨与无奈。李延祚礼节地搀扶端木昌走进屋,见端木葳蕤和她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见他进来,她们都起身站立,以示迎接。此时,李延祚脸上凝聚着愧怍的色态,他不敢正视端木葳蕤,偶尔瞟了一下,马上就闪过去。
所有的人都坐下后,佣人为来客沏上茶,李延祚和竺恒生每人的面前都有一杯。
端木昌笔直地坐在李延祚的对面,满脸的严肃与凝重,一如重大战役决策时的将军,此时,他的眼睛再次燃烧起来,像一道剑光,逼视着李延祚的灵魂,仿佛要把他物资的外衣和充满世俗养分的皮肉层层剥落,看看他骨子里究竟是何等精髓。端木太太一副忧伤的神态,像拉斐尔笔下的西斯廷圣母,慈祥、悲悯而又期待地的扫视这一对简直是天作之合的年轻人。竺恒生摸不清这个年轻人会做出什么样的决断,一直不安的瞅着李延祚,但直觉告诉他,这个年轻人无论做出什么样的抉择,都不会背离几千年古老的传统,这传统就像他家乡的雁荡黑岩一样的坚硬。倒是端木葳蕤神情坦然,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仍用那温情的目光注视着李延祚。
沉重的气氛延续了几十秒钟后,李延祚从西服的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恭敬地摆在端木昌的面前。端木昌稍显愕然,随即将信封往自己面前钩钩,然后说:“先不说这个,让我们把当前的事情处理好。”端木昌说话的时候,心儿隐隐作痛,深深地叹口气,他看见妻子的眼睛水汪汪的,再看看女儿,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皱皱眉头,不解于女儿遭受如此之重创之后,仍能有如此超然之神态,又看看李延祚,见李延祚有些发呆,他气恼油然而生,“现在让我弄不明白的是:像你这样举事严谨、行为端正的人,为什么会在婚姻没有解除的情况下,贸然又与我的女儿举行婚礼,能有合理的说法吗?”
发呆的李延祚,听到端木昌这样问,觉得事情没有自己原来想象得那么严重。原来他想,这次来见端木昌,无论怎么说,肯定会被痛斥一番,然后驱赶了事,没成想端木昌如此大度,反而给了他解释的机会,只是用手钩钩信封让他有些失落,毕竟那里面是一封辞职信,他应当是知道的,却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对于端木昌要求的解释,他做了充分准备,因为要面对端木葳蕤,情感里面掺不得任何水分。在他看来,婚礼上那戏剧性的一幕,未必是对端木葳蕤的伤害,如果现在讲了假话,那就伤害至深了。
李延祚正要开口,端木葳蕤却突然开口:“爸爸,不要难为他了,我知道这其中的原委。”
端木昌不满意地看了女儿一眼,“我们遭受这样的难堪,难道不应当了解其中的原因吗?”
“伯父,现在是谈私事,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老。我自认我有双重性格,在管理和技术上,我的思维是科学、严谨、细腻的。但是,在情感方面,在与人交际方面,却有些孟浪,感情到哪里,语言和行动跟着到哪里,思之所想,言之必及,行之定为。所以,有人说我是诗人的性格,这评价切中要害,我给自己的这种性格再加上一个定语:游吟诗人。正是这种性格,使我不在意形式上的东西,我在意形而上,我认为婚姻的基础,是爱情,是责任,是道德,一句话,更是社会关系的综合。当我发现,我不能再和钮美莲走进婚姻的殿堂时,我就离开了她,根本就没想过我们在民政局登记过,那个结婚证也不知被我丢在什么地方,根本找不到了。我这样的人,绝不会被一纸结婚证禁锢住的。这就是我忽略了钮美莲是我法律上的妻子的原因。”
端木昌适时地反驳了一句:“可是你现在却是被那张结婚证禁锢了。”
“伯父,不是那张结婚证禁锢了我。而是我和钮美莲之间的障碍自行坍塌了。”
“能说说是什么样的障碍吗?”
“可以。”李延祚几乎没有犹豫,“伯父,记得我们第一见面吗?我烂醉如泥,那是我落入一个想入非非的女人的陷阱所致。他用迷幻药迷倒了我,我们上了床。这个女人是钮美莲的嫂子。我不愿意当乱伦的畜生,就选择离开那个家庭。现在,那个女人良心发现,立地成佛了。她主动找钮美莲忏悔,并发誓永远在我们眼前消失。因此,我和钮美莲之间就不存在障碍了。”
端木葳蕤笑眯眯地望着他,赞许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竺恒生恍然大悟,当时在罗马之夜大酒店,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心目中的英雄会那样失魂落魄。端木昌长长地吁了口气。端木太太的眼泪最终流了出来,断断续续地说了句:“我可怜的孩子!……怎么这般……命苦呢?”
