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事会上,端木昌似笑非笑,但那双带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延祚。
李延祚的注意力一直在竺恒生身上,听着气急败坏的声音,看着唾沫乱飞的激扬神态,待到竺恒生说得脖子通红时,他马上帮竺恒生打开面前的纯净水,“喝点水,消消火。”他了解这个从东南偏僻山村出来闯荡世界并取得成功的商人,虽然他把钱看得很重,但为人诚信可靠,这品质在农民出身的一代商人中间难能可贵。当他的目光和端木昌的目光相遇时,他看到对方眼睛里的火焰不再闪忽,而是射出冷嘲的寒光,细细观察,其中含有些许期待的成分,那意思是你的理想和现实还是有距离的,回来吧,年轻人!他又把目光投向斯蒂夫,看到斯蒂夫神色凝重,目光时而在竺恒生身上扫一下,时而又瞟瞟端木昌,想是端木葳蕤已把竺恒生的发言如实翻译给他听了。端木葳蕤安之若素,一如艺术家烧制的一尊仕女瓷像。
端木昌不愿让会议冷场,目光投向斯蒂夫,说了一句英语:“what do you think?”斯蒂夫没有犹豫就回答说:“Let's hear what the manager says。”端木昌又问端木葳蕤,端木葳蕤说:“和斯蒂夫一样,先听听总经理的陈述再说。”她把和斯蒂夫一样说得特别清楚,那是说给竺恒生听的,这样可以省去李延祚翻译。端木昌这才扭过头看着李延祚,他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
李延祚没有耽搁时间,“谢谢董事长和诸位董事给了我阐述观点的机会。第一,投资回报率究竟多少才合理?我认为保持在百分之三十三到百分之二十之间都在合理的范围。也就是说,诸位投入在桃源化工公司的钱,在三到五年之间收回是合理的。超过百分之三十三这个比例,我认为那是暴利,凡事,只要带上一个暴字,给人的印象总是不太好,比如暴力、暴行、暴政、暴虐等等,它总是和强盗、暴君、不法商人和狠毒的的嫖娼者联系在一起。我认为,商人如果贪图暴利或者有贪图暴利的倾向也是不好的,说明他已经站在了悬崖的边缘,再前进一步就会掉下去。”他伸出双手,做了一个圆盘的表示,“利润就像一块蛋糕,你切多了,别人能切的份额一定就会少,这个道理谁都懂,不用多说。我现在突出要说的就一句话:菩萨不支持贪婪,想全部据为己有,最后很可能是一分不得。过犹不及,中庸便是道德。”
他看到端木葳蕤小声地向斯蒂夫翻译,斯蒂夫时而露出满意的笑脸。
“第二,平均月薪8000是一个合理的数字。我很赞赏董事长给还原染料定的价位,高档产品定了中档价位,说明董事长想把这个牌子做成名牌,大众名牌,大多数染整企业都能用得起的名牌。当今的世界,名牌就是钱,可以带来滚滚财源。我想没有人会怀疑甚至否定董事长的名牌战略的正确性。”李延祚说到这,稍微停顿片刻,目光迂回瞟了端木昌一眼,发现端木昌颌首微笑,看来,赞赏人和受人赞赏都不是一件坏事。他突然话锋陡转,“同样的,生产名牌产品的工厂应当是一个名牌工厂,把桃源化工公司建成名牌公司是我的既定目标,是一个一蹴而就的目标,这一点大家也深信不疑。那么,名牌公司里的工人应当拿什么样的工资,这个问题还用争论吗?工资水平达到大型国企的水平不算过分,有了这样的工资水平,员工就会以厂为家,视桃源化工公司为父母厂而争相投报。有了这样的工资水平,才能显示出名牌企业的威望,更进一步地巩固和加强名牌产品的信誉和地位。试想一下,如果我们不给员工以和企业相匹配的工资,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我想,你们都去过罗马之夜大饭店,如果那个饭店内的侍者都身穿平名百姓的衣服,你们会在有何种感想,害怕被欺骗被绑架的心情肯定是有的,下次你们还会去这个饭店吗?再者,低工资势必会造成大量的人员流动,如果我们企业的人员跳槽也像蝗虫吃庄稼那样不停地飞跳,那么我们这个厂还能生产出高质量的产品吗?”
端木昌没想到李延祚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他们私下谈了四次,李延祚总是用外国企业工资占产值百分之五六十而桃源化工公司的工资仅占产值三十左右的比例来强调自己的观点,从未用切蛋糕的比喻和名牌战略的思想来感染他。他不得不承认,这个青年的说法有很强的说服力,特便是那句“菩萨不支持贪婪,想全部据为己有,最后很可能是一分不得。过犹不及,中庸便是道德。”这话说得有哲理的高度,但是,再有哲理也很难打动商人的心,商人视挣钱为第一要务,即便是切了百分之九十九的蛋糕也不认为是过分,暴利虽然在众人眼里是不法利润的代名词,但哪个商人都希望自己能获得暴利,就像面对有姿色的坏女人,指指点点的同时恨不得也在她乳房上摸一把。只是,李延祚有关名牌战略的思想多多少少打动了他的心,更助长了他惜才爱才的心理,觉得这真是个难得的人才。他的看法很快得到了印证,他看到竺恒生露出了不屑一顾的神色,那表情等于在说李延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傻瓜。
端木昌正在走神,只听到李延祚清理了一下嗓门,咳嗽声音之大,立刻把他从走神的叉路上拽回,他心思这个年轻人怎么这么会察言观色,自己思想旁骛他也知道。大凡一个人可以通过别人的神态来判断这个人的精神出于什么样的状态,但对于自己的举止特征却不甚了解,端木昌在走神的时候,眼睛里的火焰熄灭了,那眼神,就像老牛反刍时一样的半睁半闭,别人一望便知。
“第三,作为总经理,我可以给诸位一个承诺:我保证每年的投资回报率不低于百分之二十五。也就是说,诸位的投资,四年就可以收回。如达不到这一点,我将引咎辞职。”李延祚站起来,向在座的每个人深深地鞠躬,之后说:“我的观点就是这样。希望得到诸位的理解和支持。”
竺恒生没等端木昌发话便迫不及待地抢着说:“我不同意李延祚的观点,一千个不同意,一万个不同意。我说李延祚,你这么做等于是强盗,强行抢我们口袋里的钱。我是遵守我的诺言才拉你一把,把你推荐给了我二姑爷,你不能这样翻脸就不认人。凭什么,月薪8000,把人胆都吓破了。一个月800万的工资,一年发一个亿的工资,还不算年终奖。本来二年就可以收回投资,你却让我们等四年。你忘了你姓什么了?我怎么想起来把你拉进这个圈子,不就一个承诺吗,我原来就给你十万块钱好处费,你硬不要,看来你小子想放长线钓大鱼,你心思也太深了。”
坐在对面的端木葳蕤听他说放长线钓大鱼,联想到在雪窦山上,自己曾用此话来揶揄李延祚,这巧合来的也真是时候,她忍不住咯咯地笑了,笑得彩云破月。竺恒生以为自己的话获得了表妹的赞赏,更加放肆地说:“我说李延祚,现在我加码,买一套复式房送你,你赶快收回你那割肉的损招!”
在听到竺恒生说他是放长线钓大鱼的时候,李延祚忍不住想笑,见端木葳蕤失声大笑,他强行抑制下来,一句话引起二人同时大笑,他怕引起其他人的揣测与怀疑。当他听到竺恒生说要加码买一套复式房送他时,他看到了竺恒生那张真诚的脸上流淌出的严肃与认真的溪流,心思这土财主真是土得可爱,虽然是爱财,但爱得坦诚,爱得滑稽,他实在抑制不住,“嘭”的一声笑出声来。
虽然二人大笑前后相差了十几秒,但还是引起他人的关注。端木昌如炬的目光在他们二人的脸上扫来扫去,想破译其中的奥秘;斯蒂夫侧过身子向端木葳蕤靠近,低声询问发生了什么?竺恒生以为李延祚得到一套价值三百余万的复式房而高兴,一把拉住李延祚说:“我说话算话,你明天去青城,地方随你选,你指哪套我替你买哪套。”
见竺恒生如此认真,李延祚和端木葳蕤的笑音汇合于一处,二人同时又爽朗地笑起来,像男女声二重唱。端木昌聪明异常,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们为什么笑,看看如花似玉的女儿,又看看风流倜傥的李延祚,心中不禁升起一阵爱怜而惋惜的感觉,他突发奇想,心思这一对追求完美的唯美主义者应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惆怅间,他听到了竺恒生高声说:“二姑爷,看那高兴的样子,他同意了。明天我就陪他去城里。”端木昌向竺恒生望去,看到了一张兴奋得发红的大脸,像幼儿得到了一个喜爱的玩具一样天真可爱。端木昌也忍不住地笑起来,不停地用手去擦泪水。董事会上剑拔弩张的气氛被这三人的大笑笑得云飞烟散。端木葳蕤利用此消闲时机,细细地向斯蒂夫解释了他们大笑的原因,惹得斯蒂夫也忍俊不禁。斯蒂夫收住笑容之后,轻声问端木葳蕤:“Can he write poems?(总经理会不会写诗?)”端木葳蕤很快就做了否定的答复。斯蒂夫说:“His views are as poignant as a poem; he himself is like a medieval troubadour。(他的观点像诗一样的优美,他本人也有点像中世纪欧洲的游吟诗人。)”端木葳蕤反问:“董事长也是持这种观点。”斯蒂夫说:“When Chang first told me, I didn't beleive him; now I started to. You both like to sing to express your ideas.。(昌起先和我说,我不相信,现在我信了。你两是一种人,喜欢用说唱的方式表达自己的观点。)”端木葳蕤含笑不语。
最终,董事会通过投票表决通过了李延祚的方案。得票的比例是60:5,赞成的是李延祚25%,端木葳蕤15%,斯蒂夫20%。反对的是竺恒生5%。端木昌投了弃权票,令他意外的是女儿也投了赞成票,预料中,女儿应当是和自己一样投弃权票的,他心情有些失落,失落之中又有些莫名其妙的慰籍,而这慰籍却有刚刚突发的奇想支撑着,也许他们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这个结果对竺恒生来说像遭受当头一棒,打得他晕头转向痛不欲生,脸儿红得像大戏中的关公,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在他看来,端木父女和他自己加起来55%的比例足以战胜一切,结果却是端木父女双双投降了。用相爱可以解释端木葳蕤为什么支持李延祚,可他实在弄不明白端木昌为什么临阵退却了,你到大陆来办厂不就是看中大陆工资水平低、环保门槛低的优势吗?难道他真的想让李延祚做女婿从而把家业都交给他,但他在美国还有三个儿子呀!他怎么不替自己的儿子着想?他越想越弄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嘴巴张得老大,像智障儿一样口水涟涟。