李延祚觉得言已尽,是离开的时候了。他眼盯着端木昌,用手指指那信封,接着又深情地望了端木葳蕤一眼,准备站起来。
“把这个拿回去,没必要这样,你不能让我几千万的投资变成不能变现的死钱。我聘请你担任总经理的时候,你和葳蕤还没有发生恋情。让我们重新回到原处。你今天的解释,使我重新认识了你。恕我再多问一句,如果钮美莲迟来一个小时,也就是说在婚礼结束后出现,你怎么办?”
“没有想过,这是天意,没出现你说的这种情况。如果出现了,我肯定会有一个合理的决断。”李延祚还是站了起来。
端木葳蕤也站了起来,她挽起李延祚的胳膊,“走吧,我送你,让我再以恋人的身份送你一程。今后,我将以董事长的身份出现在你的面前。”它突然又对端木昌说:“对吧,爸爸!”
端木昌被女儿突发的奇想弄得不知所措,张着嘴巴望着女儿,只见女儿的眼里闪耀着狡黠的光芒,他还没有反醒过来,又听到女儿说:“默认就是承认,对吧,爸爸。”他眼睁睁地看见女儿挽着李延祚往外走,边走边留下一串声音:“带你去一个地方,现在只剩下几个小时,让我们数着分分秒秒打发它,明天你就是人家的了。”他有些发呆,不相信这话是从刚刚遭受重大打击的女儿的嘴里说出来,但细想想,这话也必然会从女儿的嘴里说出来,女儿是唯美主义者,她无时不在追求完美,即便自己面临极为糟糕的处境,也不忘却用完美的方式收拾残局。愣怔间,端木昌听到了太太的抽泣声,这哭声把他从理性思绪扯到感性思维里,他不由得伤感起来,为女儿现在心底流血又强颜欢笑而悲伤,更为女儿能否有幸福的前程而悲伤。
端木葳蕤驾驶豪华林肯轿车飞驰东奔,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轿车在一个海湾处停下。在李延祚走出车门的刹那,他被眼前阔大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青天白日下一片汪洋,波光粼粼,海面的左上角水平线上高楼林立,依次向右有一座彩虹般的大桥凌驾于海湾之上,把那片高楼林立的地方同一个岛屿连接起来,又是一个蔚蓝色的海湾,举世闻名的自由女神塑像高高地耸立在碧波之上,这一切像是儿童堆的积木场景。他大体上知道这是什么位置,但不知道具体的地名。端木葳蕤说:“游玩曼哈顿,如果仅仅在那个岛上游玩,就会不识庐山真面目,观赏曼哈顿最佳位置就是这儿,这儿叫新泽西州立公园,在这里,曼哈顿的大观及其周边景色的一览无余。我从左首给你讲:近处的一片红房子叫爱丽丝岛,是当年的海关,上世纪初前后的几十年,几千万的移民大都从这个岛上流散到全美,它现在已经成为历史陈迹供人瞻仰,你看那远处的灰房子,那是大中央车站,是疏散移民的铁路中枢,现在也成为人们游玩的遗址,再远处是曼哈顿,依次是布鲁克林高地,总统岛,斯塔藤大桥……”端木葳蕤滔滔不绝地讲着。
不知道为什么,李延祚却听不下去了,他伤心至极,情不自禁地将端木葳蕤搂在怀里。眼前是无与伦比的壮观美景,怀里是举世无双的美人,此时此刻的一切美好,都将付之寒风,成为凋零破碎不堪回首的记忆。正在起劲介绍的端木葳蕤察觉到了李延祚的异常举止,扭回头朝他脸上望去,只见一行清泪已经流下脸颊,胡茬上湿乎乎地一片。
“不要这样。以你的处境,你无法解脱痛苦。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往好处上去想,你可以天天和孩子在一起,你是爱钮美莲的,现在这种爱又加上了怜悯的情愫,她是你恩人的女儿,爱她也是一种报答,这足够了。”
见端木心里只装着别人,唯独没有为自己着想,李延祚更加伤心,越发抑制不住情感。他认为端木葳蕤是血吞被人打掉的牙齿,还装出一副笑脸。她这样做一是性格使然,也是想安慰自己,使自己不至于在过分伤痛中凄然而别。
端木葳蕤见李延祚泪人一般,就拉他在路边的草坪上坐下。她依靠在李延祚的肩膀上,一往情深地说:“延祚,我们的相见相知相娱是天意,你就是我几年前梦中见到的那个人,我为寻梦而来。你是楚庄王,我就是巫山女。除却巫山不是云,与我而言,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人心醉的恋情了。你不猥琐,不自卑,有理想,有见地,有浪漫情怀,有见大人则藐之的气概,这都是我喜欢的,这是男人的最高境界,我享受到了,夫复何求?我们的相见相知相娱都是处在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这足够了。终日厮守在一起又有什么好?那样会出现审美疲劳,把花样年华慢慢地腐蚀掉。让这一切都成为美好的回忆吧!装在我们的胸间,想的时候,掏出来品尝一下,让青春和美好都凝固于这此时此刻……”她突然收住了口。
李延祚被她的浪漫所感染,觉得她的话是唯美主义的最高境界,忧伤的心绪消失半大半,思想渐渐地融入到她所描绘的天地中,一片幻海,一片痴情,一片歌鼓声乐,憧憬与现实混沌一起,他和端木葳蕤带着懒洋洋的倦慵徜徉其中……
旁白突然终止了,他又跌回现实。瞥眼望见,端木葳蕤一起一伏的胸脯像血一样的鲜红。他毛骨悚然,伸手摸摸,柔和滑腻的触觉,紧接着,他的手又被端木的手紧紧地握住,心儿才落实下来。继而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出了毛病,成为单纯的红色盲,便使劲眨了几下。当他再度睁开眼睛,只见如火的夕阳,点燃了天空,苍穹燃烧起来了,上纽约湾燃烧起来,曼哈顿和布鲁克林高地燃烧起来,身边的草地燃烧起来,整个世界就是一个红彤彤的仙境。
醉迷间,他又听到了那银铃般的声音:“我怀疑我们离开家的时候的突发奇想是否错了?当时,我希望爸爸能把董事长的位子让给我,这样我就能有理由去大陆,就还能看见你。这样是不是庸俗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可是我错了。”
“没有错。”
“是我错了!”她用一种无需置疑的口吻说,接着又问道:“读过马拉美的诗篇、听过德彪西的曲子吗?如果没有,那就请你回去读一下、听几次,那里面……”
“那首诗我读过。那首曲子我听过,是你经常用的CD听的。”他凄然地朗诵:
“莫非我爱的是个梦?
我的疑问有如一堆古夜的黑影
终结于无数细枝,而仍是真的树林,
证明孤独的我献给了我自身——
唉!一束祝捷玫瑰的理想的假象。
让咱们想想……”
李延祚之所以在瀚海般的文学作品和多如牛毛的古典旋律中发现马拉美的诗篇和德彪西的曲子,是因为有一天他在端木葳蕤的案头发现了一本马拉美的诗集,书签就夹在牧神之午后那首诗中间。之后,他细细地研读了这首诗,从诗中描述的迷离恍惚、半梦幻半现实的气氛中,揣摩出端木葳蕤的某些心迹和生理欲望。接着,他又聆听了德彪西的优美旋律,音乐大师通过木管和竖琴,把牧神潘带有感官倦意的冥想与欲望表现得淋漓至尽,这种冥想和欲望是每个健康的男女都经历过的,无需细说,是一种潮湿而又火燎的感觉。从此,他喜爱上了这首曲子,觉得这是旋律化的诗篇,比诗的本身更具有震撼人心的效能。更有甚者,每当他听完大师的这一杰作,仿佛仍然流连于令人陶醉的仙境,此时,无论眼前是绝代佳色抑或是睿智贤达,他们的言谈说笑都变得索然无味。这清高超然的感觉会在脑子里盘旋很久,直到尘世的事务纠缠于身,才能从中浪漫的仙境中慢慢地解脱出来。
如今,在这形同生死离别的时刻,端木葳蕤把这首诗和曲子再次推荐给他,已经附加了新的涵义。它不再是一首诗一首曲子,而是两年以来生命历程的回照,视之所见听之所感已经和血肉紧紧地黏在一起。更重要的是,逝去的现实即将变成九重天的梦幻,恒久地镌刻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